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多日过去了,京城始终没有传来一点消息,博多有些坐不住了。终于这一日,探子来报,说金炜亲自来蓟州了。
“皇后在我们手上,料那狗皇帝也撑不了多久。”博多松了一口气,“尤格可汗和其尔贺可汗,你们的愿望马上就要实现了。”
却说金炜和池南出京之后并未同行,金炜直奔蓟州而来,而池南则将自己部下打散,辗转了几个地方,到沂州见了陈和光之后才与剩下人秘密汇合。陈和光见到金炜后,将这几日自己和汭屿小亚暗访的结果都告知了他,裴铭因怕惹人注意一直隐身府中。几人与太守府的人拟定了对策,待一切准备就绪,金炜便让人给博多递了消息。
入夜,金炜与池南各带人马,与陈和光在百毒岭碰面。之后众人按计划兵分三路,金炜只身从另一边下山,池南率兵远远地埋伏在百毒岭谷底,陈和光带和池南的下属方信从莞陵一侧的小路滑到草丛中。
这边博多算好时辰,将一包药粉交给随从,交代了几条计划。他领了许多护卫出来迎接,见金炜只身一人站在对面,心中起疑。
“大人这是什么意思?不带兵器,没有埋伏?”
“打不赢就守诺嘛,本官是文官,只带了陛下的金印和博多大人想要的东西。”金炜伸开双臂,“大人要是不信可以检查一下。”
博多上前搜了下身,发现他并没有藏暗器,远处的守卫也对他做了个手势表示并无异常。博多虽然心中不解,也只好且行且看,请金炜到了一间会客厅。金炜面上颇有风尘之色,他一边顺着气一边看了看周围站着的一圈护卫,不由得笑道:
“本官是个手无寸铁的老头子,大人也至于搞那么大阵势?事关两国盟约,岂能这么草率让什么人都看着?本官须与大人单独叙话,大人若是不放心让他们在门口候着就是了。”
博多挥了挥手,让他们都退至门外,厅里就剩他们两个人。
“博多大人想要的就在本官这里,以西蓟国土交换皇后。”金炜颤颤巍巍地从怀中掏出一份地图,手停在半空中,“不过本官首先得亲眼见到皇后娘娘安好,要不然这买卖不就做亏了嘛。”
博多想了想,为防其中有诈,便叫了个人对他耳语几句,不一会那人刀架着木若兰回到厅中。金炜见计划完全按照自己和池南的预期进行,心便放下了一半。
“皇后如何,”博多靠在椅子上道,“你来告诉金大人吧。”
木若兰点点头,镇定地看着金炜道:“娘娘无恙。”
“既然这样,本官就放心了。”金炜看着博多狡猾的神色,淡定自如地捋捋胡子,“不过您跟我们陛下说好的,只换皇后,您这手里多一个人,本官觉得是不是要添些筹码才公平?不过本官做不了主,一来一回请示陛下时间太长,您看——”
博多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地图,不耐烦道:“一个丫头而已,我也不想多费口舌,把这人给他们。”
那人虽不快,但听博多有些着急,便将木若兰推到金炜身边,金炜忙把她拉到身后护住,解下草绳握在手中,将地图拍在案上,“博多大人果然仗义!好,西蓟王权归还,你我从此便是友邦了。”
博多急切地抢过地图放在面前仔细查看,双眼激动得直放光。说时迟那时快,金炜出手甩过几根银针,直直地扎在博多身后那人的脖子上,那人还来不及叫一声就倒下了。博多一惊,趁着这短短的时间,池南率人破窗而入,博多抽刀想要反抗,可突然觉得双手发软,几下便被池南带人制伏,锁上了链子。
博多自知中计,怒吼道:“金贼!”
“兵不厌诈。”金炜站起身,轻蔑地看了看博多,收起案上的地图轻轻抖了抖,“怎么样,失魂散效果不错吧?”
博多不甘地瞪着金炜和池南,目露凶光。
此前木若兰正在用膳,来人不由分说就带走了她,上官湄着急也无心吃东西。正胡思乱想着,她突然听到了一阵尖利的哨声,外面随之吵嚷起来。
“大人出事了,兄弟们快去!”
有人来了?
上官湄听到不远处杀声响起,窗户底部开始冒出火苗,顿时吓得六神无主。她头脑飞速转着:西蓟人日夜轮守,每个时辰换一次岗,他们下楼平均要迈二十五步,这里应该比二层阁楼要高,就算火能烧断束缚她的柱子,她从此处逃生的几率……几乎是零。正自绝望,两个蒙面人从阁顶飞身而入,前面的人拉下面罩,迅速砍断了她手脚上的锁链。
“娘娘,是我!”
“陈大哥?”
“走!”
木阁迅速燃烧起来,方信在前面开路,陈和光将上官湄护在身后,外面的人立刻进来试图阻挡他们。火光夹杂着烟雾,几人扭打在一起,陈和光挽紧上官湄的手好不容易下了楼梯,又遇到了新一轮的堵截。一个躲闪不及,护卫的刀砍在了陈和光脚踝上,陈和光踉跄了几步,单膝跪在地上,上官湄握着他手中的刀,与方信一前一后刺进了那护卫的胸口。
陈和光试了几次发现站不起来,便把上官湄往门口一推,喊道:
“娘娘别管我,你快走!”
“不行!我不能丢下你!”
上官湄说着,和方信一同拉起陈和光向外冲。陈和光挣扎着,由于吸入了过多烟气他的意识已经有些模糊。头顶的木板开始一块一块往下掉,上官湄慌了神,眼看着横梁就要砸下来,她来不及多想,整个身子护在了陈和光身上。
“大哥小心!”
“娘娘——”
门上的横梁重重地砸在上官湄的腰上,上官湄忍着疼将陈和光拖出木阁,早已精疲力竭。方信在一旁想扶她又不敢,只守在她身前关注着周围的动静。
“大哥!”
池南领大队人马匆匆赶过来,他蹲下身探了一下陈和光的鼻息,确定他只是昏迷过去便稍稍放心。他这才看向一旁的上官湄,火光中的她头发散乱,满面惊惶,衣裳也破了几处。池南忙别过脸从侍从手中取过披风双手奉上,跪下请罪道:“臣……护驾来迟,请皇后恕罪。”
上官湄握住领口蜷缩一处,虚弱地摇摇头,堂堂皇后在人前如此狼狈不堪,此刻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一众人只是担忧陈和光的伤势,没有注意到在远处树后面,一支短箭借着微光静静地瞄准上官湄,弓渐渐拉满。
片刻,金炜和木若兰赶到。上官湄双手撑着地说不出话,只是不停地咳嗽。木若兰把上官湄包裹在披风中,弯腰将她扶起,这时一支箭突然刺到了她的右肋,她膝盖一软歪在上官湄身上。池南回头反手一剑,刺客应声倒地。
上官湄用手捂住她的伤口,眼前发黑,断断续续地唤道:“若兰,若兰……”
将山谷里的西蓟乱党全数抓获后,金炜将上官湄和木若兰送回温府养伤,安排人全力救治,自己押送乱党连夜向京城赶去,嘱咐池南和裴铭留至上官湄和木若兰痊愈再护送他们回京。
第二天中午,上官湄刚刚清醒便扶着小亚去探望木若兰。温夫人给木若兰单独分了一个宽敞温暖的房间,又让如英贴身照顾。木若兰虽然伤得有些重,但精神尚可,陈和光也说没有性命之忧。上官湄有些愧疚地握住她的手道:
“若兰,你怎么样?”
木若兰强笑着安慰了几句,将药碗递给如英,“中了一箭而已,养几天就好。娘娘没事吧?”
“我没事。”上官湄心中凄楚,“对不住,让你替我受了这么多苦……”
“娘娘别这么说,我这不是好好的么?”木若兰摇摇她的手臂,故作轻松地道,“这样奴婢还能跟如英多待一阵子,岂不更好?”
“你呀……”上官湄替她盖好被子,“你先歇着,我去看看陈大哥。”
“让如英陪娘娘过去吧。”木若兰微笑道,“晚上奴婢再和娘娘一起用膳。”
“好。”上官湄会心一笑,回头看看小亚,“小亚,这里你来照顾。”
小亚点点头,接过如英手里的药碗和手帕。上官湄的腰和腿仍然酸痛,扶着如英的手缓缓走出温府,这短短的一段路两人竟然走了近一刻钟。上官湄来到仁鹤堂,径直拐进里间。汭屿听到动静一回头,见是上官湄二人,只略微屈膝福了福。上官湄看她眼睛红红的,也没有怪她。
“汭屿,”陈和光支撑着坐起身,“你先去忙吧。”
汭屿虽有些不情愿,但还是轻轻退了出去。上官湄坐在陈和光身边,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
“草民还没谢过娘娘的救命之恩。”
他终究还是要这么客气。上官湄眉心微动,垂头叹道:“大哥多次救我于危难,这次亦舍身相护,我就是救你百回千次也还不了你的恩情。”
陈和光见她欲言又止,便道:“娘娘有别的事?”
“的确有些事……想问陈大哥。”上官湄尴尬地笑笑,“这次的事由西蓟而起,大哥长居于此又长我许多,可知当日尤格王室被灭后王室成员的去向?尤其是叶格公主?”
陈和光略想了想:“当日西蓟战败,只听说王室所有成员都被俘赐死,里面似乎有一位公主,此后边境安定了二十余年。娘娘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事情恐怕没那么简单,当时的两大家族都曾与尤格王室交情甚笃。虽然其尔贺臣服大周为首领,那铎改姓为隋向朝廷献美示好,但若有人趁乱换一个女眷应该不难吧?”上官湄将这几日所见所闻尽数讲了出来,“我偶然听博多提起叶格公主曾在宫中安插西蓟眼线,且二人曾互递过消息。所以我推想她当年侥幸逃脱,一直以隋宣太妃的陪嫁侍女掩饰身份,伺机而动。只是想不到过了这么多年,我还是差点被她算计了……”
良久,陈和光才缓缓开口,目光深邃而透彻,“若娘娘猜测为真,您现在明白我为什么不赞成您复仇了么?”
上官湄顿觉浑身不自在,心中强压着的“明白”二字喷薄欲出。
“复仇的代价有多大,您不妨看看叶格公主。她为母族苦心经营多年,费尽心力,现在博多和手下全军覆没,败局已定。对公主本身,她为了复兴可汗统治当然没有错,可是对于她的子民呢?对于去救您的大越将士呢?”陈和光徐徐道,“为护皇后,没人会有怨言,可您真的忍心看这么多人白白丧命?我印象中的世安公主爱民如子,不会视如草芥。”
“我岂不知复仇的代价?”上官湄恍惚有一瞬间的动摇,“可就算周武王丰功伟绩,也有伯夷叔齐坚持本心——”
“武王推翻商纣,那后人又是如何评价其一生功业的?”陈和光坦诚道,“若您坚持,就算不毒死陛下,也会像叶格公主一样暗中培植人手,与陛下明争暗斗,致使朝廷危机四伏,那时若有外患谁来挽救?换个角度想,您为了达成目的做的这些事不就是您曾经最鄙夷的吗?于陛下而言,他的妻子背叛了他,背叛了他一手振兴起来的国家;于百姓而言,他们会因两姓私怨再陷水深火热,生灵涂炭;于您呢,是实现了所谓的正义,还是保住了自身的名声?”
上官湄身子一僵,被陈和光这一点破,她瞬间没了底气。
“陈大哥,我……不在乎名声。”
“若真不在乎,您今日就不会这般矛盾。皇家图名,百姓图利,所以当百姓过不好日子的时候就会揭竿而起,挑战皇室的权威。”陈和光一眼望穿了上官湄的矛盾和纠结,正色道,“‘甲子之变’还是‘甲子之乱’,只是史书上一个记载而已。孰真孰假,谁对谁错,其实您并不坚定,也一直在问自己何为正义。在我看来,为君有定邦之责,除去有人刻意煽动,民心所向即为正义。”
“大哥看事情真是通透……”上官湄叹道。
“不是通透,而是作为医者,见过无数生老病死,比常人早明白罢了。”陈和光摇摇头,又自嘲地笑了几声,“这些话之前没说是因为您不愿面对。恕我妄言,人生须臾,其实世上本没有那么多牵绊。身份,仇恨,痴心,都不过是自己给自己建造的牢狱,走不出来,痛苦的只会是自己。放下,自有所得。”
上官湄喃喃地念着陈和光的话,见他的目光飘忽了一瞬。
“生而为人注定要面对许多无奈,我也不敢说自己全无顾忌,但少些烦恼总不是坏事。云翼,若想为自己,我不再多言;若想为天下人,就听大哥一句,别再坚持了。”
已经很久没听人叫过这个名字了,上官湄的心上似挨了重重一击。此时卧房的门忽然被推开,门外的光亮中闪现出一个身影,她的脑中转而一片空白。
池南也看到了上官湄,低头行礼道:“臣来探望,不知皇后在此,冒昧打扰。”
“无妨……”上官湄扶着木如英的手站起身,呼吸有些急促,“你们兄弟一定有很多话要说,本宫还有事,先回去了。”
上官湄离开后,池南铁青着脸坐在椅子上出神。
“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
池南冷笑道:“我竟不知老哥与皇后这么亲厚。”
此言一出,陈和光便知道他在门外听到了什么,他探身喝了口热水道:“闲谈而已,我受着伤,脑子不太清楚,可能说话没分寸了。”
“‘闲谈’?皇后为何与白衣谈及天下?即便如此你又为何直呼她名讳?”池南擦了擦他额上的汗,“老哥,你们到底有什么秘密瞒着我?”
“老弟,你真是一点都没变,看来这京城也不像我想得那么可怕嘛。”陈和光摆手轻笑,“好吧,皇后只是问起了几十年前西蓟与大周的旧怨,我知道些便告诉她了,哪有什么秘密?”
池南追问着,见陈和光始终顾左右而言他,心知问不出结果便不再坚持了。又坐了许久,池南想起金炜的嘱托,告辞去了温府,却得知上官湄与木如英自晌午出了门就没再回来。他略想了想,转身去了西山。池南登上山顶,二人果然在此。他深吸一口气,走上前道:
“皇后金安。”
上官湄心中一惊,忙回头免了他的礼。池南衣袖微摆,她的头发亦随风飘扬。木如英见状,便退了两步轻声道:
“娘娘,奴婢想回去照顾姐姐。”
上官湄默许,山顶就只剩下她与池南两个人。山风呼啸而过,物是人非,谁又能想到会在这个场景里与对方相遇。没有危险,也没有顾忌,他没有看她,可她却控制不住自己的心,拼命想把他现在的样子尽收眼底。
“岳父临行前嘱咐臣好好保管此物,”池南打破了沉默,双手将白玉佩奉在上官湄面前,“臣完璧归赵。”
你当年为何离开?
你又为何如此爱惜我送的玉佩?
你与老哥谈了些什么?
你背后到底有什么秘密?
你还是不说么?那么事已至此,不说也罢。池南咽下满腔怆然,将手又往前伸了些。上官湄抬起衣袖,颤抖着取过来,手指轻轻抚摸着凤凰出云的纹路,眼睫翕动。
对不起,我不是那个可以陪你一生的云儿。
对不起,我只能时刻带着愧疚,带着自责,心痛着你早已忘却的心痛。
对不起,除了你,我还有亲人。
对不起,除了亲人,我还有未完的心愿。
故人故物,各有家庭,已是云泥之隔。上官湄脑中翻滚过千万种情愫,自愧无颜再提起故情,最终说出口的也只剩下短短的两个字。
“谢谢。”
“皇后若无事,臣就先告退了。”
说完,池南没有一丝犹豫,转头离开。
“等等!”
上官湄叫住了池南。其实她也无话,只是想再多看他几眼,哪怕他的眼里只有恨,只有不堪,或终沉寂于无声的冷淡。
“还未恭喜大将军……夫人有孕之喜。”
“谢娘娘。”池南一愣,不明白心头为何会出现那股久违的异样,“山上风大,娘娘尚未痊愈,还是多多休息为好。”
只是一句客套到不能再客套的话,上官湄听了也觉得痒痒的。池南走在她身后,看她深一脚浅一脚地挪动,恍如隔世。
上官湄听着他的脚步,笃定,无关。时间静止在这一刻,她多想还停留在昨天,一切都未曾改变。可现在她渐渐看清了天边的一束光,告诫她,也抚慰她。
回不去的从前,再美好也是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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