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寒冷寂,长公主一夜反侧,鸡鸣前下定决心,待任昆上朝办差后,自己就去榴园,见锦言。
这个决心下得艰难,在长公主以往的人生字典中,不知道何谓低头认错,除了驸马任怀元外,她没有跟人服过软,尤其还是个晚辈。
心之煎熬,与鞭笞无异。
可是,昨天她听到回禀,侯爷已经着人拾掇永安侯府了!
虽说修整的是花园子,这个消息也给了长公主极大的惊吓,昆哥儿从来没有关心过这些个,怎么忽然找了人重新布置花园?
还安排了风水师去看风水,花园、正院、客院、大门,全都转过了,说是要把整个府邸布置成风水宝地,特别是看正院时,昆哥儿还特意提了要求,要夫妻和美有利子嗣!
这是真要准备分府搬出去?!
……
长公主顶着明显的青眼圈起床,柳嬷嬷领人进来服侍,梳洗更衣整装理容,又服侍着用了早膳。
长公主心中有事,下意识地希望时间过得慢些,用了比平时多一半的时间才用完了餐饭,抿了口茶,微皱眉:“……何嬷嬷几时能好利索?”
“回殿下,昨日奴婢去探望过,她瞧着精神还好……”
柳嬷嬷不敢怠慢,斟酌着语句回复殿下的问题。心里话,殿下啊,何姐姐几时病好不是由您决定的?
话问出口,长公主恍然记起是自己让何嬷嬷回家养病的。
前时,锦言没醒,做为知情人,有何嬷嬷一块分担安慰,最好不过。
等锦言醒了,永安侯来过,再看何嬷嬷,长公主就不自在,心里不舒服,这么大的事,她从头到尾,前因后果全清楚,还不惜惹怒主子也要说情,力挺侯夫人……
她不但亲眼目暏了自己是如何一步步将锦言逼上绝路,亲手扼杀了自己心心盼望的金孙,还曾经数次制止无果……
这么一个人老在自己眼前晃悠,无异于活动的人形提醒牌子,随时随地让她无法忽略自己的错处……
长公主如何能受得了?
虽然何嬷嬷已经很自觉地不着痕迹的减少在殿下面前的存在感,还是不成!
“……你近日精神疲惫,做事不上心,若是病了,就回去养好了再回来,别过了病气。”
殿下终于忍不得,冷脸皱眉沉声将何嬷嬷诊断为有病,非常体恤地放她回家休息,等病好后再来上差。
面对如此恩典,个中原因,何嬷嬷心知肚明。
跪下叩谢,回家养病去了,至于什么时候上差,何时殿下觉得她病应该好了,何时她才可以回来。
私心认为,就此告老也不失是激流勇退的好机会。
……
“……你下差时包些温补的药材,再取两匹宫青的缎子给她送过去,”
长公主微顿,停了一会儿,吩咐柳嬷嬷。
“她上了年纪,换季时要注意些,再将养个几日,别强撑着回来当差。”
柳嬷嬷点头称是,她是个聪明的,又被何嬷嬷提点过,知道什么能问什么不能问,遂不再多言。
“……东西都准备好了?”
她一早就吩咐备好礼品,虽然这几日,一直没停往榴园送东西表示关心,但既然要亲自探望,总不会空着手去。
殿下不缺好东西,若是只给物质补偿就够了,长公主早就眉头不皱一下,备好厚礼,提早送去,早解决早完事,何至于还要担心母子失和?
就怕那混小子脾气上来了,真搬到侯府单过了!
“是,都备好了。”
柳嬷嬷小心应着,礼物是她亲自查对过的,殿下这是要去看侯夫人?备的东西除药材补品外,还有衣料首饰,看颜色款式都是年轻女子喜欢的。
“……随本宫去榴园……”
既然决心要去,磨磨蹭蹭地倒没了意思,什么时候本宫做事还要畏手畏脚瞻前顾后的?
长公主放了茶碗,柳嬷嬷帮她重新点了唇脂,殿下领着心腹嬷嬷等一行人前往榴园,看望侍疾而病的儿媳妇。
殿下事先也没提前派人知会,锦言正躺在床上闭目养神,与夏嬷嬷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着。
守在外头的水灵急匆匆就跑了进来:“夫人夫人!公主殿下来了……”
锦言微愣,她来得倒是挺快的!原以为还要等上个一两天,没想到今天就来了……
昨日与任昆讲过,既然迟早要面对,不如早点说开,躲避没用。
任昆当时又激动又感动,她以为他今天下了衙门会去正院请安,顺便将意思表达给他的公主娘亲,没想到任昆还没行动,殿下娘亲自己先来了。
“哎呀,怎么说来就来,夫人您还没梳妆更衣……”
夏嬷嬷一听就急了,这事儿弄的,长公主要来也不派人提前知会一声,自家夫人是在养病呢,头发披散着,形容不整,穿中衣躺在床上,怎么好见客?
虽然长公主害得锦言差点没命,在夏嬷嬷心里,一起归一起儿,好歹她是长辈,在不明所以的下人眼中,她能来榴园探病,那是屈尊纡贵!
自家夫人衣衫不整在床上见客,太过失礼!
边说着,就要给锦言梳发绾簪。
“不用忙活了,这样就好。”
锦言制止了她,就这样披头散发的,让长公主看到一个素面朝天的受害者不更好?现在不是整妆取悦她的时候。
虽然决定放下,不纠结,但殿下如果对她能真有几分愧疚与歉意,她是很乐于见到的。
夏嬷嬷未及再劝说,长公主已经进来了。
“……”
事发后,长公主首次见到锦言,见她往常粉嫩圆润的脸,小了一圈不止,脸色白暂,看不到血色,下颌尖尖,瘦的只剩下一双大大的黑眼睛。
她披着头发,穿着白色的中衣,坐在大红的锦被中,宽大衣服包裹下的身子,愈显得纤细瘦弱。
“公主婆婆,请恕我在床上见礼……”
锦言半坐着福了福,她是小辈,公主殿下婆母大人来屈就,在人前她不能失了礼数,落人口实。
“不必多礼,你身子要紧。”
长公主轻摆了下手,“都下去吧,本宫陪侯夫人说说话。”
有外人在眼前,彼此做戏,更觉别扭难堪。
自锦言入府以来,与长公主的相处,始终是简单自然的,如空气清水般平易亲和,没有刻意的讨好,有的只是一股纯真与坦诚。
有她在的时候,气氛总是快乐又热闹的愉悦。
此刻的淡然,压抑的气氛,长公主不喜欢。愈发加重了要打开天窗说亮话的决心,就算存了芥蒂或是恨怨,也好过这般假惺惺的客气。
夏嬷嬷给殿下上了热茶,与柳嬷嬷等人一并退下,眨眼间,整个内室只剩了她二人。
原先因人多略显窄庂的房间,忽然就空寂下来,泛着些许的冷意。
殿下觉得身上忽冷忽热。
“您喝茶。”
锦言率先开口,让了让。
“……”
长公主的心思明显不在喝茶上,她心不在焉地应了声,放下茶碗:“让你受苦了,全是我的不是,对不住你……”
她说得又急又快,仿佛不一下子全部说出来,稍有停顿或迟疑,就无法继续说完。
她看着锦言,瞳孔的聚焦似乎没有落到实处,微妙而脆弱的存在感,愧疚与羞恼交缠并存,无法探知她是因为曾经的无情行为还是眼下的道歉进行中。
锦言认真地注视着她,并不想去探知她情绪的真相,她只需知道殿下已经道歉了,她只需听到自己想要听到的就好。
长公主对上她的目光,发现自己不得不面对一个事实,这是她一直以来不愿意面对的:
无论自己如何假扮和蔼可亲,无论是迂回示好或是直接道歉,自己总归是伤害了她,伤害了这个一直真心待自己的人。
明明她已经屈尊纡贵,主动来看望,甚至主动低下身段吐出道歉的字眼,却忽然感到自己姿态的不堪。
“您不信我,”
锦言语气淡然,带着不解:“这是我难过与疑惑的。母亲肯定最在意自己的孩子,可是,看重侯爷与相信我,并不是矛盾的。为什么对我的信任少到连一次解释的机会都不够?”
老实说,她一直有这个疑问,好歹大家相处了三年多,天天在眼皮子底下晃悠,人品禀性多少应该有些了解,为何就一丝丝的信任都没有?
再说,但凡有脑子的,再怎么维护儿子,都应该想到,她哪有机会出去交男朋友?
就是水无痕,同住在一个府中,就便于偷情私会了?哪回遇到,周边不全是人?有眉来眼去脱衣做|爱的可能吗?
做人好失败滴说!
“我……”
长公主语塞,她能说本宫把你与水小相公一厢情愿地撮合一块儿了吗?
“以后要信我。我向来品行端正,知法守礼。”
真诚为本,是她最大的魅力。她一本正经地要求着,却又象在说笑。
“……”
长公主不知应该说什么好,心中百味杂陈,重重地点点头。
“好,那我们说好了,击掌还是拉钩?”
白嫩纤细的手伸过来,那么喜悦平和,坦荡、真诚,摊开手随时接受承诺。
长公主愣了,这与她想象的不同……
她知道锦言一定会接受自己的示好,只要她还是个聪明懂事的,就一定不会不依不挠,只是……
这接受来得太简单——
那是她自己的性命啊,她未来赖以傍身的儿女!
是她把自己看得太轻,还是她的胸襟太开阔?
……
本来锦言还是有怨的,接受和解是形势如此,昨天看了师父的信,想到了师傅以前说过的:
“……如果你要原谅,就彻底放下,如果你不要原谅,那就坚守到底。”
既然事情不是逃避可以解决的,既然伤害不是报复就能挽回的,或者说,即刻最合适的回应是谅解,那么,清楚自己要的是什么,该舍的哪怕再不甘也要舍掉。
既然要原谅,解释什么的,实在没有必要了,要解释有用吗?
解释过了,那些误会与伤害就不在了吗?
所以,原谅别人,只须露出笑脸。
她的手就在那里,邀约一直都在,简单又爽快。
谅解来得太过突然,仿佛危险又着迷的漩涡,她明亮又顽皮的神态督促着,招唤着,长公主迟疑着伸出自己的手……
宽恕,贵在心态。
报复,不在体罚,精神上的惩戒最难救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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