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觅仙楼，所有的疲惫一拥而上。苏露儿点了檀香便退了出去，听着房门“吱嘎”的被关紧，心底空落落的。回忆像是身上嫩粉色的领口，贴着脉搏，感受着跳动的错过。
我翻出了一个小匣子，将怀中的桃木梳子用手绢儿包好，放了进去，合上盖子，收进抽屉。推开窗子深吸了一口气，灿烂的星辉闪耀着泄下，苍穹星斗之下的我是那么渺小。仰头对着夜空，“也好，好过被迫生离，好过被迫死别……”
一夜无梦，睁开眼时明媚的阳光正从窗外洒进来，就连地上那层薄薄的灰尘都看得清晰。吃饭的时候哈席里匆匆忙忙的来找我，“妍哥，宫里传出话来，你六姐有喜了！”
“啪”的一声清脆，我一愣神，手中的筷子便掉在了桌上。“真的吗？”我睁大眼问道。哈席里用力的点了点头，“你爹一听到消息高兴的不得了，皇上不是特许你随时进宫吗？现在轿子就停在门口。”
我挪了身子就往外冲，哈席里追在我身后吼道：“你慢点儿，别忘了把轿子里的东西带去给你六姐啊，那是你娘和姨娘千叮咛万嘱咐的！”
坐上轿子，我的心情只能用激动来形容了，就好像怀孕的那个不是六姐而是我一样。石土黑老爹一共七个女儿，六姐自然嫁的最好，可惜也是嫁的最痛苦的一个。要知道，金朝初期的皇位并非是要嫡长子世袭的，而是宗族内部推举。就像当今圣上完颜亶，太宗死后自己的儿子也没能继承大统，而是宗族内部推举了完颜亶。若是六姐真的生了个儿子出来，还真说不定能……
想到这里，我的思绪一下子卡住了，继而从头到脚的石化。我想我是傻了，我怎么能忘记了呢，七年之后，完颜亮弑君篡位，那么六姐的这个孩子……
我开始痛恨自己，当初上学的时候怎么没好好学习历史，那些历史地理之类的课我基本都是睡着上的，辽金西夏，这些内容对于我来说，简直就是生僻到了极致，对于金朝的历史，我就知道个完颜阿骨打，还有个海陵王完颜亮，那还是看电视剧和小说才了解的，如果绾绾在就好了，只要我一个电话，她一定比“百度”还要快的给了我答案。
可是，电话在哪里，这里连电脑、电视、电冰箱、电线都没有……
原本激动的心情瞬间被无情的历史颠覆，心中的曲折麻花似的拧巴起来……
轿子落下，我掀开帘子，已经到了宫门。叹了口气往里走，突然想起了哈席里说要我带东西给六姐的，便又折了回来。刚才没注意，现在定眼一看，佛祖上帝真主阿拉，这么多东西，七八个盒子堆在那里，我就两只手怎么拿？
四下看了看，哈兰今天也没了第六感了，往日我只要进宫，哈兰必然笑嘻嘻的等在宫门口，还说什么“奴才就是觉着今儿个小姐能进宫，特地在这儿候着。”
平日没什么东西要拿的时候他倒是勤快了，今天人影儿都没见着。沉了沉气，心想着进了宫门一定能碰到些宫女太监的，到时候让他们接手就行了。我一鼓作气，抱了两个盒子，又吩咐了府里的轿夫把那些盒子叠了上来。
螃蟹是怎么走路的？对，就像我现在这样！小心翼翼的挪进了宫门，侧头一瞅果然有两个小太监往这边儿走着。刚想开口叫住他们，突然两臂一轻，一抬头，是完颜亮带着笑意的眼。“去碧霄宫吗？”他开口：“我送你。”说着，他便举步走在了我的前面。我抱着怀中剩下的两个盒子，小跑着追了上去。
一路无言，鸟语花香。走过御花园，不禁转头去看他的侧脸。喜欢上一个人只需要一秒，而忘记一个人却要一辈子。他真的，已经放下了吗？
他突然转头看向我，我躲避不急，尴尬的低下头来把目光落到檀木盒子上。
“落絮无声对西桥，千年依旧笑春风。”他淡淡的说着，我心头一紧，他怎么知道？那首诗，不是一直挂在沁园吗？惊讶的看向他，他却是灿然一笑，说道：“是要怎样的心境能写的出？”
“要你管！”我白了他一眼说道。也不知为什么，自打昨天见了他之后，我便控住不住自己的情绪，很难跟他心平气和的说话。
他轻笑一声，没再开口。不一会儿就到了碧霄宫，哈兰和一名宫女接过我和完颜亮手中的盒子，他看了我一眼，转身离开。“谢谢……”我犹豫着轻声说道。他没回头，只是缓了缓脚步，继而大步向回走去。看着他的背影，我不禁压了压心中的怒气，原来人，真的不是客客气气就能相处的！
一阵嘘寒问暖，六姐眉目间都透着喜悦，我赔笑着任由她拉着我的手给我讲着最近皇上都赏了些什么给她，又说皇上得知她有喜之后一下朝就赶了过来。我耐心的听着，听她讲述着羞涩的欢喜，还有难以言表的激动。
“皇上说，既然有孕在身，每日就不必去皇后那里请安了。”六姐笑着说道。我一愣，这才想到了裴满皇后，算算时间，她再过三四个月就该到日子了吧。“六姐，你希望生男孩还是生女孩？”
六姐淡淡一笑：“男孩女孩都好，不过，还是生个公主好些。”我疑问的看着她，“人家都说母凭子贵，若是生个小皇子来姐姐将来也有所依靠。”
“妍哥，我现在已经很知足了，我只希望平平安安的，不想去争那些有的没的。”她温柔的笑着，一如我初次见到她是的恬静。这样的六姐，才是最美的。
……
出宫后，先是回了府里，向石土黑老爹和母亲姨娘仔仔细细的汇报了六姐现在的情况，全家上下自然是高兴，从府中出来的时候还见到好些亲贵们送了贺礼来。这消息传的还真是快，没报纸没电视的，竟也能传遍了整个上京。
走到半路，刚好碰到了气喘吁吁的奇那，“小姐，奴婢正要去府里寻你呢。”我不禁皱起了眉头：“怎么了？”奇那沉了沉气，说道：“是哈席里郡主让我回府找小姐的。原王家的郡主，晋王家三公子的夫人，还有明敏郡主、蒲察家的两位小姐、唐括大人的二夫人……”
“行了，说重点！”一听到那些唧唧歪歪的名字，我脑袋就瞬间变成两个大了。
“小姐，郡主她们正玩儿骨牌呢，恰巧缺了小姐凑不上两桌，苏露儿被郡主抓去充数，但她不会玩儿。”
“知道了……”我摆了摆手，“你回去，就说没找到我，不知道我去哪儿了。”
奇那“哦”了一声，随即又问道：“那，小姐您要去哪儿？”
“沁园。”我一边说着，一边转头向城外的方向走去。
自从我教会了哈席里她们打麻将，我那里就由客栈酒馆升级为了棋牌室，人气那个旺，赶上人多的时候我就是个伺候局子的，端茶递水拿点心，无所不干。
随意的在大街上徜徉着，红墙绿瓦柳嫩花红，不知不觉的就到了沁园。沁园的大门敞着，我正纳闷，是我上次走的时候忘记关上门了吗？金人崇尚萨满教，萨银又是大金的高级萨满法师，再加上他尊贵无比的血统，大家见了他膜拜都来不及，所以萨银的这个园子即便没人看管也不会有人乱闯。
难道是完颜亮？刚才在宫里的时候他还说出了我写的那首诗！
想到这里，我不由自主的加快了脚步。走到一半，便在园中的亭子里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只是，那个身影是属于褒哥哥的，不禁有些失落。
“褒哥哥！”我叫他，继而走了过去：“你怎么也来这里了？”他回头冲我笑着，温柔俊朗的面容，风华绝代的身姿，无可挑剔的印在我的眼中。
“又来躲清静了？”他问道。我笑着点了点头，“四嫂又在我那儿折腾开了，不快点儿躲起来我就万里无云满天繁星了。”
他眉头一皱，“万里无云满天繁星？这怎么解释？”
我耸了耸肩，叹着气说道：“清静是浮云，吵闹是繁星，我一回觅仙楼，那就是万里无云满天繁星！”
褒哥哥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起来。随着他的笑声，只感到一丝轻笑从身后响起，心头一震，回过头去看到的是拎着酒壶向亭子这边走来的完颜亮。
我呆呆的看着褒哥哥笑着接过完颜亮手中的酒壶，愣愣的看着完颜亮自顾自的坐在了石凳上，直到褒哥哥端起酒壶，将两只大碗倒满了酒，我才回过神来。
他们两个举起碗来，清脆的碰撞声击打着我的每根神经，这是怎么个情况？他们俩是要在这儿喝酒吗？不等我惊讶，两人已经齐齐灌下了整碗的酒。
完颜亮放下碗来，斜眼看了看我，说道：“你也想喝？”顿了顿，“自己拿杯子去。”褒哥哥笑着看我并不搭话，我这回真的不知所措了。这两个人都疯了吧？他们不是向来不对板的吗？昨天喝喜酒的时候就坐在一桌，今天居然凑到沁园来续场了，佛祖上帝真主阿拉，您几位是不是又抽风了……
“你想就这么傻站着？”完颜亮又说道：“不想喝酒就下去吧，我们这儿不需要使唤丫头。”趾高气昂的神色。
我火大，非常大，特别是看到褒哥哥那张“我很赞同”的表情的时候。知道吗？人的忍耐是有限度的，你们装B也是有限度的。当你们装B的时候，我低下了头，不是我修养好，是我在找砖头。若不是打不过你们，你们早就死了一千次了！
“我去拿杯子！”我撂下这句砖头，“哼”了一声转身跑出亭子。小样儿，让你们得意，不就喝酒吗，谁怕谁啊，今天若是不把你们灌醉哭着叫姐姐，我以后就不用混了。
说是拿杯子，其实我端了一只碗，而且又拎了一壶酒，他们都用碗喝，我也不能示弱不是！当我把手中的蓝边儿瓷碗和大酒壶当当响的放在了石桌上，他们两个同时勾起了嘴角。
“笑P啊？”我重重的坐了下来，“我今天就要用这个喝！”
完颜亮轻叹了口气，继而摇了摇头，端起碗来对褒哥哥说道：“我输了！”说着，一碗酒下肚。
我疑问着晃悠着脑袋，看看完颜亮，又看看褒哥哥，什么输了赢了的？正想开口呢，只见褒哥哥也端起了酒碗，“我也没赢，陪你喝！”咕咚咕咚喝了个干净。
“你们说什么呢？”我皱起眉来双手叉着腰问道。
“我们在打赌。”完颜亮淡淡的说着。“打赌？赌什么？”我问道。
“赌你拿着什么回来。”褒哥哥解释。“哦……”我恍然大悟，继而笑着问起“那你们两个是怎么猜的？”
“我猜你拿着碗。”完颜亮一边倒着酒一边说道。我又看向褒哥哥，他的脸上写满了自嘲：“我猜的是你拿着杯子和酒壶。”
“哼！”我得意的说道：“我堂堂萨满圣女，哪能那么容易让你们这些凡夫俗子给猜对了心思。”送了他们两个一人一记白眼，我推了推面前的酒碗，完颜亮笑着给我倒满了酒，褒哥哥无奈的摇了摇头。
……
做梦也没想过，我们三个会以这样的方式坐在一起喝酒。听着他们聊些趣事，我只偶尔插几句闲话，大家或是淡淡一笑，或是乐不可支。我心中，那些过往的情深缘浅，那些纠结着的恨短情长，都“一切尽在不言中”的化成了碗碗醇酒，暖着心，热着肺，呵着满口的酒香，渐渐变得模糊，变得风轻云淡。
他们也和我一样吗？那些不远的曾经。如今，已经能笑着诉说着临安、西湖、平江府、圣山……
竟是一夜之间，我的世界天翻地覆了。我深深喜欢着的两个人，去年还为了将来的皇位明枪暗箭的两个人，现在看来却像是深交多年的好友，而我夹在他们中间，却一点儿不显得别扭，仿佛，我不过是个青楼里陪客人喝酒的姑娘，摆设也好，赔笑也罢，这样的气氛，却是我所难以割舍的。
喝酒。我一直认为猫在沙发里和绾绾一边消灭几瓶红酒一边笑闹着讨论八卦是乐趣。我一直认为在临安城初见陆游唐婉的那天，“与尔同销万古愁”的是豪情。我一直认为拽着萨银疯疯癫癫哭哭笑笑的推杯换盏是发泄。
而今天，若是能永远定格在当下，该有多好。
两串清朗的笑声传进了我的耳中。这样的转变，不会无缘无故，不会莫名其妙。究竟是哪里错了位，或者，是我错过了些什么。
时间仍在，是我们飞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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