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章 撷芳词 泪尽罗衫春已空(二-三)
碧落越听越不对劲,呼吸都已不甚均匀。错了吗?这一向以来,她的感觉,慕容冲的感觉,都错了吗?
原来这世间最大的距离,不在时间,不在空间,而在人心。
慕容泓与慕容冲两人,明明是骨血兄弟,却身在咫尺,心隔天涯!
她不安地捏紧身下的茵席,模糊地答道:“殿下,我看……有时间你们两兄弟得坐下来好好聚一聚,谈一谈……”
慕容泓轻捻着脖中的两粒舍利子,盯着碧落,眸中蕴过一抹笑意,说道:“我会找机会说他的,不过,先等他把自己的事处理好吧!”
这人果然自大得很,碧落明明让他们兄弟坐下来谈,从他口中说来,成了他要尽兄长责任教训慕容冲一般。
但他后一句话是什么意思?碧落抬起头,正要问时,慕容泓已取出一张极薄的绢纸,说道:“今天我们收到了京城的两封密信。其中一道是皇兄给我们来的密旨,让我们不用顾念他的安危,努力成就大业,以吴王慕容垂做相国,以中山王慕容冲为太宰、兼大司马,以我为大将军、兼司徒,重建燕国,承制封拜。若他遇害,则由我继承皇位。其实若论嫡系的承位序列,本该是凤皇优先。我倒要看看,有了皇兄的旨意,他还这么风花雪月下去么?若他真的争气些,这皇位让他也不妨。……我没了皇后,要这皇位有个屁用!”
他不屑地笑了一声,提过宝剑,凑上青铜烛灯,将剑锋明锐的光芒逼向碧落,逼得碧落不得不侧了头,用手去挡那道绚烈的光线。
等她终于能抬头时,慕容泓已将赤宵剑插.入剑鞘中,警告地向碧落瞪了一眼:“他既然没回去,自然在想着你的事了。若他对你怎样了,我劝你还是学乖些,少拿对我这一套来对付他!若他明日少了一根头发,我都要你的命!滚!”
若是换了以往,他这样威胁凌迫的态度早让碧落怒火冲天,刀兵相对了。
可如今听了他这番话,虽然多有不解之处,碧落再也没了半点敌对之意。
假面遇假面,误会叠误会,这两个性情截然相异的兄弟,彼此试探算计,到底谁比谁更激烈,谁比谁更阴戾,谁比谁更心机莫测?
匆忙退出慕容泓帐篷时,她才觉出慕容泓最后的话语简直是莫名其妙。
便是慕容冲迷恋她,和振作起来当复兴燕国的太宰大司马有什么关系?为什么慕容冲要想她的事?又为什么会对她怎样?而她又怎会用对付慕容泓的态度,去对付爱得刻骨铭心的慕容冲?
她摇摇头,紧了紧单衣,往自己的帐篷走去,不想再回去和这个男子打交道,——即便已明白他其实对她和慕容冲并无坏心。
只不过,她终究还是忘了一件事。
慕容泓说,收到了京城两封密信;而慕容暐的密旨,只是其中一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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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帐篷前,掀开帘子,已闻着浓重的酒味传出,而碧落一看到那月白的人影坐于茵席上,一颗心还未及放下,便又提了起来,失声唤道:“冲哥,你怎么了?”
慕容冲脸色苍白,正在案前的烛火下,将一堆颇碎的纸片抖索索地拼起,拼得极认真,极专注,被碧落一唤,似猛地受惊,一扬手,飞景剑脱鞘而出,掠起案上碎纸,如白蝶纷纷,随着凌厉剑气,直逼碧落喉间。
碧落大惊,侧身闪过,高叫道:“冲哥,我是碧落!”
慕容冲一定喝醉了,他一定喝醉了!
他似根本没听到碧落的叫声,一剑落空,更不停留,斜劈而下,白蝶也随之纷然而下,惨烈如一场盛大而无声的祭奠,悲伤在凄厉而冰冷的剑光中。
碧落的剑法倒有一大半是慕容冲亲授,眼见慕容冲疯颠了一般,惊得手足俱软,勉强躲过一剑,再闪身要避时,已经跌倒在地上,被慕容冲用飞景剑刺向咽喉要害,犹不知拔剑自卫。
咽喉处一阵刺痛,已觉出热流涌出,碧落怔怔滴下泪来,犹自茫然地低喊:“冲哥,冲哥……”
慕容冲的眼眶中,亦是大团的热泪,盈成一团,被长睫裹住,尚未落下;那风华绝世的面庞,如同被击碎了的白莲,连痛楚都是苍白而破碎的,在幽幽烛光里如此明晰而刺目。
划破肌肤的剑尖在碧落的咽喉处颤抖,再深几分,便可封喉夺命,却在碧落的低喊声中顿住,再也刺不下去,反而一分一分,缓缓拔离。
无力坐倒在地,飞景剑颓然落地,慕容冲的眼角,缓缓淌下泪滴,真真切切地滑下面颊,直直地打到了碧落心头。
不顾脖颈处的疼痛和蜿蜒顺胸流下的鲜血,碧落坐起身来,惊慌地抱住慕容冲,失声问道:“冲哥,冲哥,你怎么了?怎么了?”
慕容冲额上渗着密密的汗珠,低喘着气,望着鲜血逐渐把碧落的青衣浸湿,忽然一把将她前襟揪住,拖到自己跟前,嘶声吼道:“为什么骗我?为什么骗我?你居然是……苻坚的女儿!”
碧落脑中轰地一声,仿佛甚么东西炸裂开来,他竟知道了?知道了?
流着泪,心疼地去抱这个男子时,她已被他一把捞在怀里。
满嘴尽是泪水的涩意和鲜血的腥味,再分不清是谁的泪,谁的血。
慕容冲的怀抱也很紧,紧得碧落根本透不过气来,让她不由地想,或者这样死去,也会是一种幸福。
可唇边突然便一松,接着,她的身体和头部被毫不留情地摔到茵席上,沾了血的衣带迅速被抽开。
碧落咬紧唇,却已禁不住,痛出了一头一身的冷汗。
她低低唤着,“冲……冲哥……”
杨定曾说,男女之事,应该是两个人都感觉到快乐的事。
可为什么,她如此痛楚,而慕容冲看来也如此痛楚?如果女人的第一次注定痛楚,能不能让慕容冲快乐一点,再快乐一点?
持续的疼痛,快被揉碎依然想让对方幸福的身躯……
慕容冲放开她时,她的面色之苍白,已经不下于慕容冲,浓黑的长睫不断悸动着,却已无力睁开。
喘着气,慕容冲将她揽到怀中,略带了几分无力,轻啄着她的面颊,喃喃地唤:“碧落,碧落……告诉我,那些不是真的。”
碧落睁开惊惶的黑眸,无措地望着蹂.躏了自己,却显得如此脆弱的男子,张了张唇,终于呜咽道:“碧落喜欢冲哥。”
慕容冲便笑,满足而又不甘地笑:“慕容冲也喜欢云碧落,不管她做了什么,都只喜欢云碧落一个。”
碧落也笑,哽咽地笑着,环着他的腰,低低说道:“碧落也喜欢慕容冲,不管他做什么,也只喜欢慕容冲一个。”
慕容冲将她搂得更紧些,轻声道:“有人骗我,有人在骗我说,碧落是苻坚的女儿,早与杨定有染,回到我身边是别有用心。我知道他们在骗我,我的碧落,明明才是第一次,我的碧落,明明只为我着想,我的碧落,明明从小儿在我跟前长大,他们怎能这样骗我?”
他彷徨的眼睛,直直望入碧落的黑眸,诱哄般柔声道:“碧落,你告诉我,他们在骗我,你根本不是那老贼的女儿。我的碧落从不骗我,碧落说不是,就一定不是。”
碧落不敢说话,只将手臂用力地环着慕容冲,依偎着最后的温暖,一双黑眼睛,同样彷徨无措地畏怯躲避着,如掺进了无数细碎莹白的冰霰。
慕容冲声音愈发低了下来,如同幼兽被逼到绝境时近乎哀求的低鸣:“告诉我,碧落,说你不是……如果你真喜欢我,就这么告诉我,我一定信,一定……”
碧落搬着慕容冲的脖子,贪婪地亲吻着他那惨白却依然绝美的面庞,大颗大颗的泪珠那样不可抑制地涌出,呜咽道:“冲哥,忘了那些好么?我的……父亲对不住你,我补偿你……你可以欺负我一辈子,我还会一辈子待你好……”
慕容冲的身躯慢慢僵硬,他吃力地坐起身,想笑,那笑容却比哭更难看。而他的眼神,已渐渐冷锐,如一把坚硬锋利的刀:“好,你告诉我,怎么补偿?从皇子到**,我是大燕国的亡国烙印,我是慕容氏的奇耻大辱,我是大秦国的饭后谈资,我是长安城的绝世笑柄!‘一雌复一雄,双飞入紫宫!’呵呵,连三岁孩童都在竞相传唱的凤皇歌谣啊!你倒是告诉我,怎样才能补偿,让这一切,当作没有发生?”
碧落无言以对,只是流着泪,悲伤凄怆地唤着:“冲哥,冲哥……”
慕容冲将脸庞掩入双掌中,好一会儿,才移开手掌。
除了眼眸的迷蒙暗昧,他已经恢复了镇定和优雅。
他甚至展露了一个比月光更清逸美好的笑容,才握住飞景剑,抵住碧落咽喉,轻柔问道:“你还有什么话说?我都会依你。”
望着剑尖凝结的血珠,碧落忽然间也安静下来。
“有。”她低低说道:“找一个比我好十倍的女人,好好爱你,爱你一辈子。”
好容易恢复的平静,刹那间被击打得支离破碎,如被一个浪尖扑进水底的满池月影,迅速失了光华明润,唯余无数撕裂的细碎光影,将人扎到体无完肤。
“呀……”
那一夜,那个帐篷中,传来比夜枭更难听的凄厉悲嚎,惊醒了数万甲兵。
有人说,那是中山王的声音;也有人说,不会,那声音,根本不像是人类发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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苻秦建元二十年仲夏,原燕济北王慕容泓,按原燕主慕容暐密旨,重建燕国,改年号燕兴,任大将军兼司徒。
此时,其叔父吴王慕容垂已在关东建立了一个以燕为国号的政权,与被苻秦所灭的前燕相对,被称作后燕。
与后燕所在的关东相对,慕容泓临时在华阴所建燕政权,被称为西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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