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影纪年太历六百一十九年,挽凤纪年长乐元年,五月中旬。
挽凤女皇在挽凤宣德殿商议朝政之时,遭遇望辉帝暗中派遣的刺客刺杀,女皇陛下不幸被一箭穿心。刺客当场被俘,不肯道出幕后指使,幸京兆令顾大人聪慧,引出真相,方大白于天下。
但是,女皇陛下伤重难愈,几欲归去,百姓日夜期盼凤神庇佑。幸得国师亲至救治,便是如此,直至月余后,女皇才伤愈。经此一事,挽凤百姓对望辉积压已久的愤怒如滔天巨浪,一发不可收拾。更有民间不少侠肝义胆者暗杀留置挽凤在的望辉人,甚至有人单身赴望辉,或暗杀望辉朝廷命官,或闯宫刺杀望辉帝,誓要报仇雪恨。如此,望辉过不亡,似乎难以泄挽凤之恨、平挽凤之怒!
直至六月中旬,陛下初愈临朝。及早朝退,挽凤文武百官却齐齐下跪不走,力谏挽凤女皇发兵望辉,一雪前耻。女皇于殿上沉吟片刻,大手一挥,决计发兵。
于是,又是一年夏至。挽凤民心所向,正式对望辉开战,举兵六十万之众,以太尉霍延为征伐大元帅,御史大夫刘博蕴任命为征伐谋主,浩浩荡荡地踏过荒芜的‘十里国土’,兵压东影高原之地。
同期,漠北王公然表示不齿望辉帝行径,亲自调动铁骑二十万由西北攻进望辉,无偿支援挽凤对望辉之战。
半年之后,即长乐二年正月,以箭术见长的挽凤大军,即便在高原特有的气候中,为了他们的女皇,亦愈战愈勇,连破三十座城池,直取了望辉都城。
望辉沦陷,秋氏倾覆,亡国灭种。
此一战,也成就了谋主刘博蕴。
他应用的灵活多变的克敌战术和军事策略,功不可没。在征伐望辉期间,他出奇兵、定奇计,因此战而名声大噪,成为一代赫赫有名的谋臣。他因地制宜雪崩虞城、活捉虞城大将;望月关声东击西,斩大将吉吉可木;又策奇兵,派征虏将军烧望辉粮草,画策望辉都城,立下大功。种种事迹,都为后世津津乐道。
然,刘博蕴冷酷屠杀望辉抵抗之百姓九万,剿杀虞城士兵二十余万,坑杀俘虏十万之众等种种行径,不符仁臣之道,有失仁义之心,亦为后世所不齿。
彼时,挽凤女皇听闻东影其他国家对刘博蕴的褒贬不一,微微一笑,曰:“大才博蕴,外平内智,外善内勇,外和内强,不伐善,无施劳,智可及,愚不可及。朕得与之计事,天下当何忧哉!”满钵满盆的欣赏夸赞不言而喻。挽凤女皇为表盛宠,更于元宵之日,下旨亲封刘博蕴为敬候。思及其尚在望辉征伐,便暂由其幼子代为受封和谢恩。
高原的冬季,寒风凌厉,呼啸着怒吼着,到处都覆盖上了冰雪的外衣,万物沧夷,满目凄惨。坐落于落雁山的望辉皇都,辉煌雄伟,但这一年显得格外凄冷寂寥。
望辉的都城里,几乎所有的百姓都被挽凤大军囚禁在城中,每一条街道只消一两名士兵,就可以完全将他们束缚住。因为,他们的心,在挽凤御史大人的血腥镇压下,已经被禁锢了。
望辉皇宫处于落雁山的山腰,雕砌风格和挽凤完全不同,整座皇宫都是白色的,雕有无数条龙,雕琢成各式各样的华丽造型,并且在这些龙纹中镀有银色的金属条带。如果从一个合适的角度看,能够看到整座皇宫散发着令人惊异的银白之光。不过望辉宫殿尤为突出的,要属巨大的廊柱,玉龙盘踞,高耸参天,将殿梁高高地托起来,透着一股肃穆神圣的气息。
少女一袭白色金纹火鸢长裙,外面罩着一件拖曳在地的白色狐裘披风,在胸前系着两根银白色的带子,带子的末端穿着两粒湛亮的银铃。寒风吹起少女的狐裘,也吹着银铃‘泠泠’作响,在空旷寥落的望辉皇宫里,宛若古老的旋律,刺破时间的面纱。
海藻般的长发披在身后,丝滑顺直,一根火鸢花纹的缎带将两边的发丝撩起,扎在脑后,打着一个简单的结。少女如玉的脸上,干净的五官,干净的气息,以及干净至极了的笑容。她缓步走着,从望辉的皇宫正门口开始,就这样缓缓地走来。经过一道道宫门,路过一座座殿阁,走过一道道围廊,最终,来到了望辉举行重大庆典和朝会之所——留渊殿。
少女的金纹火色短靴跨过高高的门槛,仿若没有看到殿中被俘的望辉皇室,一步一步地踏上了望辉的皇座,清脆的银铃声宛若魔音,又似梵音,涤荡着所有的寒冷和萧条。最后,她俏立皇座之前,展开双臂,盛开无数妖然火鸢,回身款款落座。
这,是一位女皇!
“秋破迦,你的皇座,不如朕的舒服。不过,朕勉为其难,呵呵,接手了。”血瞳纯澈至清,凤寻微微一笑,妖冶似火,俯视着被迫跪于她脚下的秋氏皇族。这一日,等待了半年之久,终究还是她胜了,而他,一败涂地!
秋破迦被紧紧地缚着,嘴巴被一根布带勒住,说不得话来。一对鹰目狠毒锐利,费力地抬起头来与她清澈的双眸对视,仇恨沉积似海。那一箭之后,她竟然还活着。不但活着,她还说服了萧暮晚毁约,转而与她合作,笼络了漠北王夹击,还谎称遇刺借机挥师北上。这样一个看似无害纯然的少女,有着让神魔失色的凶戾嗜血。她就是一只贪婪霸道的恶魔,毫不掩饰她的野心和残酷。
凤寻凤瞳微挑,纤手一挥,秋破迦嘴上的带子便被松开了。他望着坐在皇座上的挽凤女皇,吃力地想要站起来与她对视,终究是失败了。沉默良久之后,望辉帝忽而讥讽一笑,“挽凤的女皇陛下,的确,你赢了。你不愧是东影最尊贵的女人,你的身体,为你换来了不少土地。”他是在嘲讽凤寻通过身体魅惑日夏帝和漠北王,勾引他们成为入幕之宾,让他们甘心相助。
对挽凤,对挽凤女皇,这似乎无疑是,莫大的侮辱。
身边的侍婢脸色一变,红叶更是出手如闪电,‘啪’地一声,清脆响亮。秋破迦的脸顿时肿得老高,一颗牙齿被生生打落,血水蜿蜒流下嘴角。秋氏皇族的其他人,尤其是秋破迦的皇子们,顿时露出又惧又恨的目光来。
凤寻至始至终都是干净地笑着,指尖轻轻划过皇座把手上的龙纹,甜软绵糯,“秋破迦,看不清什么才是实力,这便是你失败的原因。你有野心,你生来就了继承帝王之位。可惜,你却不是一个真正的帝王,你做不到彻底,做不到完全。而且,你太短浅了,天下纵然重要,但是把它看得太重,便注定是败局。”话语一顿,少女笑声清亮甜糯,话锋一转,俏然望向华服凌乱的女子,“出卖身体么?朕倒想看看,望辉帝美丽的公主们,会不会比朕还要厉害,有没有本事迷惑朕的将士们,让他们对朕反戈相向。”睚眦必报,小人之心,一向是她的作风,“对了,顺便也让你的妃子们,展现勾引你的时候的风骚吧。”
原本跪在后边瑟瑟发抖的华服女子们,姣好精致的面容顿时露出惊慌和绝望的神情来。哀戚地发着‘呜呜’的声音,拼命地哀求摇头,美丽的眼眸溢满乞求卑微,步摇玉簪颓落在发间。秋氏的血脉,即使秋破迦的骄傲不愿意,他们已经在向凤寻哀婉乞怜了。
秋破迦鹰眼陡然犀利冷厉,整个人向前倾去,好似一只被困的猛兽,挣扎着想要咬断对方的喉咙。他嘶哑着声音,沙哑似沙石摩挲,冰寒如万年不化的积雪,“凤寻,你这个恶毒的女人,你以为你赢了?不,不,终有一天,你会比我还惨败。”
“多谢望辉最后一位帝王的诅咒,只可惜……”少女俏皮地伸出食指晃了晃,冷嘲热讽,“你放心,朕不会有那么一天。再不济,朕不会如你这么失败,给别人侮辱自己的机会。呵呵……”秋破迦脸色骤变,绝望、仇恨四处蔓延。凤寻欣赏着他的神情,万分惬意,笑得清澈纯正,“落雁山,落雁山,失落的原来是西北的苍鹰,你的祖先很有见底。朕,明白了。”
秋破迦怒极反笑,面露狰狞,“凤寻,东影已然大乱,《制衡盟约》完全失效,你如此行径,必将成为日后他人讨伐你的理由。萧暮晚,哈哈哈,你把你的赌注下在他的身上,迟早有一天尸骨无存!”
凤寻不加理睬,微微抬手,秋破迦身后的女儿们绝望地便被小西夜家的人带了下去——犒赏三军。凤寻单手支额,懒懒地斜倚在皇座上,微笑嗜血,“望辉帝或许不知,便是夏言欢,也是萧暮晚送来朕的皇宫,让他死在朕的手里,朕可不怕再杀几个皇帝。望辉帝不如想一想,朕会如何处置你才好。”
笑看秋破迦震惊万分,凤寻垂眸叹了一口气,干净纯澈的小脸如雪素洁,“杀人,朕早就腻了呢。即便是报仇,让朕费心费神,你们也不配的。”笑容缓缓绽放妖冶,眼尾泛起一抹冷酷,纤手一抬,清甜微吟,“秋破迦,望辉的末代皇帝,感谢朕,对你的仁慈吧。”
刀影四起,鲜血四溅,染红了留渊殿雪白的地板和柱子,鲜血缓缓流淌到雪白的石阶的细缝里,冰冷暗沉。秋氏皇族人的鲜血,染红了望辉皇宫。秋破迦的头颅慢慢地滚到石阶之下,一双鹰目至死都是盯着凤寻的,不甘、仇恨、怨毒。
少女看着那双不甘的鹰眼,莞尔一笑,甜软低喃:“曾经,我也是这般看着那些人。只不过,我不会如你们的先人那般狠毒,也不会如你们的先人那般愚蠢和怯懦。轮回之后,你们便什么也不是。而我,依然是我。”
昏暗的宫灯被冷风吹动,闪着弱弱的光芒,秋氏一族,在望辉统治了六百余年的秋氏一族,从嫡系到旁支,完完全全地覆灭了。
“主子,商帝派人过来了。”殿内已经被打扫干净,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来,从外面回来的沉香来到皇座边,轻轻对着正阖眼假寐的凤寻回禀。只见她的主子抬了抬手,便是宣对方进来的意思。沉香的脸上透出一份豫色,求助般地看了看红叶,却见红叶目光示意她快去,顿了顿,便去了。
“奉主上之命,子安拜见女皇陛下。”一道冷漠无波的声音投入冰封的宫殿。那是时隔多年之后的声音,冷漠无情,不,比曾经更加冷漠冰寒,似乎,再也不会化开了。
座上的少女一惊,睁开眼循着声音望去,便看到一位黑衣劲装的男子,二十来岁的年纪,熟悉的面容,陌生相对。他的冷漠冰寒比从前更甚,眼眸亦是冷若寒星,好似眉眼发梢都凝成冰霜。他如同一座冰雕,屹立在凤寻面前,无波无澜。
凤寻蓦然从皇座站起,怔愣良久,久到一次又一次地确认是否是他。最终,干净的笑容从欣喜转为平常,清纯却又几分疏离:“子安无需多礼,想不到沧澜派了你来督察在望辉的生意。”提裙走下皇座,来到他的面前,勾唇俏笑,心中叹了一口气,“你,回来了,真好。”无论如何,回来便好。
重逢之后,更多的是释然,便也做不出当年的清纯模样唬骗与他;而他,也只会视而不见。于是,无数的欣喜化作平静,只是淡淡的笑着,轻若羽毛的一句“你回来了”,便将所有的一切,诠释。
冰封万丈的星眸没有半分波动和松裂,子安俊美的容颜仿若万年不化的冰川,他微微抱拳行礼,恭敬冷漠,“谢女皇陛下关心。在下奉主上之命,前来照看战地之中的商铺。”
“我知道了。”凤寻轻软地点头,笑得清澈无邪道,“你自放手去做,若是有什么为难的,便说是……朕的旨意,挽凤绝对不会为难的。”
子安点点头,行了礼便走了,矫健的身躯,很快就消失在寒风大作的黑夜之中。用了一千多个日夜,他才将与她相处的一百多个日夜遗忘,忘了她的清纯笑貌,忘了她的甜软清脆。一刀一刀削去了她刻在心中的干净和温暖,直到了最后,才发现,整颗心便被他削没了。
于是,他回来了。全心全意效忠着主上的他,回来了。
凤寻久久望着消失在寒夜里的矫健背影,脸上爬满了笑容。他回来了,最后,他终于回来了。便是说,他放下了所有不该有的妄执,真正地成长了。
那一刻,凤寻觉得心有一点点的失落,她在也看不到那个冷漠的少年对她展现罕有的温柔和关怀,不能看到他冰冻的情绪因她起伏和崩裂。她,也再做不到,在他面前笑得无害无邪,耍着心计让他的心起伏波澜;笑不出天真烂漫,开怀无邪地对他说,“子安,子安,你真好。”
然而,更多的是,释然。
物是人非!
很多人都离她而去,很多人也为她而来。少女微微闭上了眼睛,懒靠在皇座之上,轻轻地对身边的人道:“朕,想歇一会。”夜深了,想先睡一会,如此而已。
她的梦中,又出现大片大片的火鸢花,比往日清晰百倍,它们妖娆绽放,燃烧了大半个山头,透着妖然的香甜,将满山遍野都染上欢喜的颜色。
隐约间,少女可爱的脑袋慢慢从花丛中钻了出来,小心翼翼地东张西望。看着不远处的村庄静谧安详,人们安和地劳作着。小巧的鼻尖沁出细细的汗水,血红色的眼眸却是开心至极,眉眼染着软软的笑容。她好不容易偷偷从族人的照管下跑出来,这一次,一定要好好看看外面的世界。
“我就出去玩一会,很快就会回来,你们不要担心。”少女向着山村的方向小声嘀咕着,脸上的犹豫很快就被外面如花烂漫的风景所吸引,瞬间将惭愧抛于脑后,她像一只欢快的蝴蝶,飞入繁华之中。
从她出生到现在,十六年来,一直被族人精心地呵护着,却从没有踏出过村庄半步,也不许她踏出半步。火鸢花丛,是她可以走出来的最远的地方。
很快,少女轻灵的身形飞舞,将那一片火色的海洋抛在身后,她的心思全部被远处的云山缭绕的美景所吸引,脚下的步子不听使唤地越来越快,她好想要看清楚一点,好想知道山外面的世界,是怎么样的。
“哎呦”,因为太过专注远方的风景,走得太急了,加上对陌生的山径又不熟悉,没有看清山径小道,少女脚下一绊,身子不受控制地向下坡的山道跌去,重重地摔在了地上。有生以来第一次焦灼的疼痛,她痛得眼泪直在眼眶中打转,嘴里‘嘶嘶’地呼着痛,却不敢大声叫嚷,一来怕被族人发现被抓回去,二来也怕让他们担心。
她吃力地撑起身来,手肘和膝盖火辣辣地痛,翻过身来一看,衣衫都被磨损了,伤口去了好大的一块皮,冒出血来。少女忍着痛,忽然发现自己的脚,正放在一个月白色的物体之上——绊倒她的罪魁祸首。少女眼中聚起害怕和慌张,不顾伤口疼痛快速收回脚来,戒备地看着那个物体。心中慌张不已,该怎么办,她该怎么办。那个东西是什么,挡在她回家的路上,让她好害怕……
挂在晶莹血瞳里的水帘最终飞散,眼泪扑簌簌地掉下来,一半是因为痛,一半是因为害怕。这个东西横亘在她的面前,她在想,会不会是嬷嬷说的,吃人的妖怪,还是什么大野兽呢。那她要怎么回家,她会不会再回不去了?长老们什么时候才发现她不见了,她好怕……
少女害怕地看着,慢慢地往后移去,不敢发出半点声响,生怕惊醒了那只“怪物”,然后立刻朝着她张开血盆大口。
忽然,月白色的物体微微一动,以为是它要来吃她。少女大惊,手脚并用地急急后退,一下子重心不稳,便咕噜噜地往下翻了好几个跟斗。这一回,不但伤势更严重了,衣服更加脏乱了,她的脸也变成了小花猫。一直以来,都没有受到这样惊吓的少女终是忍不住哭出声来,发出第一个哭音之后连忙用袖子捂着,哽咽着落着泪,如水洗过的眼睛警惕地瞪着那个物体。
看着看着,血瞳由原来的委屈、害怕化成了满满的疑惑,那个东西,怎么越看越像个人呢?少女一时忘了流泪,好奇地伸着脖子张望着,终于,在密密的草丛中,她隐约看到一只修长漂亮的手。
“真的是人?”少女小心地自言自语,是以,她早就将刚才的害怕和委屈抛在了脑后,好奇心填满了所有的心思。是人呢,除了村里的人之外,她还没有看到过外面的人呢。
他会不会是妖怪变得?如玉的脸上突然泛起畏惧,村里的长老总是告诫她不要乱走,山野之中,多的是山精鬼魅,变出各种各样的模样欺骗凡人,一不小心就会被他们吃掉。
“你……你死了吗?”权衡再三,少女还是决定先看看再说,若真的是人,她把他被丢在这里,他一定会死的。死亡,多么可怕啊,再也醒不来,再也不能看火鸢,再也不能听嬷嬷讲故事了。对于这个她平生第一次碰见的人,少女心中是新奇的,欢喜的。好不容易有个人来陪,她不想让他死。
见对方不回答她的问题,少女的心中升起一抹害怕和担忧,小心地凑近去,推了推他,“你死了么?”触手之时,轻浅地感觉到了对方身上轻不可见的起伏,血眸顿时一亮,笑了起来,“还好,你还活着。”
少女忘记了伤口还在疼痛,费尽全力地将对方翻过来,头朝上正面躺在山径道上。男子脸上沾染着血污和泥土,便是如此,也能看出五官宛若神作,俊朗不凡。温润恬淡的表情,焕发出风华独世,隐约透着清雅。
‘刷’地从里衣撕下一片来,少女取过不远处汩汩流淌而下的清泉,打湿了丝缎,有些笨拙但很细心地为他擦拭着脸,渐渐露出倾世的容颜。来来回回好几次,才彻底将他的脸和手擦干净,然后少女抱膝坐在一边看着他,等着他醒过来。
轻风轻轻吹拂着,送来阵阵花香。少女的脸上由起初地好奇到了接下来的不耐烦,她的手轻轻拍打着对方滚烫的脸颊,嘴里唤道:“喂,你醒醒,你醒醒……怎么睡了这么久还不醒?”少女有些疑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这才想到手中炽热的温度,少女心中一片清明,惊呼,“哎呀,你生病了?”
男子虽然昏迷,但依然能够感到身边的人儿,甚至比清醒的时候更清晰地感到她的言行。闻言她惊呼自己病了,不觉挽出一个笑容,有些无奈也有些好笑,莫非真是冥冥之中送来的精灵来救他,只是这般单纯和迟钝,到现在才发现他的不妥。
少女反应过来,纤手随即搭上了他的脉纹,凝重的表情不久之后有了一丝放松,笑着对昏迷不醒的男子道:“还好还好,你只是受了风寒还有些劳累,我这就给你去采药,很快就能治好你的。嗯~你待在这,千万不要走哦。”平日里,长老们督促着她学这学那,便是医术,也略有涉及,目的不过是为了能够自保,却不想真有派上用处的一日。少女一边走,一边开心地想。
少女的清甜的声音尚在耳边萦绕,闻得脚步走远的声音,男子微微蹙了蹙眉,他想睁开眼睛,却是无论如何也办不到的。混混沌沌、昏昏沉沉之际,唇间似有一股苦涩清凉的汁液缓缓流入口中,润了火燥的喉咙,就像源源不断的活力充入病弱的身躯。
少女用力地挤着草药,让汁液一点一点地流入对方口中。“该怎么办?若是这样把你丢在这里,你会死的。”只是许久未见效,她便有些着急,望了望天色,十分担忧地说,自言自语地对着昏迷的男子说着,“我该回去了,不然让长老们发现,就再也出不来了。可是,你该怎么办?你身体不好,到了晚上,山里的妖怪就会出来吃人的。”
“我没事的……”
少女听到对方清朗的声音,虽然透着疲乏和嘶哑,却也比清泉泠泠还要好听。小脸上的苦恼一扫而光,血色的瞳眸对上男子缓缓撑开的琥珀色眼眸,欢喜地扑到在他身侧,干净纯澈,“你好了?”
他点点头,笑如清风,“嗯,谢谢你。”
许是第一次和外面的人接触,还是这样一个风华绝代的男子,少女有些羞涩地摇摇头,望着他的眼睛没有半分杂质,想了想,似乎下定什么决定一般,“你能不能走?我带你去找个安全的地方。”忽而,眸子染上许多的愧疚,“对不起,我不能带你回家。”对于少女来说,不能带一个认识的人回家,对一个重病之人该是多么残忍啊。
男子摇摇头,如玉般温润莹滑,“谢谢你。不要皱眉,我没事的。”
少女的心情,就像是六月天、孩儿面,说变就变。听到对方道谢,也没有怪她的意思,顿时就以为这是真心实意的想法,便开心地笑了起来,吃力地将他扶起来,步履蹒跚地朝着那一片火色鸢尾走去。
她从来都没有走出过那片火鸢花,便是出来很小的一段距离,如今看着都让她有些胆怯,她想不通刚才自己是怎么了,竟然跑出了这么远。不过幸好,她陪在自己身边。走入花丛,指点着脚下的步伐,终于找了一个隐秘的地方将男子藏起来,忙忙碌碌地为他摘来草药和果实,洗净放于旁边,反复叮嘱道:“你不要乱走,好好休息,明天我带吃的来。”
男子微笑颔首,温雅地说:“谢谢姑娘。这里得天独厚,没有姑娘的相伴,是走不出去的。”
“真的?”少女的眼眸溢出欣喜,继而安抚道,“你别担心,我不会把你丢下的,真的。恩,就过一晚,你好好养病,明天我就会来看你的。”复看了看天,少女不好意思地说,“我真要走了。”得到他的鼓励微笑,便安心地走出几步,又回头,“你真的不会走,对不对?”看到他点头,安心地笑了,就像周身摇曳的火鸢花,灿烂怒放。
就在男子微微合上眼,就听到少女的脚步似又折返,她又回来了。男子的心中升起一股暖意,抬眼便看到这位纯净可爱的精灵脱下了外衣,盖在他的身上,这才好似放下了心事一般,解释道:“虽然是夏季,晚上也是会冷的。”
触目看到她雪白中衣的手肘处的殷红,不赞同地蹙眉,问道:“你受伤了?”
少女侧头一看,呵呵一笑,“对哦,哈哈,我都忘了。好了,我真要回去了。你好好照顾自己。”说完,蹦蹦跳跳地消失在鲜红的花海之中。男子等了许久,确定她这一回真的走了,才慢慢阖上了眼。
半夜,星辰寥落,满月似盘。男子清亮的眼眸望着深蓝色的天幕,温润的笑意爬上眉梢。
“啊,幸好,你还醒着。”身侧传来少女特有的甜软,转头一看,便发现她已经换了一身衣裳,手中拿着一个大大的包裹,兴奋地对着自己展颜微笑。少女毫不避讳地坐到了他的身边,这是她第一次晚上溜出来,也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开心地睡不着觉。下午,回去之后虽然被长老们教训了好一会,好在他们只是担心自己并没有没有怀疑什么。
少女将包裹打开,先取出一条毛毯盖在他的身上,笑着说:“这是我的,先借你。天亮就得拿回去”说到后来,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小声解释说,“不能让嬷嬷发现的。”她的心思很快随着偷出来的肉包和饼子转移,献宝似地将他放在男子手里,笑眯眯地看着他。
“我叫……沧澜,你叫什么名字?”男子优雅地咬了一口包子,笑吟吟地看着她。
少女苦恼地皱起了眉头,想了想,单纯地说:“族人都唤我为‘帝姬’,我的名字应该是叫‘帝姬’。”拊掌笑了笑,“你叫我帝姬好了。”
男子错愕,琥珀色的眼眸流转缱绻,随即温雅一笑,颔首,“帝姬。”
闻他的呼唤,少女单纯地笑着应了。她的手,干净的没有半点味道,新奇地抚上他的眉眼,勾勒着他的容貌,笑得纯净无邪,“沧澜,你长得真好看,是我见过的人中,最好看的。”
夜深了,少女趴在沧澜的身上,睡得香甜,干净的面容让他泛起点点怜惜。帝姬,竟是国师预言的天命之人,以为只是一个预言,没想到真实的存在着。圣上,将她保护得如此之好,如此干净。
是了,那几大家族费心寻找的命脉,谁能够想到,原来被藏在山野之中,化作了精灵。琥珀色的眼眸镀上柔色和冷意,世人都可笑啊,为了一个预言,大抵会相信这样干净单纯的孩子也是会对他们构成威胁的吧。
几日后,沧澜的身体恢复的差不多,帝姬能够偷溜出来的时间却并不多。每当看到她红扑扑的脸蛋,映着无数光彩,得意地向他炫耀如何偷跑成功,还偷出很多食物,他便宠溺地笑着。
那几日,她总是问他外面的世界如何,沧澜思虑许久,选择将世间黑暗不平的那一面告诉她。事实上,对她来说,外面的世界便是如此的。他承认,他是有私心的。他的私心,只是想要保护这个干净纯澈的少女,不受半分伤害。
果然,不久之后,小脸染上恐惧和害怕,再也不向往外面的世界,反而担忧地攥着他的手,担心地问,“那沧澜在外边会不会很危险?外面太不安全了,要不沧澜留下来吧,这里很好的,我会去说服长老们同意。”
每当这个时候,他总是宠溺地笑着,摸摸她的头,告诉她还有亲人在外面,他要去保护他们,他也会保护好他自己。
这样,她才略略放下心来,虽然有些担忧,但也知道不能强求。只能紧紧地攥着他的手,将自己的勇敢分给他。
离别,终要上演。
少女默默地牵着他的手,领着他走出了火鸢花海。彼时,她一袭白裙藏身火鸢之中,依依不舍地望着他;他站在火鸢之外,宠溺漫漫地凝着她。
“不要再偷跑出来了。”他笑着对她说,“外面太大了,你会找不到回家的路。”
少女干净的脸庞闪过惊恐,乖乖点点头,恋恋不舍地嗫嚅着:“沧澜,你还会回来吗?”
“若是帝姬再也不偷跑出来,有机会的话,我便会回来看帝姬。”沧澜,第一次和她撒了谎,也是最后一个。他不会回来的,保护她的最好办法,就是不再回来。
闻言,少女却满足地笑了,霎那间宛若漫山的鲜花绽放,迷了天地的眼。
终究,还是离开了。留下一个挺拔的背影,消失在了少女血一般的眼眸中。
后来,一直到火海四起,叛乱的家族找到了帝姬,展开了血腥的屠杀,帝姬再也没有看到过他。而她的仇恨,也让她忘了他。
因为,一群外来的蒙面人闯进了她的世界,开始肆意屠杀,玷污了她的世界。她从害怕、哀求到绝望,最后却笑得绝美魅人,又干净透彻。那一瞬间,漫山的火鸢花如同得到召唤一般,开得越发灿烂;仿佛有了生命一般,无风狂舞。
她遥立在火色花海之中,对那群侩子手傲然立誓:“即使你们蒙上了脸,可是,我记住了你们了。你们的眼睛,我的眼睛记住了你们的眼睛!生生世世,轮回无数,我依旧会记得你们!”
她踉跄起舞,白裙飞扬,手指舞动的鸢尾花,笑如神明,狠如修罗:“就让我的族人,化生朵朵火鸢。就让你们的灵魂,刻上火焰的痕迹,无处遁形;就让……”
等到他仓皇赶回来时,已经看不到她的踪迹,她的笑容。他想要为她超度,发现甚至她的魂魄,也被那些惧怕她的人打散了,他们要将她永生永世地禁锢在某一处,孤单害怕绝望。那一片大火烧过的土地,再也没有了火鸢花的踪迹,他终其一生,也未再看到记忆里的干净笑靥。
闭目沉睡的凤寻,好似感应到梦中人的悲痛,轻微翻了个身,再度睡去。
接下来的梦境,光怪陆离,杂乱无章。她看到了很多人,很多事,唯一不变的是一个痴傻的女孩,长着和她相似的面容,呆呆傻傻地,任人打,任人骂,还会痴痴地笑。
好像,便是那一世,那个痴傻的女孩,虽然孤苦伶仃,却终于没有因为她的痴傻而直接被扼杀在襁褓的珍贵一世。那是她被遗弃了,却能够第一次睁开眼的一世。然后,很久很久以后,她躲在墙角,衣衫褴褛地瑟瑟发抖,还痴痴地笑得时候。一只温暖地大掌伸到了她的面前,白皙修长,手的主人笑得温润如玉,“来,我们回家。”
一方的怜悯和靠近仿若天定,一方的跟随和依赖似因命运。
然后,时间哗哗流过。总能够看到一个男子温润如月,在不同的时空,不同的年代,不同的地方,找到那个依然痴傻的她。对她伸出双手,宛若清风低吟,“来,我们回家。”
“来,我们回家。”
几百年的轮回,他和她都没有逃过,却依然能够在茫茫之中相遇,只是简单的一句话,刻进骨铭上心。
“来,我们回家!”最终,那飘荡了几百年的一魂一魄,禁锢了几百年的二魂六魄,仿佛感应到了,下定了决心般,再也不能如此彷徨而过!
于是时光到了这一世,便是那一魂一魄再也不耐烦无止境的痴傻轮回。恰逢当时挽凤女皇身怀之女命格不和,密与国师商议偷天换命。于是,她便偷偷隐去了原本的光芒,骗过了知无静的眼睛,成功入主帝宫。
此时,少女蓦然惊醒,怔忪良久,一行清泪缓缓流淌,噎声低吟:“沧澜,沧澜,沧澜……”
天亮了,她却不察。
添锦匆匆赶来,迎头便看到主子神情缥缈,愣了一愣,对上红叶等人焦急的目光,上前跪礼磕首,声音略高:“主子。”
凤寻这才回过神来,懒懒一笑,“何事?”
“回主子,挽凤那边传来消息,刘小公子忽染重病,不过迷迭已过去看护,应已无大碍。还有……秦将军心力交瘁,病入膏肓。”舞袖微顿,见凤寻神情未动,便舒了口气,又言,“墨雅帝半月前出猎,不幸落崖,尸首已被找到,大举国丧,其半岁长子登基为帝。萧暮晚借由墨雅帝幼,防外戚干政,强势驻兵。”
“外戚再干政,也好过外敌,萧暮晚倒是急了。”凤寻优雅起身,一步一步踏下石阶,“出来这么久,我们也该回国了。”
“主子,那候在外边的日夏的使臣,如何应对?”添锦问道,进来的时候,还看到日夏的使臣亲自赶到望辉,等候主子的召见呢。是啊,望辉已败,接下来便是日夏坐享其成了。
少女轻瞄了一眼,似惊讶模样,“日夏的使臣来这里做什么?”大梦初醒之后,她就没有打算过要守约。萧暮晚说对了,这一回他无处伸冤,凤寻妖冶巧笑,“让他回去吧,望辉初定,朕,抽不出空来。”
“是。”四婢欢喜地应着,自己的果实,哪里肯让给别人。
少女优雅缓步,踏出宫门,居高临下地眺望脚下的皇城,不知从何处传来断断续续的歌声,清音飘渺:
“前世风雨,后世尘烟,亭台楼阙,都成残垣
时间蔓延,百转千回,人生太短暂,怎守得住江山?
谁站在人间,看风云变幻,任由残砖碎瓦,铭刻变迁
岁月流淌,历尽沧桑,昨日辉煌,今在何方
缱绻流转,亘古未变,岁月走不完,朝代一直轮转”
少女侧耳倾听,依然笑容灿烂,轻软甜糯,“原来就是我的东西,便该还给我了。”(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www.qidian.com,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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