卯时的阳光温暖惬意,高乾带领着上官湄姐弟三人穿过长泽街集市。一路上高乾和上官涵各怀心事并不多言,上官洹不常出宫,如今有了这样的机会,便拉着上官湄这也要看那也要看,还软磨硬泡央求着上官湄给她买了一个金丝玉佩。
“多大的孩子了,还这么贪玩。”上官湄拿手帕擦了擦上官洹额上的汗。
“能有多大?左不过我今年才十二三岁,哪像姐姐少年老成,净学足了家长的派头。”上官洹笑道,“不过我想姐姐和哥哥看到这集市如此热闹,百姓生活富足安居乐业,心里也是高兴的,对不对?”
“你这个疯丫头。”上官湄捏捏她的脸。
“涵哥,你说对不对!”上官洹见上官涵不理她,便握着刚买下的玉佩上前敲了敲他的头。
“敲碎了我可不负责给你买新的,”上官涵捂着脑袋道,话音未落上官洹便一个剑鞘扔过来,“——哎你个死丫头怎么翻脸不认人啊!”
高乾见到几个人一路上打打闹闹,心里的阴霾仿佛也被这欢声笑语驱散了。但越往前走,人烟越稀少,身后的笑声也越来越小。到城北的村落处,已经能零零星星看到路边有将死的百姓,皆是瘦骨嶙峋,绝望而空洞地盯着远方。只要一触碰到那样的眼神,寒意就从人的骨子里渗透出来。
上官洹毕竟比湄、涵都要小一岁,看了这样的情景不免毛骨悚然。她握紧了手中的剑,颤声道:“高中尉……这是……怎么回事?”
“高中尉,这便是昨日金大人所诉的瘟疫之事?”上官湄把上官洹拉到身后,手心里也止不住地冒汗,心突突直跳。
“回公主,请恕臣自作主张引三位到此。”高乾回身跪下道,“不过请两位公主和南平王殿下放心,我们走到这里便不会再走了。前面北村是今春水害和疫情最严重的地方,过去就有可能染上疫病。公主看到的这些只是逃出北村和其他村子的幸存者,他们没有染疾,但想来也是因为许久没有东西吃的缘故。若非亲眼所见,公主和殿下可会相信,堂堂京师,天子脚下,竟有这等惨烈之事?”
几个人面面相觑,哑口无言。
“老人家,”上官湄走到一位老人身边,蹲下道,“你家是北村的吗?”
老人已经瘦得像一具骷髅,张了半天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而他的怀里还抱着一个小孩子。若不是孩童有气无力的呜咽,上官湄根本没发现他。
上官涵沉默了许久,拿出刚刚在集市里买的馍递过来。老人一见到吃的眼睛突然睁大,从上官涵手中拼命抢过白馍,费力地掰开试图塞进小孩子的嘴里,却猛然一颤,手中的馍掉在了地上。风吹过残破的粗布,而里面干瘪的身体却再也不会动了。小孩子竭力撕扯着大哭却发不出多少声音,他从老人怀里爬出来去抓地上的馍,仿佛任何一个动作都会耗尽全身的力气。
上官湄呆呆地瘫坐在地上看着这一切,她在宫中见过不少宫人嫔妃的殒去,却从未见过如此触目惊心的场面,老人盯着她的目光像一颗火热的炭,狠狠地烧灼着周围的一切。
“谁在那?”远处传来马蹄声,上官涵抬头望去,只见户部尚书李政兴从北村方向疾驰过来。
“李大人。”高乾拱手施礼。
“高中尉?你怎么会来——”他一扭头,看见了站在高乾身后的几个人,慌得翻身下马,对上官涵拜道,“微臣李政兴参见南平王殿下、世安公主、二公主。”
“李大人从北村过来,那里情况如何?”上官涵沉声问道,声音有些沙哑。
“回殿下……”李政兴犹豫了一下,强颜欢笑道,“北村……一切如常,月前的水灾和疫情已经基本得到控制……百姓生活已经无大碍了。”
“无大碍!”上官涵勃然大怒,“你说无大碍!无大碍会有人逃离村子?无大碍会有人饿死街头?李大人,你是怕本王偷秉父皇还是有意欺瞒?这里距离北村不过百步,眼前的境况你看不到吗?村里什么情形你以为本王想象不出来吗?”
上官洹拔出宝剑横在李政兴脖子上,唬得李政兴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不停地磕头。
“公主息怒,殿下恕罪,臣实在无意隐瞒……北村……立春以来京城雨水之大本已成涝灾之势,今年的收成恐怕希望渺茫,加之疫病横行,村中已有一半人受灾。臣、臣实在无力解决,请殿下、公主明察!”
“那你为何不禀报父皇?京城尚且如此,那其他临近地方岂不都成空城了?”上官湄冷冷地问,连头也没有抬。
“公主明鉴,臣怎会知情不报?”李政兴急得几乎掉下泪来,“可景舜皇后仙逝,举国哀悼,陛下更是下旨任何事不许打扰,臣的奏疏进了皇宫却如石沉大海。臣见不到陛下,银两批不下来,臣家中能动用的银钱也有限,臣实在是走投无路啊!再者,臣听说金大人因上奏边境之事已被贬官。臣怕死,想留着脑袋安定一方百姓,除了递奏疏真的别无他法了……”
“李大人,想来你熟知这里的疫情。”上官涵怒气不减,“那我只问你,城郊遍地荒芜,城内却一片繁荣,我们还都被蒙在鼓里呢!你倒解释解释这是怎么回事,是有人故布假象还是有人以权谋私啊?”
“臣不敢!臣已经将疫病流行的村子隔离起来,不许人出入,不许消息外传,臣只能做到此了……”
“这样的确是死伤最少,你自己也能撇干净了啊。”上官涵冷笑道,“那李大人是想保着自己的脑袋让村里的百姓都白白死掉吗?”
“回殿下,臣怎么可能如此心狠?臣已经冒死请太医署几个世交的御医前来救治附近几个村的村民。但无奈此次瘟疫爆发突然,且与以往不同,传播太快,几位御医也没有有效救治的法子,所以疫情也没有得到控制。臣每日只身往返尚书府和北村,却只能看到百姓一家一家地死去,臣心中也有愧啊……”
上官涵听他如此说,便也不好再为难,用手拨开了上官洹的剑,扶起李政兴道:“既如此,辛苦李大人了。你说实话,北村的灾情到底严重到什么地步?我只要实话,要具体的实话。”
“这……”李政兴的声音小了下去,迟迟不肯开口。
上官涵松开手,飞身上马,提起缰绳道:“你不说,本王亲自去看,谁都不许跟过来!”说罢,上官涵转身向北村骑去。
“殿下!”
“涵哥!”
几个人异口同声地喊道,可上官涵已经离开,扬起满地尘土。
上官湄这才缓过神猛地站起身来,颤抖着望着上官涵的背影,惊得说不出话来。一阵眩晕涌上来,她支撑不住跪在地上,挣扎着站起身往前走。上官洹和高乾眼疾手快,一左一右扶住她。上官湄吼道:
“放开我!我去找涵儿,涵儿不能有事!放开本公主!”
“公主!公主你冷静一点!”高乾紧紧地抓住气喘不定的上官湄,“臣去,臣去把殿下带回来,湄——公主你不能去!”
高乾说完便立即朝上官涵远去的方向奔去,上官洹勉强扶住上官湄,上官湄只觉得心中大恸,眼前一片漆黑。等到再醒过来时,她已经回到了汀云阁,空气里弥漫着汤药混合着木槿的气味。上官湄身旁坐着上官敬尧和宛贵妃,皆是一脸担忧地看着她。
“好孩子,你醒了。”宛贵妃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
“醒了就好。”上官敬尧也俯身道,“湄儿啊,下次想出宫就直接跟朕说,朕都准许,可千万别再像这次一样偷偷跑到那么远那么危险的地方了啊。你若出事朕会心疼死的,朕该怎么向你的母后交代啊?”
上官湄费力地点点头,扫视着周围,然后看着上官敬尧抿了抿发干的嘴唇。
“涵儿很好,洹儿也很好,你别担心了。”上官敬尧接过侍女递过来的药,一口一口喂给上官湄,“前前后后的事朕都知道了,太医令说你急怒攻心,肝气受损,需要好好休养,别再胡闹了听到没有?”
“让父皇担心了,请父皇恕罪……”上官湄挣扎着起来跪在床榻上,“宛娘娘,都是儿臣不好,儿臣不应该带着涵弟弟和洹妹妹偷跑出去,连累弟妹,儿臣……”
话未说完上官湄便开始剧烈地咳嗽,宛贵妃上前扶住她,“好了好了,现在都没事就好,公主快躺下。”
“父皇,那北村……还有……”
“湄儿,”上官敬尧替她盖好被子,缓缓道,“父皇已经召见了李政兴,认为他封闭村庄的处理再妥当不过了。若兴师动众,万一疫情扩散更会闹得人心惶惶,于朝局无益。朕已批准户部所求银两救灾,也给一些村子调配了御医尽快医治,剩下的就要看天命许不许了。”
“可——”
“湄儿,”上官敬尧语重心长地道,“你就别费心了,养好身子最重要,知道吗?”
上官湄失望地闭上双眼,竭力忍住眼中的泪,重重地点了点头。
几日后,上官敬尧复朝,以兵部侍郎段朴风代行尚书之职;月余,这场没来由的瘟疫才渐渐得到控制。事态平息后,上官敬尧便封上官涵为魏王,允许他参政。自从上次亲眼目睹了村民的惨状,上官涵才真正意识到他们身在富贵中早已忘记了民间疾苦,暗暗发誓一定要勤学礼法典章,改革朝制,体察民情,改善千家万户的生活。然而,年轻气盛的上官涵入朝之后并没有带来想象中的革新,反而由于触及了世家的利益使朝中本就各怀心思的官员迅速分成两派,积年的矛盾瞬间爆发,双方屡生冲突,甚至有人直接指责上官涵有入主东宫夺位之心。这样耗了一些时日,上官涵发现他的大部分精力都用来提防反对者的明枪暗箭,很多真正有用的见解根本无法成型,自己亦陷在官员内斗的泥淖中无法脱身。而上官敬尧的从中裁决,回合之间都变成了维持现状。上官涵偶尔去拜见上官敬尧,也都是被斥责回来。
上官涵坚持了大半年终于力不从心,一病不起。上官敬尧闻言也只是让他从王府搬回空山堂,嘱咐他好好休息,并派得力的御医为其医治。上官涵没想到躲过了可怕的瘟疫却最终没有躲过猜疑和忌惮,更何况是来自自己最崇敬最亲近的人,不由得心灰意冷。宛贵妃整日照顾他,可上官涵的病情却每况愈下,御医们使尽浑身解数也无力回天。
一连数日,榻上的上官涵面色蜡黄,发着高烧,时不时地说着胡话。
“母妃……孩儿想和济弟弟说几句话。”
宛贵妃点点头,将上官济拉到上官涵床前,强忍着泪退到了外间。
门外阳光肆虐,鸟儿在树上嘁嘁喳喳地叫着。宛贵妃手扶着门框,双眼微闭,刘宪战战兢兢地跪在她身前,也是一脸悲戚。
“刘太医,你告诉本宫,涵儿还能不能……”宛贵妃有些说不下去,取出手帕侧过脸。
“娘娘恕罪……”刘宪磕了几个头,悲悯道,“魏王殿下身体底子本就不太好,加之这半年多来的操劳过度心情郁结,疏于调养,早已经伤了根本。微臣医术浅陋,请娘娘恕罪……”
“罢了……”宛贵妃叹了口气,“也许这就是天意吧。”
宛贵妃迎向日光,心中绞痛,扶着侍女的手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回来。上官涵病了这么久,常来探望的也就只有王昭容。上官敬尧虽时常问候着,到底也只来过寥寥数次,难道他宁愿相信朝中的风言风语也不愿相信他们共同的孩子?宛贵妃紧咬嘴唇,深宫数年,她的全部希望都在这个儿子身上。她支持他入朝,支持他理政,却没想到上官涵终究还是被宫廷倾轧耗到灯尽油枯。
若你知愁,若你知退,是不是就不会落到今天这个结局?
还是说,这一切都是我一时自私的报应?
如果能重来,母妃一定不希望你做我的孩儿,活在风口浪尖上。
“母妃,孩儿不孝,恐怕以后无法侍奉在侧了……”上官涵断断续续道,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胡说。”宛贵妃命人送上官济回颐华殿,强忍着悲恸坐在榻边,紧紧握住上官涵的手,“母妃在,御医也在,你不会有事的。”
宛贵妃唤了一声,刘宪上前又为上官涵施了次针。上官湄得知上官涵情况不太好,匆匆从建德殿赶来。待她来到空山堂时,上官涵胸口起伏得小了些,但气息还是越来越弱。他看到上官湄,支撑着抬起身子,眼睛突然睁大。
“长姐,放粮之事可有定夺?”
上官湄喘着粗气,嗓子里尽是腥甜,她顿了顿道:“涵儿放心,有我在,父皇迟早肯的。”
上官涵的头颓然落在枕上,目光一下子失了光彩。他歇了片刻,眼角缓缓溢出一滴泪。
“姐姐,你说当年我们那样引以为傲的国家,怎么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好孩子,别想这么多了。”宛贵妃拿手帕轻轻擦拭着,“你父皇是明君,峦州偏远,等地方奏报呈上来,他不会不体察民情的。”
“父皇不信孩儿,无非是因为先前曹大人曾为孩儿辩护。”上官涵摇摇头冷笑了几声,“孩儿做事光明磊落,一心向父皇,何时有过谋位之心?父皇……就真的信?”
他的灰心亦是她的伤心,上官湄只觉得自己的喉咙被堵住了,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她跪在榻前,用力握住上官涵的手臂。姐弟眼神交汇的瞬间,便已能读懂彼此的心。
弟弟留下的遗憾,只好劳烦长姐了。
我会的,你放心。
“母妃,姐姐……我……想睡一会……”上官涵突然握紧了宛贵妃的手,费力地咳了几声。
宛贵妃担心地摸摸他的头,似乎比之前要凉一点,便稍微放心了些。
“涵儿……”
上官湄别过头擦去眼角的泪,勉强扶着宛贵妃的肩膀道:“看涵儿的精神也好一些了,娘娘……就让他歇一会吧。”
宛贵妃欲言又止,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她扶着上官湄的手慢慢站起来,给上官涵掖好被角转身离开。就在帘幕合拢的前一刻,宛贵妃回头望着儿子逐渐红润的脸色,眼睛里微微闪着亮光,有不舍,有期待。
愿言思子,泛泛其逝。
悲怆年华,空有谢家之名,又有何用。
圣隆十七年五月初十,皇长子上官涵于空山堂含恨而去。
上官敬尧追封上官涵为昭襄太子,牌位奉入祠堂。他站在灵前,脑海中不断闪现着上官涵从一个咿呀学语的孩童成长为意气风发的少年的景象。终究是连最后一面都没见到,上官敬尧不禁有些后悔对他的苛责和不信任。然而无论怎样,上官涵是再也回不来了。
昭襄太子逝后,上官敬尧仿佛一下子被击垮了,彻底不再过问政事,整日沉迷声色,听歌宴饮。上官湄苦劝无果,被迫开始接触朝政,却因公主身份致使宫里宫外流言四起。天象有异,民怨沸腾,宫外暴乱层出不断,穆州甚至出现了“天将亡周”的预言石,大周已然陷入一片混乱之中。
喜欢长歌以上请大家收藏:(321553.xyz)长歌以上艾草文学阅读网更新速度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