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这个由唐家硬塞给荀家的姑娘不讨喜,但好歹她还是唐家的人,万一出了什么事儿,唐家要是追究起来,他们荀家可就吃不完兜着走。
深知事情严重的荀夫人不敢怠慢,赶紧叫府内总管去请大夫来给这个如黑炭般的小姑娘好生医治一番。
大夫仔细诊视一回,叹了叹气;荀夫人还以为事情不妙,忙不迭问道:“究竟怎么样了?”
回过头来,大夫指着那黑炭一径数落,说什么让个年纪轻轻的姑娘家瘦成这样,又说她操劳过度、吃不饱睡不好的,偏偏还让她空腹喝了这么多酒,给这日头一晒,哪能不昏……诸如此类说个没完。
荀夫人耐心的等老大夫把话说完,皮笑肉不笑,“你说完了换我说。苛待她的不是我,跟我说没用;你只管告诉我她怎么治怎么调养,我自会把她养得白白胖胖的。”
她杏眼圆睁,很用力的告诉他:他骂错对象了。
那大夫给她这么一瞪,全然不复方才气焰,荀夫人也懒得跟他计较,等他一开完药方,立刻将他踢出门外,并且差遣身旁ㄚ鬟抓药去。
“哦,对了。”ㄚ鬟得了令正要出门办事,冷不防听主母一声叫唤,又赶紧折了回来。
“妳叫厨子准备醒酒汤来。”荀夫人看着被窝里的黑炭,如是说道。“还有,炖盅鸡汤,准备一些干净饭菜;这小姑娘已经是咱们荀家的人,千万不能让她就这样没了。”
许是觉得热,被窝里的黑炭翻着身,就要把被子踢开,荀夫人先帮她盖了几回,后来觉得实在麻烦,便差遣了两个年轻ㄚ头,替她把身上那件礼衣给除了,只留件中衣。
似是觉得舒服些,黑炭欠了欠身,继续昏睡,一时半刻应该醒不来。“妳运气真好。”荀夫人自嘲的说了一句。想起府上还一些事等着她发落,彧儿现在应该在书房里念书,她大可过去陪陪他……她有很多事儿可以做,不必一直陪在这黑炭身旁。
尤其是替她盖被子。就连自己的亲生儿子也未必有这么好待遇。
低头一看,她的手臂一节露在外头。荀夫人将之抬到眼前端详,下了个评语:又黑又亮。这手细瘦如柴,手掌布满厚茧,俨然像是个做粗活的。
该不会唐家不仅要她们收块黑炭,甚至还把唐家小姐掉包成府里的下人吧?荀夫人放下了那截手臂,心里就觉得不欢快;即便,这是个苦命的孩子。
这孩子像个谜。她究竟是什么来历?在唐家又是什么地位?荀夫人忽地想起了几个人,或许她们可以来给她解惑。“把那几个陪嫁的ㄚ鬟带过来,说夫人有话要问她们。”她淡淡起身,又望了那黑得几乎看不出五官的小姑娘一眼,这才走出厢房。
很快的,最后一抹斜阳也给带进山头。
就算荀家“两老”心底再多抱怨,直把唐家祖宗十八代都给骂遍,但是人娶都娶了,准备好的红灯笼还是点着,将整个荀府照个通亮,带着喜气。
更何况,那个黑炭也没想象中这么讨人厌。
茉白直到天色全黑了才醒过来。
醒来时喉咙干渴的像火在烧,咂了咂嘴,还没弄清楚状况,唇便碰着一阵冰凉触感,接着就是茶水入喉;她双眼迷蒙,还看不清眼前状况,只是茶水来得正是时候,她也不假思索,连忙啜饮起来。
“妳还真能喝啊。”一声童稚嗓音穿透她的耳膜;茉白揉着眼睛,正巧嘴边的茶水告罄,那人把手上的东西拿开,她才发现,方才他拿来给她就口的,居然就是一只茶壶。
会做这种事情的人,就是她的“夫君”,那个拿给她饼吃的男童。
“你……”她撑起身子,还想搞清楚现下究竟在何处,不料两鬓间痛得不得了,她挣扎一会儿,又跌回床榻上。
男童有些笨拙的偎上来,抚了抚她的额际,还喃喃自语,“奇怪,不烫啊……”他一双小手伸到她棉被上,替她拉整。“妳先躺一下,我去跟娘说妳醒来了。”
她想开口叫人,却发不出声音;而那男童趁此机会,晃着短腿,咚咚咚的跑出房门了。
过了一会儿,男童便带着一名年轻少妇来了。
茉白自然知道她就是荀夫人,她的婆婆。她紧张的掀开被子,管不得头还泛疼,挣扎起身,来给两人行礼。“夫人、少爷大恩大德,茉白不敢忘记……”
眼前的小姑娘抖着身躯,诚惶诚恐的模样,全看在荀夫人眼底。
她轻叹,正欲开口,可身旁的儿子早她一步上前,伸手拉人起来。“妳干嘛这么客气?我们不是一家人吗?”
茉白惊慌的抬起脸来,黑白分明的眼睛写满惊讶,“一家人?”她不自觉的重复着。
“是啊,一家人!”男童笑得开心,怕她不信,还回头征求着娘亲的声援。“娘,您说是不?我们两个不是成亲了嘛,跟爹娘一样,这不就是一家人了嘛?”
荀夫人走近两人,在男童身旁蹲了下来;她张了张嘴,一副想纠正儿子的说法似的,但在他期待的眼神下,最后只是轻描淡写的说了声,“对。”
自己的意见获得了娘亲的认可,男童很开心似的漾开笑容,也让茉白看见了他上排的两颗缺牙。
“身子好些了吗?头会不会觉得疼,还有些晕?”荀夫人让她坐在被褥上,从一旁拿来醒酒汤。
那黑炭似的人儿皱着眉头,而后抚着两鬓点了点头。
她微微一笑,“把这个喝了吧,可解头疼。”
茉白见她笑得和善,是也恭敬地接过,将它当作茶水来饮,没两下子就喝干。
“谢谢夫人。”
荀夫人接过空碗,将一盘餐食挪到她跟前来,“肚子饿了吧?先吃一点再说。”
餐盘上只是些清粥小菜,对茉白而言却像是什么了不得的山珍海味,又像是不知饿了几餐。茉白吃得极快,不仅荀彧目瞪口呆,就连荀夫人也有些没想到。
黑炭将东西吃得干净,一点菜渣也没剩,抿了抿唇,直觉的想找帕子来抹,却发觉自个儿的衣裳早不知被收到哪儿去了;她抬起一袖,却在荀夫人的凝视之下,尴尬的放了下来。
荀夫人拿出自己随身的帕子,递给了她,“拿去用吧,今后这帕子就归妳。”
茉白迟疑了一会儿,见荀夫人没收回去的意思,只得毕恭毕敬的接过。“谢谢夫人……”帕子干净白皙,一点脏污也没有,还带着淡淡熏香,她想拿来抹唇,却反而犹豫起来。
这么好的帕子,用在她身上像是浪费了……
“妳不是要擦嘴吗?我来帮妳!”男童热情的又挨了过来,抢过那块帕子,在她那如黑炭的脸上找到小口,用力的抹了两下。
她偏头要躲,却是慢了,帕子印上她的唇,抹去了油渍。
男童把帕子交还给她,“就这样用。唔,妳娘没教过妳怎么用帕子吗……”
荀夫人扯着儿子衣袖,淡淡开口,“彧儿,回来这儿坐,娘要跟她说些话。”
荀彧乖巧的回到她身旁,而握着帕子的黑炭姑娘面带哀伤。
她轻咳几声,拉回黑炭的注意,“孩子,妳叫什么名字来着,同我说说可好?”
眼前的荀夫人温声细语的,全然不复喜宴时轻蔑、气愤的态度,茉白也很快的卸下心防,展颜笑开。“回夫人的话,我、我叫茉白。”
她的芳名在喜帖上随便找都有,荀夫人这么问,只是单纯的想确认,从唐家嫁过来的这位姑娘,是不是“真货”而已。
“妳在唐家……”荀夫人还想问仔细些,不料身旁的荀彧居然吃吃的笑了起来。
“姊姊,妳说妳叫墨白,那姓什么?”
不知道荀彧在笑些什么的茉白开口答道:“姓唐。怎么啦?”
“糖?我最爱吃糖了!”荀彧笑得更加开心,带点天真却又顽皮的道:“怪了,我看过的墨都是黑的呢,从没见过白的墨啊,姊姊妳又生得黑,我看妳别叫墨白,墨黑应该恰当点。”
茉白先是一楞,听懂了他的玩笑话后,连忙辩驳,“不是磨墨的那个墨,是茉莉的茉……”
“彧儿,别淘气。”荀夫人低声喝叱,看着儿子正捂唇忍笑,而被嘲笑了的茉白眼眶微红,一脸委屈。“茉白,彧儿年纪小,就是爱开人家玩笑,妳别见怪。”
茉白望了还笑着的荀彧,轻点了点头。
荀夫人抚上那细瘦的手掌,像是心疼着她。“妳在唐家,都做些什么、识不识字啊?”
被她这么一问,茉白满腹羞愧顿时涌上心头,恨不得找个洞把脸面给埋了。“回夫人的话……茉白在唐府都挑水、劈柴、抹抹桌子……”越说到后头越小声。
她低下了头,面对眼前这知书达礼的夫人,显得自惭形秽。“茉白只识得自己的名字……”
“可怜的孩子。”荀夫人不由得感叹。在茉白睡着的时候,她已经找来那几个唐府的ㄚ鬟问过了,两相印证,果然分毫不差。
“夫人……”茉白艰难的抬起头来,“我……我知道你们不喜欢我,我什么都不会,生得又丑……少爷年纪还这么小,就被逼的娶我。我不奢求什么,只愿夫人让茉白留在这儿,茉白会给荀家做牛做马,不会添麻烦的!”
面对她的急切、惊慌,荀夫人只是淡淡一笑,“茉白,虽说妳在唐家被当作下人看,但在我们这儿可不同。
“妳是彧儿明媒正娶的夫人。”
茉白耳朵嗡嗡作响,不明白荀夫人说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妳说的对,我跟咱家老爷对这门亲事,是有些不满意,但是妳一踏进荀家的大门后,就是荀家的人,况且……”荀夫人抚着荀彧的细发,语带笑意,“彧儿似乎也挺喜欢妳这个姊姊的,是不是?”
荀彧点点头,与方才应承娘亲的态度不同,显得坚定许多。“嗯!”
眼前那张小脸容光焕发,闪烁着神采,搭上那白净粉嫩的脸颊,怎么看怎么可爱。茉白不由得笑开,突然觉得他恁地讨喜。
不料荀彧还有后话。“姊姊除了黑得像炭,瘦巴巴的之外,其实也长得不难看;娘,以后让姊姊天天陪我玩好吗?”
茉白的笑容顿时塌了一角;现在的孩子怎么这么聪明,年纪轻轻就懂得话中带刺、笑里藏刀?这、这到底是称赞还是嘲笑,谁来告诉她?
荀夫人呵呵笑着,朝荀彧扬起一指来,“她还要陪你读书写字。”茉白在唐府只做粗活,连大字都不识几个,正巧荀彧也在学着认字、写字,刚好两个人督促着彼此,一起学。荀家的媳妇不必精明能干,但至少得知书达礼,才不丢了荀家的脸。
讲到读书写字,那张小脸倏地皱了起来。茉白在心底暗笑,孩子果然还是贪玩;想到有机会可以读书习字,她不免欢快的笑开来,朝荀夫人恭敬地顿首,“茉白、茉白谢夫人恩德!”
“欸,茉白,我们都已经把妳当作自家人了,怎么妳称呼咱们,还像个外人?”
她惊诧的抬起眼来,迎上的却是荀夫人那双带点揶揄又慈爱的笑;茉白感动莫名,眼底忽觉得有股热流流窜。她点了点头,温顺的改口,“茉白谢过娘亲。”
荀夫人听她这声娘,亦是满意的漾开了笑。
喜欢兰沐清泉墨含香请大家收藏:(321553.xyz)兰沐清泉墨含香艾草文学阅读网更新速度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