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近午初之时,袁世凯乘坐的马车,趟着如金汤一样的阳光,缓慢、尊贵而又有礼仪地驶进尉氏城。不时掀开车帘观看窗外风景的袁世凯,让车夫稳住马车,他亲身探身车外,满脸的谦恭微笑,温言软语地向过往行人打探:“劳驾,请问您一下,一品诰命夫人创办的华英女校怎么走?”
“哦,你问的就是那个大脚丫学校吧!”行人看着一身布衣,五官圆润饱满,而又气质稳重、且威仪高雅的袁世凯,一点不敢怠慢,像草民回答长官的问话一样,热情而受宠若惊地用手指着前边说,“您一直向前走吧,到前边的新街口,再向南行走,如果不清楚,到新街路口之后,您再接着询问行人吧。”
“多谢!”袁世凯双手抱拳,谢过行人,健硕的身体缩回车内,便忍俊不禁地窃笑,嘴里同时重复着行人的回话,“大脚丫学校!有意思!哈哈哈……”
在袁世凯的窃笑中,他乘坐的马车,如鹤立鸡群的尊贵者,像一位寻幽探胜的高人,向尉氏县城深处驶去。
袁世凯到尉氏视看华英女校而这一天,正赶上学校规定的礼拜天。而华英女校,每个礼拜六和礼拜天,都要组织学生们学习刺绣、编织和植桑养蚕的日子。
而青霞,她每隔十天半月,都要抽出空闲,到华英女校视察学务,与几个女教师和众学生们同吃同坐,谈心拉家常。有时候,她会趁着视察的课余时间,像回到青春年少时那样,与朱炳麟、燕斌和高山爱子她们欢声言语,笑声爽朗;兴致高涨处,她们仍然会大声地唱《自由女权歌》。
当袁世凯的马车,缓缓停在华英女校大门前的时候,青霞正在华英学校视察。此时此刻,青霞正挤身于教师和学生们中间,与她们一起,专心致志地观听资深养蚕女师的桑蚕讲解和躬身示范。青霞看着,听着,眼前突然出现了幻觉,仿佛又回到了十多岁的年纪,随家父马丕瑶远赴南方边垂,父亲为改善当地人的穷困,奏报圣上得到准许之后,在当地大力发展植桑养蚕,那时的她,时常跟随到农家访察的父亲,到植桑养蚕的农人家,静静地站在一边,入迷地观看农人操作养蚕,看农人喜收蚕丝,看农人靠植桑养蚕,摆脱了贫困。也可能是那时结下的情结吧,青霞始终对植桑养蚕念念不忘。创办华英女校,她便在学生在礼拜天的志趣活动里,按排了植桑养蚕这一项。为此,青霞还在地形如乌龟状的尉氏县城的西北角的龟腿上,购地几十亩土地,种植桑蚕,传供华英女校学生学习之用。
女养蚕师正讲至高潮处,青霞听兴正浓厚时,中年的女校务突然跑进来,急慌慌地附耳于身为校长的朱炳麟,低低的禀报说:“朱校长,门佣禀报说,校门外又有华贵的马车,车上的主人要视访我们的刘夫人和华英学校。”
青霞得知又有人来校视察参观时,不以为然地笑了。因为,自华英女校创办以来,每个月都要接待几批来校参观的团体,这些团体中,有本省的官绅,也有外省的官绅,也有因效仿她创办学校来参观视察取经的。初时,每有团体来参观视察,青霞都要躬身接待,并以贵宾之礼遇热情地招待他们。可时间一长,因为生意上的忙碌,和同盟会及大河书社的事情所困,她便无暇顾及这些繁索之事了,不得不交给族孙刘恒泰来代劳接待对方。
现在,她知道又有官绅来参观视察时,只是不以为然地笑笑,任由朱炳麟和刘恒泰去接待应付。可一次,女校务好像是刚刚离开,便气喘吁吁地跑到青霞面前,神色慌张地禀报说:“夫人,刘学务说,恐怕这次他是接待不了了,夫人可知来者何人!”
“哦?何人?”青霞望着族侄的惊慌,也被传染的紧张起来。她看族侄那诚惶诚恐的神情,好像宣统皇帝大驾光临一样,也立时预感到来者的身份不一般。
“刘学务说,这次来者只一人,对方是位尊贵的长者,他说他是草民袁世凯,很敬佩刘夫人您当年捐巨资于豫学堂,和现在创办的女学,但因为过去繁碌无暇,有心谢访,而身无余闲,今闲居无事,特来谢访……”
没等女学务说完,青霞便惊呆了!立时,她感觉自己的呼吸凝固了,周围奔跑的夏风也凝固了,流淌的阳光凝固了,整个世界凝固了。草民袁世凯?天哪!那不就是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的袁大人吗?虽已下野在安阳,但威望尊贵仍在。
只是,袁大人他来做什么呢?是路过?是专程而来?该不会也来参观视察华英女校的吧?青霞这样想着,人已开始向校门口奔去。
阳光如水的校门前,袁世凯一身的青色布衣。尽管路旁有枝叶茂盛的黑槐树,树上清脆悦耳的鸟鸣,树下有遮风避雨的浓阴,他的随从手举着撑开的黄油布遮阳伞站在一旁。可袁世凯就那样无遮无掩地站在阳光里,背向校门,面向宽阔的东西大街,居高临下地观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双手自然而恰到好处地放在身后,虽身着青色布衣,可他那气势,那威仪,俨然一位统帅,在检阅自己的千军万马操练演习一样。
他就那样,凝固了似的站在快活的风中,站在汹涌如潮的阳光里,任调皮的风掀动他的青衣长衫,任调皮的风吹动他有些零乱的发辩;任如潮的阳光,汹涌地浸泡着他,吞噬着他,淹没着他。
袁世凯就那样凝固了似地站在如潮的阳光里,貌似全神贯注地在观察行人,但心潮却澎湃咆哮不息:现在,自己也是一介草民了,与大街上这些人来人往的行人一样了,那曾经的重权在握,门庭若市,前呼后拥,已成往事,仅仅才回安阳几个月,才脱离重权几个月,却感觉遥远的仿佛是上一辈子的事了。原来平淡的日子,原来无所适从的日子,竟是如此的漫长,又如此的真实,这才是真正的过日子,过去那种辉煌权重的岁月生涯,仿佛是梦境,美梦总是短暂的,美梦总是在人最不愿意醒来的时候,突然醒了。现在,自己从美梦中醒来了,回到了真实的日子里了……袁世凯一时感慨万千,沉浸在一种巨大的悲哀无奈之中。
忽然,军人的警惕让他隐隐约约听到嘈杂而急切的脚步声,尽管这种脚步声还很遥远。但他知道,这急切的脚步声来自华英女校,冲着他这个草民而来的。立时,他的心里,猛然感到一种欣慰,一种没有遭人冷落的欣慰,一种受人尊重的欣慰,因为他从嘈杂急切而又诚惶诚恐的脚步声中,听到了对方对于他的到来,所表现的热情和受宠若惊。
尽管他听到这急切的脚步由远而近地向他奔腾过来,但他仍然一动不动地站着,仍然保持着他全神贯注地观察行人的一种姿势,像统帅检阅千军万马的尊贵和气势。
“袁大人!抱歉,让您久等了!”青霞一出华英女校,便迎向袁世凯。
站在袁世凯不远处的朱炳麟和刘恒泰,立即随在青霞的身后。
袁世凯听到有人喊他袁大人的时候,欣喜的他,故意装做好像突然从专心致志地欣赏行人的兴趣之中,极不情愿地醒过似的。于是,他缓缓地转过身,双眉紧锁地地用手遮着手罩,双眼很吃力地适应着逆面倾泻下来的阳光,貌似突然看清了青霞她们,立时舒展了满脸的等待之神态,绽放着平静而沉着的微笑,激动万分地说:“无妨无妨!回项城老家,归来路过此处,因敬佩你当年捐资豫学堂,特来谢访!”
袁世凯的声音,浑厚而宽广,又不失惊雷之威,猛一听到,给人一种泰山压顶之颤。他的神态,虽没有了一揽众山小的气势和重权,但尊贵的风骨仍在,宽广的胸襟一如既往。这已经是青霞第二次见到袁世凯了,第二次听到浑厚宽广的声音了。
袁世凯之所以不说专程而来,而说是回项城老家归来路过此处,主要是他不想给青霞一种他专程而来的压力。虽说专程与路过,同样都是来到尉氏谢访她青霞,但专程好像给人一种他因无所事事而来,再就是,青霞肯定会因为回应他的专程,而刻意表现出很隆重的接待礼遇;而他现在的身份,哪里敢承受别人的隆重接待。而路过呢,第一则表示他并不是无所事事,而是很忙碌,第二就是,因为他的忙碌,只是趁着路过的机会,顺便来谢访一下她青霞的,这样的话,青霞也会以他的忙碌路过,回应出简单的以礼相待和热情,而不是刻意的隆重。因为他现在的身份和处境,只能享受顺便路过的简单待遇。
青霞像第一次见到袁世凯一样,仍然很尊敬地以晚辈的身份与他施过礼,又激动地把袁世凯引见给她身后的刘恒泰和朱炳麟,然后,又逐个把二人介绍给袁世凯。
“好好好!年轻有为,又为人师表,前途不可估量!”袁世凯立时被一种巨大的感动所淹没,他双眼忍不住潮湿起来。自从他连夜携家属逃离京城,一路之上,除了段祺瑞带领人在保定隆重接待于他,为他洗尘压惊,别人唯恐躲避不及,傲视他的眼神也如同看丧家之权一样。所以,凄凄惶惶地回到安阳之后,深感世态之炎凉的他,现在被青霞如此尊敬,立时又有了重权在握时的那种被人敬仰的感觉了。
但是,袁世凯是清醒的,知道自己现在只是一介草民而已,他哪里肯接受青霞如此的敬仰。于是,他大手一挥说:“唉!什么袁大人呀!那是过去很遥远的事情了,我与积生(吉樟)是同年生,又是同朝为官,你既是积生小妹,也是我袁世凯的小妹,千万不要再呼叫什么袁大人了,羞煞人了,如果你不嫌弃,我们就以兄妹相称吧!你称呼我一声袁大哥,我已经倍感荣幸了,我也像积生那样,称呼你为小妹吧!”
“那青霞我倒高攀了!”青霞说着,侧转身,用手一指华英女校的大门说,“袁大人,哦……袁大哥,这就是华英女校,路北便是小妹的陋居师古堂,您先回小妹陋居小歇,用过茶饭,再来参观华英女校吧!”
“时间尚早,离学校又如此便利,还是先参观小妹创办的华英女校吧,再说了,我可是专程为看华英女校而来的!”袁世凯脱口说出‘专程’二字之后,自觉漏嘴,又急忙自圆其说地纠正,“专程拐到咱尉氏,就是为看小妹所独资创办的这所华英女校,轰动很大的,我可是从报纸上看到的,别人皆疑惑,说什么报纸上宣传有虚假成份,我可是倍信呀!因为早在十多年前,我就领教了小妹的豪爽大气,和轻财重大局的胆魄呀!小妹,至目前为止,除了历史上所记载的,在活生生的现实中,小妹可是我见过的天下第一巾国奇女子呀!”
袁世凯身体健硕,五官威仪,却又平易近人,他的言谈和举止,没有一点曾经重权一时的官架,俨然一位和蔼可亲的长辈;他的温和,就好像一位刚刚从田间走出来的真真正正的草民。但他的浑身上下,却又透着将军的威仪和沉着,只是这种威仪和沉着之中,有一种无可奈何的失意和悲哀,从他的眼底一闪而过,再一闪而过,又一闪而过……。
青霞身后的朱炳麟和刘恒泰,都感到听袁世凯的言谈,如听同辈人拉家长一样,随意而自然,不管从年龄和身份上,袁世凯没有一点装腔作势的造揉和伪善。他们甚至怀疑,面前这位身着布衣,健硕而威仪的男人,难道说就是曾经的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的袁世凯吗。
袁世凯在青霞他们的陪同下,一路走进华英女校,一路上是他的称赞不绝口:“怪不得积生经常夸赞小妹,说小妹从小就有男人之抱负和胸襟,今日我算是领教了!哎呀!啧啧!真让我难以相信,如此规则之女校,如此环境幽雅之女校,是京城那些官办女学堂所无可比也……”
在袁世凯的提义之下,青霞没有让学生们停下正学习的桑蚕活动。而袁世凯,只是站在教室的一角,静静地观看统一制服、豆蔻年华的女学生们。
丝丝缕缕的阳光,透过木格子窗户,汩汩如水,无孔不入地泄进室内。华英女校的五十多名学生,仍然专心致志于女养蚕师的说教和示范之中,对于青霞陪同来参观的袁世凯,她们连头都没有抬一下,因为开学以来,她们已经对来学校参观的团体和个人习以为常了,更何况乃一个人而已。
袁世凯静静地站在教室的一角,眼光迷离地观看着室内的一切,当他的目光滑落在学生脚上时,看到青春年少的女学子们的裙摆下,露出的一双双大脚板时,他又一次忍不住笑了。只是这次,他没有自言自语地脱口说出“大脚板学校”。
午时初的时候,青霞、朱炳炳和刘恒泰,一起陪同袁世凯走出华英女校,在袁世凯的提义下,他们没有坐车,而是步行穿过宽阔的东西大官路,边走边欣赏地走到师古堂的插花大门前。袁世凯没有拾阶而上,而是稳稳地站定,仰起头,很有兴致的观赏着师古堂的走兽插花大门,欣赏着插花门额上悬挂着的“师古堂”牌额,及上面的光绪光帝封踢的“一品命妇”牌额,立时,他饱满圆润的五官上,便突然绽露出孩子一般的微笑,然后,才拾阶而上,迈向师古堂的走兽大门。
袁世凯的马车,早被青霞的看门佣人接过,拴在大门旁的广场之上。当他们刚登上台阶,将要跨进威仪的走兽大门时,袁世凯突然站住了,因为他始终都没有忘记来尉氏谢访青霞的另一个目的,就是游尉氏的名胜古迹——啸台。于是,他故意装做突然想起了什么,激动而担心地说:“小妹,啸台乃尉氏一名胜古迹,不知现在可存否?”
“还存在的,只是荒凉破落,鲜有人登。您难得有闲暇来尉氏,既然来了,不妨也登赏一下啸台吧!只是……”青霞转身,面南仰望一下时辰说,“只是现在时间近午,即使登啸台,也要等用过午餐,小歇之后再登!或者在客院歇夜到明日,我们再陪同您登啸台!”青霞很诚挚地说。
“好好好!”一听说啸台还存在,袁世凯像是找到了一种同病相怜、惺惺相惜的感觉,立时激动起来,再加上青霞主动劝他登啸台,正中他的胸意,他便兴奋得像个孩子一样说,“来尉氏不登啸台,那就白来一趟尉氏了,冒昧搅扰小妹了,用过午餐即去登啸台,烦劳小妹相陪了,只是……登过啸台之后,大哥我便立即赶回安阳,因事路过,恐家里挂念,不便久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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