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朝节清晨,池南用过早膳就匆匆出门了,直到正午才回来。一进门,上官湄见他抱了一个大包袱放在床榻上,也不说话,只神秘地冲她笑。上官湄打开包袱,发现里面有各色的衣裳斗篷,许多淡雅精致的簪花,一面铜镜,各样的脂粉,还有各种五色彩缯,鲜艳明丽,晃得人面色也亮亮的。
上官湄手捧着彩缯,想起每年二月十五她都会和宫里的小丫头们将这些彩带挂在树上。上官洹嫌这是小女孩的玩意不肯参与,每次上官湄都只能拉着上官滢有模有样地祭花神。想起这些亲人,上官湄的眼泪控制不住地掉下来,她抬头看着池南的眼睛,见到里面也有同样的颜色。
池南见她流泪,忙道:“是不是在下真的唐突了?这些不合姑娘的心意?”
上官湄捂着嘴使劲摇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池南坐在她身边,温柔地看着她。
良久,上官湄才喃喃哽咽道:“公子为什么要这样待我……”
只可念,不可说。
池南仿佛没听到她的话,从她手中取走包袱,“花朝是大节,按照沂州的风俗,二月十五女儿家都要穿得鲜艳些才吉利。如今姑娘身子尚未痊愈,穿红穿粉倒显得脸色憔悴了,不如这件月白更添雅致。不知云姑娘意下如何?”
上官湄嘴角抽动了一下,隐隐叹了口气。
黄昏时分,上官湄换好衣服,起身走到桌前。因身在孝中,她只对镜梳了个简单的发髻。当她走出房间的时候,守在门外的池南呆住了。面前的上官湄肩披银白色的披风,腰束一条碧色云带,长裙曳地,如月华一般倾泻而下,与前日截然不同。她只略挽了挽头发,发间一枚素银簪子灿若天星,更映得秀发乌黑柔美。她脸上未施粉黛,细长的眉毛如远山一般,双眸似水,在夕阳的映射下尽显清灵。虽然脸上还有病色,但她的精神已然好了许多。
上官湄走到池南身边,略略施礼道:“池公子。”
池南缓过神来欠身回礼,引上官湄行至庭院中。此时玉兰正盛,雪白的花朵被阳光镀上了一层金色,花心里点缀着星星点点的彩缯,映衬着周围的浅绿。庭院一边的石桌上也布满了精致可口的饭菜,像一幅温馨淡雅的画卷。
“池公子费心了。”上官湄看着院中的玉兰树,慢慢坐在石桌旁。
“那些彩缯应该是云姑娘亲自挂上树的,”池南笑道,一袭白衣随风摆动,“但你还没好全,只好在下代劳了。”
“多谢。”上官湄望向池南,看他脸上洋溢着喜悦的笑容,自己也不由得跟着一起笑起来。
彩霞渐渐退去,一轮明月升上夜空。今天天气格外晴朗,月光洒下一片清辉,就连院子里的花瓣和竹叶也泛起了银色。
“我记得我昏迷不醒时,恍惚间总能听到阵阵琴声,可是出自公子之手?”
“云姑娘今日才提起,我以为你浑然不觉呢。”池南眉毛一挑,“怎么,姑娘今日有雅兴?”
上官湄从石桌旁站起身,拉紧披风屈膝笑道:“我的确喜好音律。公子高才,不知我有没有这样的耳福?”
池南也一笑,进屋取出一把琴置于石桌上。上官湄细看这是一张精致的杉木伏羲古琴,琴首微圆,浑然一体,龙池上刻有玄鸟出水的花纹,栩栩如生。上官湄不禁由衷惊叹这上等佳作,她抬起头,不敢相信这等贵重的古琴会是一介布衣所有。池南仿佛总能看出她的疑惑,便笑着解释道:
“此琴早年是家祖挚爱,千金所得,后来传给我父亲,父亲走时又传给了在下。云姑娘懂琴?”
“也不是很懂,”上官湄掩饰道,“这几年更是生疏了。”
“不如姑娘试试在下的琴,可好?”
还不待上官湄回答,池南便已经做了个请的手势,上官湄只好坐定,不去看他诚恳透亮的目光。她轻抚了一下冰凉的琴弦,手指轻轻一拨,恢宏悠远的琴声瞬间扩散到了整个庭院。上官湄惊叹道:“果然好琴!”
池南也不说话,只定定地看着上官湄,她的脸在柔和月光的映照下有些苍白,好像和披风衣裙揉在了一起,荡漾在清幽的夜色里。她的侧脸虽然清瘦,但却多了份隐忍,多了份冷艳,恍如隔世。池南突然想到了月宫仙子,恐怕就是上官湄现在的样子吧。
上官湄闭上眼略平了平心绪,抬指弹起了她在宫中时最爱的曲子,低低吟唱着。
“溪回路转,天外平沙雁。一盏冰壶风霜里,二分寒涧日月前。看取夜无眠。”
清越的琴声从空明远山飘荡过来,树叶微醺,溪水流转,像故事故人,让人的心也似被荡涤了一般安静祥和。
池南正沉浸在这清幽婉转的平和中,琴声却突然一转,节奏加快,锵锵作响,汹涌澎湃之声恍若三军压阵,乌云当空。
“长门怨,长安别,椽笔少年鞍马略;西风鸣,西关咽,空弦白帝山河却。”
琴声忽高忽低,更添荡气回肠之韵。池南只觉浑身血脉涌动,心中似有一团火即将喷薄而出。上官湄忘情地弹着,眉间微蹙,上身微屈,指尖徐徐发力,似是要把所有的压抑和感情都从双手释放出去。
“‘为我一挥手,如听万壑松。’”
池南拍案而起,抽出腰间的佩剑,和着琴声在庭院里傲然起舞。他许久没有听过这样畅快的琴声了,便努力将整个身子融入到这铿锵有力的乐声中。他跟着上官湄的琴音,时而巍巍如山,时而骤如闪电,恣意挥着手中的剑。上官湄猛地睁眼,也随着池南的旋转即兴变换着节奏,玉兰花瓣在风的带动下轻轻飘落。她能感觉到他突然爆发的隐忍,能感觉到他淡泊表象下的不甘。世间哪有男儿能真正潇洒江湖之远?不过是时世不济,不能愿起将相,也便只好浪迹凡尘。他想起幼年抗击外敌保家卫国的抱负,在十几年安稳的假象中无法施展,没有人能令他真正信服,鞍前马后,只有做一介白衣,救民惠民,方能解没有山海可平虏血可饮的怨愤。池南越舞越快,如游龙穿梭,身上的白衣在月光中流转,佩剑在他手中自在游走,一袭银辉如游云出尘,绝世而立。
“半城鸾镜缺,千里渥洼裂。今昨何分别?弦望终归灭!欲辨无凭,明河共影,殢酒陌上说。”
上官湄心里重复着早已烂熟的词句,她想起了父母,想起了弟妹,想起了故友,曾经强赋新词的文字此刻在她的心里深深扎下了根,变成了她这辈子的屈辱和隐痛。而眼前这位公子青松犹翠,恍若世外飞仙,一跳一跳地扣动着她年少的心弦。
“歌罢钟鼓,唱彻阳关,一任苍梧如雪,云卧半边山。”
琴音铿地一收,池南也恰好落地,剑锋隐在身后,一朵小巧的玉兰花轻轻地睡在他的掌心。几个余音回荡在小院里,绵长幽怨,缠绵悱恻。上官湄指尖划过琴弦,带起一声呜咽,又回到了最初那条汩汩流水,只不过含了浅浅的忧伤。她手里动作渐缓,停在琴上,直到余音完全散去才缓缓睁开眼睛,眼中隐约含着泪。
池南望着上官湄,心情难以平复,忍不住上前把手中的玉兰花插在她的发髻上。他想象不出来这样一个柔弱娇怯的女子是如何弹奏出汹涌澎湃的铁马金戈,能有怎样的胸怀和气度能够吞吐日月容纳山河。池南越来越确信上官湄不是一个民女,她的身世一定隐藏着巨大的秘密。借着酒意和月光,他鼓起勇气凝视着上官湄的眼眸,从里面看见了懂得,看见了安抚,也看见了钦佩。此刻,池南已经没有办法否认他爱上了面前这个人,无关她的容貌,无关她的神秘,只是这一刻心有灵犀的了然,绽开了十九年来他心中对春天所有的期待。
上官湄与池南对视了几秒,脸微微一红,避开了他的眼神,站起身对池南施礼道:“小女子献丑,让公子见笑了。”
池南也收起心里所有的思绪,不由得连声称赞:“钟期久已没,世上存知音。云姑娘琴技高妙,绝非常人能及。在下今日能听姑娘弹奏一曲,何其有幸!”
上官湄心下慨然,“公子举手投足如同大浪淘沙,亦非凡品。”
二人相视一笑,又聊了很久才各自回房歇息。月光如瀑布一样洒进窗户照在地上,上官湄躺在床榻上难以入睡,枕边的披风仍然留有清淡的酒香,混合着玉兰花的气味,让人心醉。池南舞剑的身影在她脑海里挥之不去,他的动作总是轻车熟路,他的眼神总是似曾相识。她摸了摸有些发烫的脸,心中升起一种之前从未有过的感觉,有些痒,有些慌张,还有点想逃。她觉得自己似乎触碰到了池南不为人知的心事,他出尘却渴望入世,洒脱却向往功名。上官湄不由得思考他为什么一直甘愿以江湖白衣的身份示人,是真的摒弃厌倦还是过去的朝仕不值得他一展宏图?他看她的眼神,那么专注,那么动情。上官湄嘴角含着笑睡着了,梦中还萦绕着深蓝色的天幕,一位白衣剑客在月下翩然起舞,寒光瑟瑟。
天气转暖,上官湄的身子渐渐好了起来,陈和光也说没有大碍,只陆陆续续开了些调理和进补的方子。虽然池南的草庐离沂州中心还有一段距离,但上官湄白天依然小心翼翼地藏身其中不肯出门,池南也默契地不问缘由,但凡她需要些什么都会托汭屿从城中集市上买回来。上官湄也总是旁敲侧击地询问沂州现状,得知上官氏唯一的亲眷楚王妃改称周楚王妃,与其幼子一起被送回上官府邸暂住。陈和光和汭屿偶尔造访,汭屿虽是女子,性情却仿佛可以在男人的疏朗和女人的细心间切换自如。四人把酒言欢,说些奇闻异事,谈些风土人情,倒也惬意得很。得空时池南和上官湄便在小院中抚琴赏月,草庐的主人也会告诉她怎样照顾院中的翠竹和玉兰树;作为回报,上官湄便多做些干花放在草庐里。他们还在小院中种了一棵上官湄最爱的木槿,一起浇水施肥,一起盼望着它快点长大开花。兴致好些,两人还会在厅里比试书法。上官湄的字迹小巧,池南的则灵动飘逸,每次上官湄落了下风就会随手写一首诗反抗,再不然就背出整篇整篇的古文将他彻底比下去。
小窗竹荫,蟾宫七琴,这样的生活,即便是身陷尘世,心也如在云端。一天一天过去,两个人偶尔坐在窗边,即使无话也能看懂彼此的眼神。
好像花开了。
这一日午后,池南忽然提议带上官湄去西山。
“西山?”上官湄知道西山乃是大越最西南的山脉,毗邻都川国,心下有些犹豫。
“我知道姑娘不愿出门,但今日十五天气好,姑娘久在家中也需要出去走动走动。”池南微微笑道,“况且西山人少,不会有官府的人。”
十五?原来已经一年过去了。
上官湄的心突然刺痛了一下,本来还想拒绝,但看到池南热切的眼神便也同意了。她收拾好心绪,回房换上了一身鹅黄色的衣裙,简单挽了头发,二人便出发了。
西山高耸,上官湄走走停停,足足花了一个半时辰才走到山顶,池南带她来到山上一个宽敞的观景台。
上官湄第一次俯瞰整个沂州,开阔,富庶。此刻已是黄昏,夕阳的余晖洒向漫山遍野,城中所有的房屋街道映着金黄的落叶,显得格外温暖。
“好看么?”池南歪头望向上官湄。
“好看,”上官湄沉醉其中,语气里带了一点不易察觉的悲伤,“这里的一切都很好看。”
“城中心那座最大的府邸是太守府,”池南伸手指过去,贴近上官湄的耳边道,“东边那个也很大,是沂州望族温府——”
“温府……”上官湄眉头略皱了皱,池南的气息就在耳边,她的耳朵也有些发热。上官湄重复了几次,装作漫不经心地记着从山脚到温府的路线。
“是啊,那里出过一位皇后,一位中书令大人和两位君侯,在上一朝可谓荣宠至极。现在虽然不比从前,但至少还保持着受人尊重的地位。温老爷淡泊名利,拒绝朝廷封赏,是个很好说话的人。”池南点头道,“南边那个黑色的院落……是从前的上官府,先帝突然离去,人人都很疑惑先帝为何不传位给二皇子,但世安公主手中有遗诏和传国玉玺为证,想来也必是先帝的意思。”
“你们很相信世安公主么……”上官湄捏着裙边,强忍住心中的酸痛。
“有人信,也有人不信,不过都无关紧要。”池南略直了直腰,“我们是小民,更在意活得好不好,旁的只是隐约觉得先帝禅位一事有些内情罢了。不过如今陛下善待几位皇子公主,准许楚王妃离京住在这里,对待先周皇室族人也算仁厚了吧。”
上官府?仁厚!上官湄的心痛到了极点,一切耻辱与恨意瞬间涌上来。她握紧拳头,努力控制着自己的表情,死死地盯着那个了无生机的府邸,略微躲开了一点,再听不进池南说一个字。
这样的恩惠,和监禁屈辱有什么区别?你们看到的名正言顺,不过都是被逼无奈的妥协!
池南感觉到了上官湄细微的变化,心中的怀疑离答案更近了一步,整个人骤然一沉。然而也仅仅是一瞬,他便关切地问:“云姑娘不舒服?”
上官湄摇摇头,掩饰地笑了笑,“只是觉得有些凉了。”
“是啊,秋天了,风是凉了。”
池南展开怀中的青石色披风,披在上官湄的肩上。池南有些后悔,他原本只是想试探一下上官湄的身份,却不曾想她的反应如此剧烈,也许她真是前朝贵族之后,也许民间流传的关于两朝恩怨的宫廷秘事未必全是空穴来风。二人对视了一阵,又都转头看向山下,在台上静默地站了许久,直到太阳渐渐落下去才踏上归程。一路上池南好像有心事似的不说话,上官湄隐隐觉得气氛有些尴尬,便努力地搜寻着话题。
“公子只靠卖酒卖字为生?”
“我一个人惯了。”池南不以为然地笑笑,“父母不在,我又没有家丁仆人,没有祖宗基业,了无牵挂,不也挺好?”
一个人惯了。原来这世间真的还有人和她一样,习惯了踽踽独行。
“公子如玉年华,难道真的甘心一辈子流浪江湖,不曾想过出将入相平步青云么?”上官湄沿途扫视着山下亮起来的万家灯火,余光偷看着池南。
“将相多无趣,勾心斗角不能自在生活。”
“那江湖呢?”
“江湖……”池南失笑,停下脚步扭头看了看上官湄,目光转而望向更渺远的夜空,“云儿可信,其实江湖也很无趣。”
上官湄心中一动,天上的星星似乎也突然亮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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