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湄生辰过后,高乾又特许温老爷和夫人在宫里多住了几日,等木如英的伤口基本痊愈才允许他们离开。高乾以为皇后生辰办事不力欺君罔上为由问罪赵钦,免去了他礼部尚书一职,另加派了得力的人手护送温氏夫妇一行人回沂州。因此事不能公开,一切只能在暗中安排,但上官湄并没有怨言,只尽心做好皇后职责内的事,就连温老爷温夫人低调离宫时也没有多问半句。
一切又都回到了原来的轨迹,高乾处理朝政并不多来后宫,上官湄应付着各宫琐碎的事务,两个人似乎都在刻意忙碌,回避着不必要的见面。木若兰还是依照上官湄的吩咐在安阳殿照顾佳林尔丹和四皇子,她曾经帮景舜皇后照顾过湄、济姐弟,有她在安阳殿众人也不至于手忙脚乱了。小亚在凤仪殿谨慎地侍奉上官湄,却发现最近她好像与往常不太一样,只要旁边没有妃嫔宫人,就一个人坐在窗边看书写字或者绣着什么,话少了许多。
天气渐渐转暖,高乾因连日来的过度操劳病倒了。
王德瑞来凤仪殿回禀时,上官湄吓了一跳,心内只剩惶惶不安。
“陛下怎么突然就病了?”
王德瑞焦急万分,话里也带了些许哭腔,“皇后娘娘,陛下这一个多月都把自己埋在奏疏里,像是有意为之似的没日没夜地看。平时朝事也忙,可奴婢从没见过陛下这样。除了偶尔问起娘娘的饮食起居和许婕妤的身体,就再不提各宫娘娘了,奴婢们劝都劝不动。陛下不让请御医,也不让奴婢回您……”
“你倒是真听话。”上官湄抬手止住了王德瑞,瞪了他一眼,“速传御医,本宫去看看。”
上官湄匆匆赶到建德殿时,几位御医已经在忙里忙外了。殿中弥漫着汤药味,高乾躺在榻上昏睡着,面色发红,十分憔悴。上官湄唤出刘宪,仔细向他询问高乾的病情。
“回禀皇后娘娘,陛下脉细弦涩,有散乱之象,两尺沉迟,舌质暗红,应是操劳过度导致寒邪内侵,肝肾虚损。”
“本宫不懂医术,你只说要不要紧?”
“陛下发病初期没有及时医治,现在高热不退,想要完全康复恐怕需要一些时间。臣恐陛下有旧伤复发之势,娘娘也知道当年——”刘宪见上官湄担心忙安慰道,“不过请娘娘放心,臣已经给陛下开具了疏肝理气的方子,只要悉心调养就无大碍。”
上官湄点点头,“你去忙吧。”
王德瑞在一旁不知所措,求助似地望着她。
“本宫知道你想说什么,但陛下这个样子不休息是不成的。”上官湄深吸一口气,熟练地吩咐道,“传本宫懿旨,圣上龙体欠安,明日起停朝,政事由三高官官代为汇总,每日酉时来建德殿回禀本宫。若有紧急或棘手者也交由本宫处理,其余人无事不得进出皇宫。后宫除了许婕妤,各宫妃嫔白天随时听候诏命至建德殿侍疾。”
王德瑞答应着去了,上官湄走到里间坐在榻边,正好黄仁海端着药走过来,上官湄抬头看了看他,淡淡地道:“本宫来吧,你们先下去吧,人多也忙乱。”
黄仁海躬身退下去,上官湄端着药碗,试了试温度,喂到高乾嘴边。高乾发着高烧,一直昏迷不醒,药根本喂不进去。上官湄看着他憔悴的脸,心里凭空生出一丝恼怒。
堂堂天子,竟为了她一个女儿家把自己折腾成这个样子!
上官湄又试着把药送进去,她的手突然停住了。上官敬尧的脸从她脑海中一闪而过,负荷着倾巢而出的痛苦。上官湄知道这种机会并不常有,若能这样报了大仇也未尝不可,她犹豫了一下,心一横便把碗里的药倒掉,将碗放到了外面。药渣的气味涌上来,狠狠地揉捏着她发疼的心。上官湄握紧了自己颤抖的手臂,扭过头不敢去看高乾,却不知怎的突然想起了自己受伤昏迷的那几个月,那时也是有个人这样照顾她的吧。
外祖说他已经不在沂州了,应是准备开始新的生活了吧。上官湄嘴角微微翘着,一滴眼泪却不知不觉落在了裙摆上。
高乾昏睡了几天,病情反复不见好,几个御医也难查原因。上官湄莫名地有些后悔,便每晚都守在建德殿听中书令和尚书令奏报一天的朝事,之后就在高乾的床榻边照顾着,实在累了就趴在书案上打个盹,白天多是传晴宁和金诗棋轮流过来伺候几个时辰。小亚和王德瑞多次劝上官湄晚上回宫休息,上官湄也不以为意。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只是隐隐约约有了很多年前的感觉,像是为了赌一口气,又像是为了不辜负谁。
勉力坚持了数日,上官湄自己也有些咳嗽。这一日她觉得身上酸软疲倦不堪,便靠在榻边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也不知过了多久,帘外飘来一阵香气,上官湄睁眼抬起头,模糊地看见金诗棋和佳林尔丹恭敬地站在外面。她扶着额头站起身免了二人的行礼,悄声道:
“两位姐姐怎么来了?本宫并没有叫你们——”
“娘娘,您这几日晚上要过问朝政,还在这里连夜守着陛下,若白天再不休息——”佳林拉住上官湄的手,一脸关切,“您不传召是体贴我们姐妹,可您是皇后,您的千金之躯若是累坏了臣妾们又怎么能心安呢?”
上官湄勉强笑道:“本宫没事。”
“娘娘,”金诗棋也劝道,“您的脸色不好,快回宫休息一会吧。臣妾和佳修仪在这,您放心就是了。”
上官湄也的确觉得难以支撑下去了,只握住二人的手道:“好吧,辛苦你们了……只是佳修仪,你……”
“娘娘不用担心,四皇子有荷玉照顾,这里还有淑妃姐姐。娘娘要是实在不放心,就让小亚姑娘留在这吧,有什么情况也好及时回禀您,臣妾让若兰姑娘陪您回去。”
上官湄想了想并无不妥,又嘱咐了二人几句,随后扶着木若兰的手离开建德殿。
“娘娘,才几日的工夫,您看看您眼下乌青——您怎么憔悴成这个样子了?”木若兰牢牢地扶住上官湄,有些心疼又有些责怪地问。
上官湄叹了口气,没有回答,脚下虚脱似的发软。
“陛下为难自己是为了您,那您为难自己又是为了什么啊?”
上官湄瞪了她一眼,“胡说!本宫何时为难了自己?”
木若兰迎向她愤怒的目光,“您每日召见金大人和许大人奴婢可以理解,陛下病着,但朝事不能停,宫中无太子,这是您无论如何都放心不下的事。可您又何苦晚上也守在陛下身边啊?这样劳心劳力,不是为难自己是什么?”
“我……我是皇后,照顾陛下龙体安康是中宫的第一责任!”
木若兰深深哀叹,目光幽深清明,“娘娘,您一直都在逃避自己,其实您心里还是有陛下的对不对?”
“木若兰!”上官湄停在轿辇前大声吼道,恼怒地看着她,胸口一起一伏。眼前一阵眩晕,她死死按住轿辇才没有摔倒。
“娘娘息怒,奴婢——”木若兰惊恐地看着她,咬紧嘴唇跪在地上。
“罢了,本宫不想回宫。”上官湄知道自己话说重了,忙俯身扶她起来,“若兰,陪我去湖边走走。”
上官湄在人迹罕至的湖边慢慢走着,木若兰委屈地跟在她身边一言不发。春天回暖,可两个人却都觉得无比压抑。木若兰几次欲言又止,她犹豫了好长时间,却还是不忍心说出口。纸里包不住火,但她还是不知该怎么搪塞过去。木若兰素来心软,她实在不想在这个时候再刺激上官湄……
上官湄走到岚亭里坐下,有些内疚地拉过木若兰的手,让她坐在身边,“对不住,若兰,我不知道自己刚刚怎么了……但我发现你最近真的很不对劲。外祖父和外祖母,还有如英,你们全都不对劲。我不喜欢被隐瞒的感觉,所以可不可以告诉我发生什么事了?”
木若兰低下头不去看她,心里隐约发慌,“没什么……真的没什么……”
“若兰姐姐,”上官湄扳过她的脸,用力地摇着她的肩膀,“如果真的没什么,请你看着我的眼睛再说一遍,你看着我的眼睛!”
木若兰本能地闪躲着,上官湄灼热的目光炙烤着她。许久,她再也忍不住眼泪,挣脱上官湄的双臂,后退两步跪在地上。
“娘娘恕罪,奴婢说不出来……”
“若兰,”上官湄也蹲下身子,抓住木若兰捂着脸的双手,“这宫里我只信任你在意你,我不想让你一个人承受,我陪你一起分担好么?”
木若兰颤抖着,拼命地摇着头,“不、不,您不会想知道的……”
上官湄只觉得心里酸酸的,她抱住木若兰,想读懂那双瞳眸中的所有情绪,“是……是关于他的,对么?”
木若兰身体僵硬了一下,上官湄竟似释然一般出了口气,只是胸口依旧坠坠地疼。是啊,能让他们所有人一起隐瞒她的,恐怕也就只有池南了吧。
“他……遇到了别人,对么?”
听她无悲无喜一字一顿地问,木若兰膝行上前支撑住上官湄孱弱的身体,惊慌失措地看着她,“娘娘,娘娘,您千万保重,您……”
“我没事,我是高兴……”上官湄垂下双手突然笑出了声,她听不清自己的声音,好像轻飘飘的,一点力气都没有,“他走出来了,他……这是好事……你们……瞒我干什么……”
木若兰见上官湄这个样子,眼泪更是止不住地流,“奴婢、奴婢错了,奴婢……”
“还有事么……”上官湄呆呆地望着前方,神志迷茫,泪水不自觉地滚落,润湿了面庞,袖角,和衣角。
“娘娘,”既然上官湄已经心痛成这样子,木若兰一咬牙决心告诉她全部真相。这块巨石压在她心底近两个月,早就让她生不如死,再不说出来恐怕她自己就要先疯掉了,“金诗玉要回京……嫁人了。”
上官湄微微颔首,木然地回答:“终于回来了,我可以找她算——”
声音戛然而止,她懂了,她什么都懂了。上官湄的脸在一瞬间失去了血色,呼吸也仿佛停止了一般。她瘫坐在地上,一直以来的精神支柱幡然倾塌。
“你……你再说一遍……”
“娘娘……别为难奴婢了……这是……真的……”木若兰抱住随时可能失控的上官湄,“娘娘,您别这样……奴婢该死,奴婢不该这样打击您……”
上官湄仰起头,凌乱的发丝粘在额头上。她凄惨地笑着,眼泪连成了线,滚烫,绝望。上官湄挣脱了木若兰的怀抱,强撑着站起身,她的背影是那样瘦削,好像风一吹就会倒在地上。她停了一会,突然向亭子外面跑去。
“娘娘!”木若兰失声叫道,爬起身追上去。
上官湄漫无目的地跑着,跑过几个亭子,跑过几片树林,跑过几座石桥。风在她耳边肆虐,嗓子里弥漫着腥咸的气味,她看不清眼前的路,只是脚下机械性地移动。她不知道自己跑了多远,直到眼前没有路了才停下来,双手支在面前的支撑物上,不住地喘着粗气。环顾四周,上官湄这才发觉她来到了生辰那日高乾带她来的小岛上,木若兰气喘吁吁地追上来,站在上官湄身后,不知该怎么安慰她。
岛上桃花盛放,花瓣散落在石头周围,很轻柔,撩得人心痒难耐。可此刻上官湄却觉得这些花无比碍眼,那一个个花苞好像娇媚的笑脸,面目狰狞地指着她的鼻子嘲笑。她伸手折下几枝桃花,狠狠地丢在湖中,拳头不停地砸在石头上。上官湄做过无数次心理准备,准备着得到池南的讯息,听他与心爱的女子白首偕老。可她万万没想到,命运和她开了这么大的玩笑,一个差点害得她全家性命不保的人,就这样轻而易举地抢走了她心中最爱的人。
为什么?为什么是金诗玉!
“谁都可以,”上官湄怒目圆睁,牙齿把嘴唇咬出了血,“但是金诗玉不行!”
木若兰站在原地无声落泪,她虽然未经情爱,但看过了身边几代人的生死,深知这份感情的重量。
浮生一别,终归缘浅。
大约这世间所有的自以为是,最终都会酿成不可挽回的自作多情。
可公主,你不愿清醒,真的值得么?
天色有些暗了,上官湄攥着腰间的玉佩,撑在石头上久久没有动,仿佛一动就会带起全身撕心裂肺的疼痛。突然,她眼前一黑,一口鲜血沿着面前三生石上的纹路汩汩流下,染红了裙边的花瓣。
“娘娘!”
云儿可信,其实江湖也很无趣。
此情千金不换,在下的出路也唯有一人而已。
傲骨风雨,缱绻人间。一旦开始,便无幻灭。
情之一往,此生不负。
……
上官湄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木若兰扶了回去,彼时许宏和金炜在建德殿寻不到上官湄,已经由王德瑞引着在凤仪殿等候。踏进殿中,上官湄骤然清醒,冷静地听二人上奏完朝事,一一作了批示。她吩咐晴宁去建德殿代替金诗棋和佳林尔丹照顾高乾,之后便早早躺下了。她谁都不想见,也不想说话,硬是把想要留下来陪她的木若兰也赶回了安阳殿。
第二天高乾醒了过来,高烧也退了下去。此后上官湄便命嫔妃轮流去侍奉,自己退居凤仪殿处理后宫事务,照看许秋盈的身孕,再不提及此事,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二十日,池南因收复西蓟之后协助地方官员戍守边境有功被高乾召入京,金诗玉跟随他一起,二人在京城成婚,此是后话。金炜身为中书令,得高乾倚重,金诗玉身为他的小女儿,也是在万众瞩目中风风光光地出嫁了。
那天很晴朗,桃花洒满了整个京城,各色花朵也相继开放。如火一般的红色从中书令府,逶迤飘摇,一直延伸到御赐的池府,像是天上最美的那朵云霞,微笑地看着一对有情人缘许三生。
“池南哥哥从前是最喜欢自在的江湖人,以后可也是朝廷中人了,你会不会怪小女呀?”
“当然不会。为你,为我,都值得。”
鲛人有泪,其实一切都还在。你道是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可是谁能敌得过最终,缘尽不散,生死无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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