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上官济得了上官湄传唤,早早就在御花园等候了。
“济儿来得这么早呀。”上官湄款步而来,退去了左右的人,从怀中拿出一枚玉剑璏,交到他手中道,“怎么样,好看么?”
上官济仔细端详了一阵,见剑璏由红纹玉雕琢而成,玉质细腻,上面的螭纹花样雕刻精美,栩栩如生,方惊叹道:“真好看,姐姐从何处得来此物?与我的剑正好匹配!以玉璏相佩,可是最尊贵的象征呢。”
“济儿喜欢就好,知你最近习武大有长进,这是姐姐和陛下给你的奖励。”上官湄爱抚着他的头,“剑是好剑,也要有好玉才能相得益彰。”
上官济点头道:“此剑承于兄长,姐姐的心思济儿都能明白,不会辜负你的。”
说完上官济便后退几步,抽出宝剑腾空而起,将最近自己所学都展示给上官湄。上官湄坐在秋千上,看他在空中翻腾,足下生风,剑锋在阳光的照耀下如龙蛇飞舞,整个人似有用不完的力气和热情,脸上不禁露出欣慰的微笑。
舞毕,上官济跑到上官湄身边,伏在她膝上,仰头看着她,仿佛还是小时候背会了一首诗一篇文章之后求着她表扬的样子。
“济儿越发长进了。”上官湄温和道,“你已近舞象之年,学问武艺都不落下才好,父皇母后看见你成材成器一定也很开心。”
“济儿知道,”上官济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母妃也是这么教诲儿臣的。”
这话说得太突然,上官湄心里有些不舒服,但她并没有表现出来,便顺着他的话题问道:“听说你最近常去看淑妃?”
“济儿知道母妃险些害了姐姐,所以你一定不太高兴我去看她。”上官济并不否认,下巴抵在上官湄膝盖上很认真地道,“只是姐姐常说父母之恩大过天,我毕竟在她身边多年,若此时我再不去就真的没有关心她的人了。而且……她真的很可怜,姐姐生气,陛下也生气,她一个人在骥月殿空守了好几个月……”
“知恩图报是好事……”
只是也未必全然是好事吧。一个玲珑心思的女子,那样机敏,那样深不可测,已经站在了上官家的对立面,万一此刻上官济一不留神受了她的利用而涉身朝局——
上官湄不敢再想下去,只垂头轻叹:“你都去做什么?”
“大部分时间是陪她说说话,母妃总说自己对不起魏婕妤,也对不起姐姐。”上官济脱口而出,满面红光,“她也会常问我的功课,济儿也会给她讲外面的趣事。对了,有一次我的衣服划破了,她还给我细心补好,就像姐姐之前让济儿背的李太白的《子夜吴歌》中所写的那样呢。”
“济儿,不要和她太过亲密。”上官湄看他兴致勃勃地说起与金诗棋相处的故事,心中愈发感觉不妙,“你别忘了姐姐的明晔差点死于她手,我怕她会对你不利。”
“姐姐真的过虑了,济儿已经不是小孩子了,能分善恶。”上官济咯咯笑了一阵,“母妃人真的很好,她善解人意,又知书达理……虽然现在戴罪在身,但那都是沉梦的错,我相信她一定是清白的,姐姐怎么就不相信呢?”
相信,相信……他为什么会这么容易相信一个人?
上官湄的眼睛渐渐湿润,甚至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这种悲凉的——抑或是羡慕的——心绪从何而来。曾几何时,她也是这般不论得失不计后果地信任那个人,可……
我是皇室后裔。
是啊,仅仅因为我是皇室后裔,我便可以恣意挥洒天下,可以决定脚下所有人的命运;也正因我是皇室后裔,世间千万种风景对我来说只能是虚无缥缈的奢望……
“别太相信一个人,连我也不要轻易相信,你永远不知道隔着一层面皮的人心是什么样……”上官湄重重摇了摇头,蹙眉道,“你还要记住,她是你的养母,与你名义上尚有辈分之差,万事一定要注意分寸。”
上官济不以为然地笑笑:“淑妃与姐姐一样,如果连你们都不能信的话,那济儿不就是孤身一人了?”
上官湄还欲提醒,上官济却又与她说了些宫外的见闻,只好作罢。二人在御花园中畅谈了一个多时辰,上官湄以前从没觉得自己的弟弟是一个开朗健谈的人,可见他眉目逐渐成熟,也知道他真的不再是个孩子了。
晚间,上官湄觉得心绪不宁,哄琬林和明晔睡着了之后便悄声传了轿辇往建德殿去。半路上,迎面出现了一个单薄的身影,上官湄命人停轿,发现是吴燕凝带着侍女心儿从建德殿方向回来,手中还提着个食盒。上官湄详细问过后才知傅钰亭晚和高乾正在庭院中舞剑,她不敢打扰二人的兴致便没有让人通传。
“哦?那怕是本宫也不巧了,”上官湄笑道,“既然这样,本宫陪你说说话可好?”
吴燕凝感激地点点头,上官湄便携了她的手,命小亚先领轿辇回凤仪殿。两个人并排走,心儿和汭屿就在后面远远地跟着。言谈间,上官湄能感觉到她虽胆小甚微,在后宫低调内敛不争圣宠,心中却深爱高乾。上官湄一再追问,吴燕凝才坦白凤仪殿初遇一见倾心,任何境遇都不能比拟这种心情。
“那陛下宠爱众位嫔妃,也宠爱本宫,你不嫉妒么?”
“臣妾不敢,臣妾入宫前早就听说陛下与娘娘恩爱非常,臣妾羡慕,但绝对不敢嫉妒娘娘。”吴燕凝立刻惊惶得像一只流浪小猫,“只是臣妾在陛下心中无足轻重,这份心情自然也是无足轻重的。臣妾只要能远远看陛下一眼就够了,还请娘娘不要挂怀。”
“那你为何不告诉陛下呢?”上官湄叹道。
“陛下天威,而臣妾卑微如泥,怎敢污了天听?”吴燕凝眼泪汪汪道,“娘娘,跟您说实话,臣妾有时候也想争宠,让陛下注意臣妾。可臣妾家世不出众,相貌不出挑,没什么才艺,还不会说话,实在不知……做什么才能讨陛下欢心?”
上官湄停下脚步,转头凝视着她怯怯的眼眸。
“做自己。”
“做自己?”吴燕凝不解。
“对,做自己。”上官湄的话中含了深意,“宫里的日子难熬,你守住这份难能可贵的初心,就一定会有回报。”
“可——”吴燕凝欲言又止。
“你知道为什么历朝历代后宫的争风吃醋永不停歇么?”上官湄抬手止住了她的念头,“是因为这些嫔妃把全部身心都挂在天子一人身上,没有自己的生活,为了恩宠和名位走入歧途。本宫闲时喜欢读诗,浸在文字里,这漫长的夜也很快就过去了。你若喜欢刺绣,喜欢音律,不妨就找些事情做,不要在残酷的争斗里丢失了自己。”
吴燕凝怔在原地,呆了好一阵才缓过神来,她破涕为笑,感激地对上官湄行了个礼。上官湄看她带着侍女离开,步履逐渐轻盈,眉头也渐渐舒展开来。
人神好清,而心扰之;人心好静,而欲牵之。
恍如昨日,怕也是这么安慰自己的吧。
天气稍微暖和了些,一个清朗的夜里,高乾批阅完奏疏,到凤仪殿邀上官湄去兰台抚琴畅谈,上官湄却说本月后宫的账目没有核算完,要先行处理手上的事务。
“臣妾可不想让陛下干等着,不如去虢婕妤那里听听琵琶?去看看惠妃的小皇子?或者万才人和吴才人,还有——”
“这样吧,”高乾干咳了几声,“小亚把账簿拿着,王德瑞,传钰充容去建德殿。”
高乾挽起上官湄的手,有些心疼地道:“湄儿,这些东西最费神了,左右有掖庭宫整理,你何苦自己受这个累呢?”
“虽说有人管着,可臣妾若不亲自看一遍,又怎么知道该从哪项俭省银钱呢?”上官湄言笑间眼角竟然现出了细细的皱纹,“臣妾学着母后,皇家是天下万民典范,取于民当用于民,实在无需太过靡费。”
“那也别苦着自己,”高乾揽过她的腰肢低柔道,“若要省钱不如从我的开销上缩减些?”
“这怎么行?”见旁边还有下人在,上官湄不好意思地推开高乾笑道,“陛下登基以来除了军需,其他各项用度都比父皇少得多,臣妾可不会从后宫再打陛下的主意。”
“有你如此费心管着后宫,我不知省了多少精神。”高乾仍不依不饶地搂住她的肩膀,“湄儿,谢谢你,也辛苦你了……”
“这都是臣妾应该做的。对了,臣妾发现济儿最近总爱买些佩剑的玩意,开销多了不少。”上官湄斟酌着词句,“臣妾想,他快满十五岁了,老在空山堂住着也不像话,陛下是不是该考虑让他搬到宫外住了?”
“按理应该如此,”高乾沉吟着,“可你们姐弟自小分离,他一出去进宫多有不便,你们能多相聚些时日也算我对你们的补偿吧,等过一二年他娶了亲再搬出去也不迟。”
上官湄犹豫了一下,还是没再说什么,二人同行到建德殿,傅钰亭晚得了传召也已在殿中等候。高乾便让她上官湄坐了他的位置,自己挪到窗边,与亭晚下起棋来。
“陛下今夜好兴致,也不知臣妾来的是不是时候?”
不多时,一个柔婉动人的声音响起,几人抬头看去,见许秋盈穿着玄青色轻纱襦裙,松松挽着头发,手里端着一杯茶笑吟吟地站在建德殿门口。
“惠妃爱娇,怎么今日穿得这么素?”高乾笑道。
“素才不显眼嘛,”许秋盈撒娇似地眨眨眼睛,“今日是皇后娘娘和钰妹妹的主场,臣妾怎能喧宾夺主呢?”
许秋盈走到高乾身边,将手中的茶递到他面前,请他尝尝自己的手艺。
“茶道不比丹青,惠妃何时学会的?”上官湄略抬眼笑道,仍在抄录手中的账目。
“虽然看上去不同,可内在是一样的。”许秋盈答道,“关键是陛下有没有尝出臣妾的心意呢?”
高乾落下手中的棋子,抿了一口,“兰花?”
“陛下的舌头好灵……”许秋盈屈膝福了一福,“极品铁观音,加了青皮和墨兰,春夏之交饮来再好不过了。”
“臣妾认输。”亭晚盯着棋盘突然道,将手中棋子掷在一旁,目光随后转向了许秋盈,“惠妃娘娘真是博学广知,丹青笔墨已是宫中一绝,现在连茶艺也要首屈一指了?”
亭晚话中有话,连高乾也一愣,深深地皱起眉头。许秋盈见状忙解释道:“钰妹妹过誉了,臣妾只是闲来无事随便钻研钻研,只想着能让陛下抒怀就好。”
“妹妹嘴快,娘娘多心了。”亭晚低头表示抱歉,仍嗤之以鼻道,“只是惠妃娘娘早不钻研晚不钻研,偏偏这个时候手艺渐长,臣妾只是觉得有些蹊跷罢了,难道娘娘是想引着陛下想起什么人么?”
“你——”许秋盈急红了脸。
“好了,钰充容,惠妃位在你之上,又比你有资历,别玩笑过头乱了规矩。”上官湄站起身走过来,拍了拍许秋盈的肩膀,“难怪惠妃长进这么大,近来妹妹宫里可多了不少外购的开销,用在陛下身上无可厚非,但也别太过了。”
许秋盈不以为然地笑道:“看娘娘这话说的,若陛下允许,臣妾可以不用宫里的银钱,直接伸手向父亲要岂不两全其美?”
“惠妃,皇后是为你好。”高乾靠在一边,脸埋在烛火的阴影里,让人看不清表情,“这茶不错,朕也喜欢。”
“兰麝芬芳难搏天子一笑,陛下喜欢就好。”许秋盈轻笑。与金诗棋的清高不同,她无论是恳求还是玩笑仿佛都是带着骄傲的,“只是臣妾愚笨,怕是烹不出……最好的茶……”
“淑妃的茶当然色香味俱佳,”傅钰亭晚一语道破,冷冷哼道,“只是她差点害了皇后,还连累了魏婕妤,惠妃娘娘也不应该因她替您抚养了几天五皇子就替她说情。”
“我并非替淑妃说情,”许秋盈慌慌张张地看向高乾,“陛下——”
“好了别争了。”高乾语气里有些不悦,“一盏茶而已,朕想着这个惦着那个,难道就不喝了?都不能让朕和皇后消停一日吗?”
许秋盈和傅钰亭晚闻言,忙跪在地上一言不发。
“妹妹们不过是性情直爽,陛下息怒。”上官湄柔声劝道,不经意地瞥了许秋盈一眼。
“朕忙于前朝,皇后想尽办法安抚后宫为朕分忧,你们非但不知体谅,还尽做些无谓的口舌之争,就不能向皇后学学吗?”
“臣妾知罪,陛下息怒。”许秋盈是真的被高乾吓到了,跪地抖衣而颤,“陛下知道臣妾想到什么就说什么,臣妾不是有意与钰妹妹争执的。”
“惠妃说得是,臣妾也是一时兴起失了分寸。”亭晚也跟着请罪。
“妹妹们知道错了,陛下就别怪她们了。”上官湄婉言开解道,“淑妃一事……臣妾也觉得她禁足太久了,外面看着不好,还是陛下尽快定夺吧。”
高乾抬起头,发现上官湄垂着眼帘,表情淡然。高乾深知这种淡然的意味,她嘴上不说,终究对金诗棋还是有心结的。他沉默了一阵,方缓缓道:
“不急,先让她静修为上。”
许秋盈见高乾缓和了许多,自己也松了一口气,忙谢过上官湄,轻轻退出了建德殿。傅钰亭晚收拾着案上的棋具,知道今日许秋盈突然出现甚是奇怪,但见上官湄不以为意便也不作他想,只是心底觉得将有大事发生。
许秋盈回到颐华殿后,满意地将出发前画好的山水图揉成一团掷在一旁。
“真是小瞧了那个钰充容,”缃翠后怕道,“就知道挑唆是非巴结皇后,奴婢真担心陛下迁怒娘娘。”
“恰恰相反,”许秋盈胸有成竹地一笑,“本宫要的就是陛下动怒。”
缃翠反复琢磨着她的话,怎么都想不明白其中关窍。
“淑妃几天前送来的乌木钗呢?”许秋盈突然道,“收好了,别让人发现。”
“奴婢知道,”缃翠笑道,“那钗子不名贵也不显眼,没人会注意的。”
“不名贵,是摆明了不屑和不得已,不过她肯有动静本宫就放心了。”许秋盈淡淡地拨弄着腕上的镯子,“还有,缃翠,想办法引着虢婕妤有空去钰充容那里转转,替本宫找样东西,你亲自送到父亲那里。再告诉父亲,必找靠得住的画师和巧匠照样子做出来。”
“娘娘这是何意?”
“你我都清楚傅钰氏的往事,只是提前准备一下而已……”许秋盈若有所思道,“对了,你昨日说皇后最近见了些朝中的官员?”
“是,”缃翠据实回禀,“有在宫里的,也有在周楚王府的小铺里的,旁边都没什么人,倒像是偷偷约见的呢。”
如此,我就省事多了。
许秋盈提笔匀开墨,嘴角微微一翘,计上心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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