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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宗祠

长歌以上 万俟洢然 6361 2021-04-02 20:42

  这一日晨起,桃花将落,燕鸣啾啾。上官湄倚在窗边读诗,书卷忽地从手中滑下,她望着窗纱上的上下纷飞的剪影一怔,今年的燕子怎么回得这样早?正出神,太医令刘宪循例来向中宫请脉问安。

  “刘太医请起。”

  上官湄正襟而坐,令左右退下。刘宪身历三朝,性情淡泊温厚,乃如今天下当之无愧的杏林国手。如今故人重逢,仅仅几句寒暄,两下里皆是唏嘘不已。

  “回娘娘的话,治病救人是微臣毕生所愿,所以——”

  “所以你便继续留在宫中掌管了太医署?”上官湄毫不客气地打断他。

  “请娘娘明鉴,”察觉了上官湄语气不善,刘宪立刻跪下道,“臣身为医者,只医命医心,从不贪图名利为人卖命,也从不涉身前朝争斗之中。”

  上官湄眉头微微蹙起,“当真?”

  “先帝也好,陛下也好,微臣并不在意。”刘宪正色道,“朝局复杂,臣只愿能永远守住太医署的仁善清明,其他一概不求。”

  “也罢,”上官湄亦不欲再多为难,“你起来吧。”

  刘宪站起身,取过脉枕放在案上,为上官湄细细地把了脉,回道:“娘娘无恙。但恕臣多嘴,近年来娘娘经历了些波折,大约受过不少伤病,身体较常人更弱,切忌动怒。”

  “本宫会记得的。”上官湄向前探身低声道,“有件事本宫一直想问你,但苦于不得时机,现在本宫要你实话实说。”

  “是。”

  “你既然说不受人摆布,三朝天子待你皆是不薄。”上官湄深吸了一口气,“本宫只想问你,本宫的父皇到底死因为何?”

  刘宪徐徐答道:“回娘娘,先帝……因箭伤和心脉受损而崩。”

  “你犹豫了,是不是在替人隐瞒?”上官湄敏锐地眯起眼睛。

  “娘娘,”刘宪凑近了些,像是怕被人听到,“先帝中箭位置计算精准,并不致命,且医治及时本已无碍,但……可能是先帝受惊过度伤及心肺才……”

  “你的意思是箭伤不是主因?”

  “臣觉得不像,但也有御医不这么认为。”刘宪摇摇头,“娘娘也知道,先帝自先皇后仙逝便龙体欠安,一直用药调理。当日先帝受伤,忧心耗损,气血两虚,最终……此事查不出别的破绽,所以……臣以为可能真的只是先帝龙体本身的缘故……”

  上官湄沉重地点点头,又叙了几句便让他退下,靠在窗边陷入了沉思。

  明明是高乾下的手,他精于刀剑,怎么会不致命?难道——他并不想置父皇于死地?

  正想着,木若兰欢天喜地地走进来。

  “娘娘,你看谁来了?”

  济儿?上官湄缓过神坐直身子,见木若兰引着上官滢走进来。这几日虽说皇子公主每天都来请安,但上官湄回宫还不到十日,正处在风口浪尖上不想被人议论,便只说些教导关怀的话,没有对上官滢和上官济多嘱咐什么。现在上官滢主动到凤仪殿来,上官湄心里的一块石头也算落了地。两年多未见,上官滢长高了不少,一身浅粉色的衣衫配上头顶娇艳的桃花簪子,衬得她满面春光,模样也比当时那个胖胖的小姑娘更加可人了。

  上官滢近前来,略略屈了屈膝。

  “宴清公主快免礼。”上官湄笑道,示意木若兰去扶她。上官湄看见红袖也站在她身后,便对着门口侍奉的几个侍女道,“你们先出去吧,本宫和公主说会话。”

  “皇后娘娘是我的嫡母,我是不是应该称您一声母后呢?”上官滢挑了挑眉毛。

  “滢儿,现在只有你我,若兰也不是外人,我们就不做那些表面功夫了。若兰,去把前几天我准备好的桃花耳坠拿来。”上官湄拉着上官滢走进寝殿坐在床上,“滢儿,你和济儿可都还好?”

  “托姐姐的福,妹妹好得很。”上官滢接过木若兰递过来的木匣,伸了个懒腰,“只是姐姐这么多年没见,也不给我们来个信,让我们好生担心啊。”

  “滢儿,”上官湄轻叹,满心里都是愧疚,“你不知道我的难处……当日走得匆忙,确实没有考虑周全,丢下了你,你别怪姐姐……对了,济儿怎么没跟你一起过来?”

  “他和淮阳王去上林苑了。”上官滢把手从上官湄手中抽出来,语气冷了几分,“你现在这样想他,当初也能把他丢下和宛贵太妃逃走,已经有那么多的‘苦衷’了,我怎么敢怪你呢?”

  “滢儿,你如果心里还有怨气——”

  “哼,你从前是世安公主,备受宠爱;如今是大越皇后,一手遮天,始终是嫡,是长,当然不会顾及我们的死活。你一走了之,留下我在这里受尽白眼。”上官滢冷笑着,抬头望向寝殿里的帷帐,“呵,在哪都是庶出,有什么区别?”

  “怎么,贤妃待你不好么?是我不好,回来几日顾不上那么多,没有及时照管你。”上官湄尽力忍耐着,见上官滢不肯搭话便只好试着搜寻些别的话题,“滢儿,我刚刚怎么看见红袖在你身边服侍了?”

  “难得你还能看见,我正想和你说呢。”上官滢恨恨道,“红袖腿脚不便又素有喉疾,我母亲走后她悲痛至极以致不能再开口说话,我见她可怜才留她在身边。你的夫君不是号称对前朝宫人宽厚得很吗?别说红袖,我母亲死得那么冤,一年多了不知死因,没有追封,甚至连谥号都没有给,是要把我的脸面放在哪啊?”

  “滢儿,隋昭仪到底是为什么——”

  “为什么?”上官滢猛地站起来,俯视着上官湄,“你的夫君日日来陪你,有说不完的话,你为何不去问他?凤仪殿与永宁宫又不是天地相隔,你怎么不亲自去看看?”

  “谁说我不曾去?只是每次王昭容都闭门不见,我又如何查知?”

  “多次?”上官滢哼道,“父皇这些嫔妃现在只剩了王昭容一人,虽被封为卓太妃,但形同软禁,她当然不想见你。我若是不提,你是不是永远都不会在意一个前朝妃妾的死因?”

  “上官滢!”上官湄一拍床榻,“你今天是来看我的,还是来指责我的?”

  “指责?指责?”上官滢仰头大笑道,“你可是我的嫡长姐,现在又是我的嫡母,我敢指责你?只一件,我母亲的事也算是后宫的事,你坐视不理是不是也算失职?”

  “上官滢,”上官湄语气愈发冰冷,“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

  “这就沉不住气了?”上官滢阴阳怪气道,“我原本以为陛下把我交给贤妃抚养,又许她代理六宫,若他日能做皇后,我好歹也能成为一个嫡公主。可惜那时候我太小啊,竟然不知道陛下一直喜欢的人是你!上官湄,是你!”

  “你闹够了没有!”上官湄站起身,气得手微微发颤,胸口果然涌上一丝抽痛,“满口嫡庶尊卑,像什么样子?你虽不是我母后亲生,可从前我有哪一处对不起你?什么时候看轻过你?我能给其他弟妹的什么时候少过你的?你要这样在意我的身份!”

  上官滢哑口无言,她见上官湄因不适变了脸色,亦有些恐慌,只气鼓鼓地瞪着她。

  “上官氏还剩下几个人,你还要这样胡闹!上官滢,我忍辱回宫嫁给仇人做这个皇后,不就是为了保护你和济儿吗?不就是为了报我大周之仇吗?你若不想助我,等你过两三年到了嫁龄我一样会让你风风光光地出嫁,给我信得过的人做正妻,这样不好吗?”

  “我管你回来是为了什么?”上官滢提高了声调,“就算嫁出去,我生母是隋昭仪,现在的养母是晴贤妃,永远都脱不掉这个身份!你现在回来是为族人报仇还是为了皇后的位子我又如何得知?若我当时能再紧追一步,如今登上后位的人也绝对不会是你!”

  “你说什么?”上官湄一惊,“是你……唆使的段婕妤?”

  “唆使?”上官滢翻了个白眼,“阖宫谁不知道段琼华就是个蠢货,仗着自己父亲在宫里横行霸道,就算没有我她也是自作孽不可活,哪配得上昭仪的封号?当日如果贤妃真能当皇后,我了了心愿,你也可以继续逍遥自在,又何必像现在这样!”

  上官湄上前一步捏住她的手腕,“上官滢——”

  “启禀皇后,黄公公求见。”寝殿门口传来一个干脆利索的声音。

  木若兰推开门,见小亚距离寝殿五六步远,黄仁海在她后面恭敬地立着。

  “进来吧。”上官湄缓了一口气,甩开上官滢的手,尽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娘娘金安,公主万福。”黄仁海跪下拜了拜道,“传陛下口谕,请皇后娘娘着袆衣跟奴婢走一趟。”见上官湄不解,黄仁海只微微一笑,“这是陛下亲口吩咐的,陛下还说只许若兰姑娘一人陪同。娘娘快收拾一下吧。”

  “好。”上官湄缓缓站起身,语气肃然,“小亚,红袖,送宴清公主回叶蓁阁。”

  上官滢也不理她,只是稍微低了下头便拉起一瘸一拐的红袖大步走出凤仪殿。小亚看看上官湄,又看看院子,犹豫了一下还是追了出去。幼稚,可笑!上官湄望向上官滢离开的方向,心中有无法抑制的疼痛和愤怒,脸上却也不敢露出分毫。

  “辛苦黄公公跑这一趟了,”上官湄露出得体的笑容,示意木若兰取出一包银子交到黄仁海手上,“本宫也没什么好谢的,聊表心意吧。”

  黄仁海掂了掂,知道分量不少。他没想到上官湄出手这样阔绰,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忙不迭地跪下磕头道谢。

  “公公客气了,还请在外候着,本宫更了衣就去。”上官湄起身,看黄仁海退了出去,嘴角露出一丝蔑笑。

  不多时,上官湄换好素服,扶着木若兰的手踏进鸾轿,黄仁海领着轿子在宫中沿着僻静小路走了一刻钟才停住。上官湄走出来,顿时呆在原地。矗立在她面前的是上官祠堂,许久不见,这里一切如旧,洁净如新,香火不断,并无丝毫破败。上官湄停了许久才缓缓迈进祠门,木若兰知道规矩,只留在门口守着。堂内也是一尘不染,上官氏的所有牌位都在堂上供着,周围的壁画雕刻也依旧静静地立着,威严肃穆。

  “皇后……”上官湄正在发呆,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上官湄一回头,发现黄仁海领着上官济站在她面前。他长大了一些,却还是稚气未脱。上官湄欣喜得流出泪来,她忙弯腰把上官济扶起来,盯着他的脸看了许久,然后一把将他抱在怀里。

  “济儿!”

  上官济看见上官湄,也开心地笑了。

  “你还好么?是陛下让你来的?”上官湄捧起上官济的脸,不住地抚摸。

  上官济点点头,握着上官湄的手,把头埋在她怀里。上官湄看到他懵懂清澈的双眼,听到他那句欣喜满足的“很好”,心中百感交集。他的眼中尽是安然,他的心也尚未被仇恨点染。那么,自己究竟该欣慰还是担忧呢?

  “娘娘,”黄仁海尖细的声音落在她耳中,“陛下允许娘娘和荣绍殿下今日来此祭奠祖先,奴婢就不进去了,娘娘请吧。”

  “是,是,多谢陛下。”

  上官湄迅速擦掉脸上的泪,领着上官济迈入正堂。堂上摆放着上官氏族人的牌位,从久远的祖先到他们的父皇,还有景舜皇后和昭襄太子,一一在列。上官湄携上官济在堂上行礼祭拜,在牌位前跪了许久。

  父皇,母后,湄儿回来了,湄儿还是回来了。

  列祖列宗在上,为了雪我大周国耻,保住上官嫡子的性命,湄儿只能嫁给弑父灭国的仇人。身体名分之辱不足为虑,湄儿身在荣华之中绝不会忘记上官氏的仇恨,复国之心日月可鉴。求祖宗保佑湄儿,保佑济儿来日重登大统,再兴大周。

  上官湄双手合十默念着,这时一只温热的手放在了她的肩上。上官湄仰起头,看见高乾一身冕服站在身后注视着她,忙站起身。他点了点头,也向上官敬尧的牌位上了香拜了几拜,之后吩咐上官济离开了祠堂。

  堂内只剩下高乾与上官湄两人相对无言,良久上官湄才开口道:

  “陛下保留上官祠堂已是恩宽,怎么还亲自过来?”

  “湄儿,朕有喜事,”高乾难掩心中的激动,“大越大军在西蓟胜了。”

  上官湄一愣,顿时松了口气。前前后后绵延了四年多的战事,终于平定了,终于平定了……

  高乾见她也是发自内心的高兴,心里渐渐暖和了起来。大婚多日,高乾从未见她露出如此真挚的笑容,徐徐道:“其尔贺家族言而无信,进犯国疆,已被我军悉数剿灭。我不会再手软,从此以后只有蓟州,没有西蓟;都川亦承诺与大越修好,西南一带从此安稳。湄儿,你的一桩心事可以了了。”

  岂止是她的心事,自西蓟复兴到可以与大周抗衡的那一日起,这便是上官氏几代皇帝的心事。上官湄身子一软,跪伏在牌位前,眼中的清泪打湿了衣襟,不知此刻是怎样的心情。

  “我这里还有一道旨意,想先当着上官氏先祖宣读再昭告天下。”高乾深情地凝视着上官湄,蹲下身来缓缓开口道,“但祠堂除非紧急不许奴仆入内,只好破例亲自宣给你听了。皇后听旨——”

  上官湄疑惑了一下,不知他在说什么,只好直起身低头接旨。

  “西蓟战事已平,边患暂除。大周世安公主上官湄、宛贵太妃不畏强敌,忠义殉国,风烈长存,朕心痛惜。追封上官湄为世安思公主,牌位入上官氏宗祠,承万世之典,得千秋之奉。追封贵太妃宛氏为宛德皇后,于上官宗祠别殿设灵,以彰贤名。”

  心弦上被小刀轻巧地割开了一道口子,上官湄惊讶地抬起头,错愕地看着他。高乾将圣旨交到上官湄手上,俯身把她扶起来。

  不,这不可能,一定不是真的。

  “上官祠堂供奉的是你的先祖,从今以后祭祀也算我一份。”

  “陛下这是……”上官湄的声音微微发颤。

  “我知道你刚封皇后,为着上官姓氏他们难免有些微词。上官氏世代贤明,我知你心,绝不玷污世安公主的名声。这道圣旨算是给你的族人,也给前朝后宫一个交代。若他日因你身份再起流言,我定不轻饶。”高乾定定地看着她,半句不提与群臣的争执,“还有,我已经派人去大枰山一带请回了宛德皇后,在皇陵内重新安葬。我也会继续暗查中毒之事,绝对不会放过那些暗害你和宛德皇后的人。”

  “陛下不是一直忙于朝政战事么?”上官湄默叹,“怎么能为后宫这样费心……”

  “湄儿,我专心朝政为的是不负万民,但你也是万民中的一个啊,我希望你平安,岂能负你?岂能看着你和你在意的人受到伤害而坐视不理?”

  “陛下别说这样的话。”上官湄心里突然有种说不出的滋味蔓延开来,她忍着眼泪,呆呆地望着上官敬尧的牌位。

  黄沙漫漫,西风萧索。

  你明知我有道不完的恨还这样待我,让我如何是好?

  “不管你愿不愿意听,我都会说。”高乾转过身对着灵位道,“我会守着上官氏祖上的江山做一个好皇帝,会永远许你做我最爱最敬的皇后,会以此西蓟大捷为契机重振雄风,会以当日凌云之志安邦定国,谋天下万民福祉。”

  是啊,做一个好皇帝。

  上官湄感慨着,一丝很遥远却又不同于仇恨的情愫从心底升起。作为子民,谁不希望宫中的天子勤政宽仁?谁不希望自己的生活衣丰食足?曾经,她的父皇做不到,她年幼的弟弟做不到,就连曾被众人寄予过希望的昭襄太子也已早逝。这天下在上官氏的手中停留了近百年,却在上一朝失去了当年的活力,甚至乱象频出风雨飘摇。而如今,站在她身旁的旧时相识,她以后日夜相伴的夫君,能完成这个使命么?他灭了大周,却靖边解患,花了一年多的时间走访各地,百姓生活渐丰,人心叹服。

  所以,到底是谁错了?

  “这算是陛下许下的誓言么?”上官湄愀然开口。

  “是。”高乾坚定地回答,伸手握住上官湄的手腕,“此言既出,绝不毁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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