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乾出了京城,一路上皆见天寒荒旱,不觉心有戚戚。行至延州已是晚间,延州太守杨节领人在官道上迎候,高乾见他依照圣旨并未铺张心中暂得宽慰。
“杨节,”高乾坐定,接过茶杯抿了一小口便放在一边,“延州现在怎么样?”
杨节跪地回道:“延州已经数月不曾下一滴雨,土地干枯,民不聊生。臣已将府中的存粮挨户发放,也实在力不从心……”
“朕知道你已经尽力了,起来吧。”高乾皱了皱眉,“朕这次来,一是带京城可动用的余粮解你燃眉之急,二是亲自来看看百姓疾苦。王德瑞,你带人去交接一下。”
“微臣代延州百姓谢陛下关怀。”杨节连磕几个头感激道,“陛下今日车马劳顿,请先歇息吧。”
“不急。”高乾拍了一下桌角,“朕会在这多住几日,还有事与你们商量。”
高乾歇了一刻,便又连夜与户部尚书白虹、员外郎虢永辉和太守杨节议定日程安排和赈灾细节,直到五更天才浅浅睡去。外面刮着大风,高乾睡得并不踏实,没多久就又起身了,他掀开帐子发现王德瑞在外面一脸焦急地候着。
“怎么了?”高乾本就有些头昏脑涨,看王德瑞扭扭捏捏更觉不快,“有话就说,朕今日还有好多事呢。”
“回陛下,”王德瑞忙扶高乾坐起来,“宫里来人说,皇后娘娘……恐怕……有早产的迹象——”
“什么?”高乾一个激灵,瞬间困意全无,“怎么回事?才八个多月就要生产了?”
“陛下别急,陛下别急,只是胎气有些不稳,不一定就会生产。”王德瑞慌忙安慰道,“御医们都在,几位娘娘也都生育过,淑妃娘娘说一定会照顾好娘娘的。”
“那是朕的皇后,朕能不急吗!”
高乾披上衣服,穿上靴子就要往外走,王德瑞知他心急如焚,便跪在高乾面前劝阻道:“陛下三思!外面这么冷,您要是冻着了,奴婢该怎么向皇后娘娘交代啊?”
“王德瑞,你随朕多年,应该知道皇后在朕心中的地位。如今她生产在即,你让朕如何冷静?”
“陛下,请陛下恕奴婢僭越。”王德瑞也顾不得礼数,不停地恳求道,“奴婢知道陛下心系娘娘,但若娘娘在,她能让陛下不顾百姓就此回宫么?出宫已经昭告天下,娘娘与陛下同心,自然希望陛下——还请陛下三思!”
“好,好……”见王德瑞句句在理,高乾闭眼深吸一口气冷静下来,“王德瑞,你立刻快马回京。传朕口喻,若皇后生产,太医署务必尽全力保他们母子平安,尤其是要保湄儿,再有什么情况火速报给朕!”
原来这世间,唯有她一人能让他大失方寸,能打乱他的全盘计划……
“奴婢遵旨,还请陛下千万保重龙体。”
王德瑞不敢耽搁,简单收拾了一下行装就赶回京城了。高乾留在房中努力保持着镇定,虽然身体不适也不敢再修整,决定将几日的赈灾安排提前进行。匆匆用了早膳之后,他换了便装,传了白虹和池南随他一起微服出府。
却说白虹自升任户部尚书以来,一日不敢懈怠,调度收支,安抚百姓,深得高乾信任。此番旱灾虽然应对不及,但高乾清楚他的脾性也没有降罪于他,反而下诏命白虹随御驾启程,勘察各地灾情。高乾离京前命长子高明承暂领朝政,金炜和许宏辅之。金炜担心高乾安危,特地把金诗玉接回娘家,命池南跟随护驾。
天阴沉了几日,此时时辰也不早了,却依旧寒冷。三人缓步走在街巷里,周围一片萧瑟,各个商铺门庭冷清,就连街边集市上的小摊贩都鲜有人光顾,那些摊主也是面黄肌瘦,连吆喝的力气都没有。高乾见状,只觉步履沉重,回头吩咐道:
“也不必再勘察了。白虹,你回去让杨节现在放粮吧。”
白虹答应着去了,高乾停在一个卖小玩意的摊位前,拾起一枚做工算不上精细的金丝玉佩凝视良久。这玉佩十分眼熟,高乾回忆了一阵才恍惚记起与那年上官洹在京城集市里央求上官湄买的那个有些相似,后来一直挂在她的佩剑上。然而兵变之后,他便再没见过那枚玉佩。高乾凄然地笑笑,将玉佩紧紧地攥在手里,付了钱将它买了下来。
二人走了半条街才勉强发现一家简陋的茶摊,便坐下来随意要了一壶茶,不料店小二却面露难色地道:
“客官实在抱歉,店里实在没有整壶的茶水了,您看给您一人一杯……”
高乾与池南对视一眼,向周围看去,发现摊上其他客人桌上也只有破旧的小茶杯,“无妨,那便两杯吧。”
不多时,店小二上了茶水,高乾喝了一口,茶水苦涩无味,也只是淡淡地有股茶香而已。他突然想起父亲曾说过骁州的茶里也有沙土的口感,转头看了池南一阵。池南被高乾盯得有些发慌,只听他叹道:“你与盛中禄出师北伐失了音信那段时间,朝中有不少人私下议论得很难听,甚至怀疑你通敌卖国,——最终你大胜而归,恐怕别人也不敢在你面前议论吧?”
“臣不敢。”池南立刻垂首道。
“我关注着战局,知道你不会。”高乾摇摇头,“他们没上过战场,无非是看不惯我对金家的信任。”
“金大人身处高位,臣并无资历,又是初次领兵,诸位大人怀疑也很正常。”
“虽然正常,但……”高乾手中晃着茶杯转言道,“文臣,武将,白虹说得不错,你不必放在心上。我只是想说眼见都不一定为真,何况主观臆测?宫中虽节俭了用度但还是锦衣玉食,却不曾想外面的百姓竟已到了这般田地,到底是我低估了此次的灾情。”
池南低声道:“您心系民间,恩泽深厚,一定能度过此关的。”
高乾也不回答,只默默地听着旁人的议论,座上几人纷纷道天旱无雨全因皇后怀孕命犯旱魃,还说得有模有样,高乾沉着脸捏紧茶杯,嘴角竟牵起一丝笑来,令人难辨阴晴。
旁边坐了一个年轻女子似是气不过,起身反驳道:“久旱无雨,天命如此,凡人难控,与皇后有什么关系?几位大哥未免也太不通情理了!”
一人毫不示弱,“若不是因为皇后,怎么会这一整个冬天就下了一场雪,都开春了还滴雨未下?”
另一人也附和道:“就是!这些都是法师所言,你凭什么不让我们说?”
还有人不满道:“晋二小姐身在富贵中,发的是不义财,哪能懂咱们的难处?”
女子有些生气,高声道:“我只是觉得将一切天灾怪罪到一人头上太没道理,你们怎么反过来指责我啊?”
“晋婉!”
茶摊外走来两个人,像是父子,年长的男子喝了一声阻止了女子的吵闹,有些不满地盯着她,女子回头后便住了口,只气鼓鼓地撅起嘴。高乾和池南这才看清了女子的模样,见她鬓若乌云,肤如凝脂,眸子里尽是清亮单纯的波光,着实当得起“绝色”二字。
“大哥忙着清点最后一批余粮发给百姓,你不帮忙跑这来干什么?”年轻的男子安抚了一下父亲,把晋婉拉到一边。
“二哥错怪我了,”晋婉不服气地分辩道,“明明是他们血口喷人,污蔑完皇后又来说咱们家榨取民脂民膏!”
年轻男子听了,反倒责怪她意气用事,忙对与她争执的百姓赔礼道:“这位大哥,是小妹无礼冒犯了你,可我们家这几十年来做生意光明正大,从未有过巧取豪夺之事,大哥误会了。”
那人犹不服气道:“就算晋二公子所言不虚,可你们生来富贵又怎能理解我们小老百姓的穷苦日子?现在不少人在家粒米难求就快饿死了,你们可能懂?”
身后的老者听了,走上前来,“这位兄弟,晋某在延州多年,仰仗乡亲们立足,这次旱灾也一定与你们共进退。晋某才令犬子将府中所有余粮清点出来赠给乡亲们,还望能暂解燃眉之急。”
正说着,远处一位官差骑马经过集市,一边喊道:“大家快去太守府吧,朝廷赈灾的钱粮到了!家家有份!”
众人一听,忙跑回家拿上布袋急匆匆赶去太守府。老者露出微笑,一转头看到了角落里坐着的高乾,脸色陡然一变,忙躬身施了礼,回身道:“慨儿,你回去告诉慷儿,让他找人直接把东西送到太守府,让大人们统一分配吧。”
晋婉顺着父亲的目光看去,发觉了高乾和池南,她还没来得及多问就被兄长拉了出去。老者这才走到高乾面前,刚要跪下高乾便止住他,老者会意,只又深深地拜了拜。
“晋老板,别来无恙。”
“多谢陛下记挂,草民一切都好。不知陛下驾临,草民实在惶恐。”
高乾颔首微笑:“这是长邑侯池南,池南,晋觞咏是延州富商,我们是旧相识了。”
晋觞咏与池南见了礼,几人又寒暄了一阵,便一道回了太守府。此时府前已经聚满了百姓,杨节和白虹正命人挨家挨户发放物资。
“之前听说你陆陆续续接济了不少百姓,朕很欣慰。”
“一切成之于君,取之于民,草民不敢忘本。”
“天灾难料,但陛下与皇后一直与大家在一起,各位今日从我太守府领取的银钱、水和食物都是朝廷派下来的。”杨节朗声道,“皇后娘娘身居内宫,依然十分关心百姓疾苦,陛下更是亲临延州,与我们大家同甘共苦。”
台阶下一人道:“陛下来延州了怎么会一点动静都没有?杨大人不要骗我们。”
“各位,”杨节的目光越过人群看向高乾三人,“陛下微服出巡,为的就是不打扰我们的生活,但延州的一饮一啄陛下早已看在眼里,也记在心里,或许你们刚刚在过来的路上就已经见过天颜。”
杨节话音未落,阴沉数日的延州竟然响起一声惊雷,不多时便淅淅沥沥下起小雨来,干裂的土地贪婪地吮吸着雨水。众人抬眼望天,也顾不得怀中的粮食,纷纷欢呼起来。不知是谁带的头,百姓们一起跪地谢天,口中亦高呼万岁。
高乾伸出手,冰冷刺骨的雨滴落在掌心,却仿佛火一般滚热,不由得欣慰地笑了。
初春的雨天很阴冷,高乾撑伞在府前一直站到午时,太守府的钱粮才基本发放完毕。百姓们抱着东西喜滋滋地回家,又接了许多雨水,看来灾情能暂得缓解了。高乾咳了几声,也不顾池南的劝阻,又出发去延州周边的村落探访民情。
雨连续下了几日,高乾就一直冒雨巡查,这日一行人回到太守府时已是深夜,杨节在府门口迎候着,回禀凤仪殿来人等着见他。高乾有种不好的预感,三步并作两步跨进内间。季子渊见高乾回来,忙跪下道:
“臣凤仪殿护卫季子渊参见陛下。”
“快起来,你怎么来了?可是皇后出事了?”高乾咳喘不定,搓着冻僵的双手急切地问。
“回陛下,娘娘……难产了。”
什么?
高乾只觉一阵眩晕,瘫坐在椅子上。门口的池南也身子一僵,眼皮轻轻跳了一下,他下意识握紧手中的佩剑,心仿佛被谁揪着,没来由地发慌。
“怎么回事?”高乾的声音有些发颤。
“陛下,娘娘近日来都有不适之症,只是怕陛下分心才让人瞒着不告诉您。”季子渊思索了一下才小心地回道,“其实……娘娘体质虚寒,今天白天已有早产迹象,到傍晚因出血过多,几度昏厥也不能顺利生产。娘娘封了宫门,要有皇后手令才能放行,就怕有人传信出去耽误了陛下赈灾大事。只是……太医署已尽全力,依然……”
“依然怎样!”高乾猛地站起身,面色发白,手紧紧地扣着桌角。堂下诸人甚少见他如此激动,慌得垂首跪了一地。
“御医和乳医依然不能助娘娘顺产,娘娘始终在说要陛下以苍生为重,务必安抚好地方百姓再回宫,不能因她失信于天下。但……”季子渊心绪难平,“臣求王公公准臣闯宫告知陛下,臣出发时娘娘的情况实在——”
“好了不必说了,”高乾取过佩剑,“即刻回宫!”
“陛下三思!”池南和白虹在门口轮番劝道,“陛下,现在已过子时,外面雨雪交加,延州到京城最起码要三个时辰。陛下龙体为重,切不可冒险啊!”
“皇后处处为朕委屈自己,难道朕不应该为自己的妻儿想想么?”高乾将披风披在身上,“朕的公务已经结了绝大部分,今日无论你们说什么都拦不住朕!”
“请陛下三思!”高乾身有旧伤,虽然不会轻易发作,但池南亦仍牢记着金炜的嘱托,实在担心他的身体经不起在雨夜中长途奔袭。
“池南,朕问你,若此刻命悬一线的侯夫人,你作为她的夫君能坐视不理吗?”
池南心头一震,抬头看着高乾,他眼中是自己从未见过的关切和焦急。只那一瞬间池南便读懂了高乾对上官湄的深情,他定在原地,头嗡嗡作响,不知该如何回答。
“白虹,余下的扫尾之事你和杨节慢慢解决,每日报朕,池南留下辅助,季子渊随朕回宫!”
说罢,高乾便大步冲出太守府,季子渊紧紧地跟在他身边。池南尚未来得及站起身,高乾的身影就已然淹没在夜色中。池南与白虹无语对视,突然明白了他是一个君王,更是一个手足无措的丈夫。旧爱也好,怨恨也罢,他轻轻叹了口气,心中转过无数个念头,最终却仅仅剩下祝祷,希望她平安。
外面雨中夹杂着雪花,冰水拍在人脸上寒冷异常。夜间刮起大风,延州外官道湿滑,只允许单骑慢行。因马蹄不住地打滑,高乾和几个侍卫再着急也只能放慢速度往京城赶。
这边上官湄疼了一整天,晴宁和木若兰守在榻边寸步不离,教她如何用力,如何调整呼吸。小亚忙进忙出,一边指挥宫人们配合乳医忙碌,一边按照御医的药方亲自看着煎药,直累到汗水浸湿了最外层的衣衫。金诗棋则率后宫其余嫔妃一直跪在佛堂中,祈求佛祖庇佑。
“皇后娘娘,”晴宁不停地鼓励她,“快了快了,再用力一些!”
“娘娘,您一定要坚持住……”木若兰急得直掉眼泪。
是啊,一定要坚持住。
上官湄抬头望着帐幔,全身疼痛一阵盖过一阵,她意识里除了疼早已别无他物。因时间太长,无论她如何试图用力,孩子的头就是出不来。外面御医已经束手无策,若再拖延下去恐怕大人和孩子一个都保不住。
木若兰心急如焚,也顾不得其他,将妆台上的玉佩取过来塞到上官湄手里,凑到她耳边坚定地道:“为了先帝,为了景舜皇后,为了温府,为了济儿,也为了您挂念的人,您一定能挺过去!他们都希望您平安,娘娘……”
冰凉的白玉握在手里,上官湄好像多了一丝精神,又多用了几次力。
卯时三刻,凤仪殿终于传出了一声婴儿的啼哭。
“是公主!”木若兰欣喜地抱过来给上官湄看,“您看,多漂亮的小公主。”
上官湄喘息着,一点力气都没有。她只歪头看了一眼,便昏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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