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楼广轩清音雅乐，太皇太后只小坐了一会儿便回宫歇息了，六姐有孕在身自然有理由离开。
五云楼外面的戏台上依依呀呀唱个不停。皇上坐镇在外，颇有兴致的看戏。皇后则是带着好些亲贵们上楼赏月，说是过一会儿还要萨银在五云楼上对月祈福，保佑太皇太后身体安康。
看戏我是没兴趣，赏月就更闷了，跟着皇后到了楼上就后悔了，想到褒哥哥他们还在外面看戏，索性转身出了五云楼。许是看我偷偷走掉了裴满皇后也没在意，几位王妃郡主也相继下了楼。谁乐意陪她赏月呀，拘谨不说，今儿的月亮也没什么可赏的，动不动就躲到云朵后面去了。
褒哥哥和福泽他们一边儿瞧戏一边儿喝酒，几个大男人凑在一块儿也不知乐些什么。刚想走过去凑凑热闹，有个小宫女来了我身边，福了福身便塞进我手中一张纸条，话也没说就立刻转头走开了。
我狐疑着看了看她的背影，纳闷着打开手中的纸条，只有“御花园”三个字，没署名，但那字很眼熟，只是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去御花园看看。
……
兜兜转转，合欢树下，是完颜亮的身影。心中猛然一惊，那字怪不得眼熟，临安“斗诗会”，我见过他的字。孤驿潇潇竹一丛，不同凡卉媚春风。我心真与君相似，只待云梢拂碧空。
四下无人，周围静谧如水，与五云楼那边热闹升腾的景象有着鲜明的对比。树下的他，月白的轻袍，嘴角含笑，水晶般深邃的黑眸中闪烁着我看我懂的光芒。
“这么慢？”他轻笑一声，缓步走到我面前，“还以为你被皇后吃了！”
“皇后？”我疑问着。他定定的看着我，“说了你也不懂。”
“喂！你不说我怎么可能懂！”心中的火苗“噌”的一下子窜了起来，“有病吧你，莫名其妙的把我叫到这儿来，说些我根本听不懂的话！”
他别过脸去，仰头看向天空，月亮被云朵遮了半边脸，飘渺在夜幕中。“总之，你什么都不必问，听我说就好。”
我不禁皱起了眉头，“有话快说！”忍不住跟他发脾气，每次都是这样。
他又一声轻笑，淡淡开口：“小心裴满皇后，小心贤妃娘娘。记住，离她们远一点儿，没事儿别往宫里跑，除非万不得已。”
“裴满皇后怎么了？我六姐又怎么了？”我上前一步抬头问道。
“说了你也不懂，事情也没有你我想象的那样简单。”他顿了顿，继续说道：“你只要听话就好。”
“什么只要听话就好！你莫名其妙的要我怎么听？皇后怎么样都和我无关，但贤妃是我六姐，她会把我怎样？”我越想越火大，冲他吼道：“你凭什么管我！褒哥哥都没有这样说过！”
话说出去，我就后悔了，我为什么要提褒哥哥呢，是下意识的在拿他和褒哥哥比较吗？还是，我在在意着些什么。
沉默了，他凝眉盯着我，眼中的冷意刺得我不寒而栗。我有些害怕，那种眼神，像是恨不得将我碎尸万段。不由自主的向后退，却只退了一步便被他拉进了怀里。“妍哥，我想你。”轻柔的语气，冰凉的怀抱。
我依然陷在他眼神的惊吓中，却不料这番柔软的无力的话语更令我失魂落魄。
“完颜亮！”我回过神来连忙推开他，“我已经嫁人了，你也已经娶妻了，你是不是疯了！”
他将在身前的手一松，垂落在身侧，眼眸继而暗淡下来，“我是疯了，想你想得快要疯了。”
心，又一次被触痛了，像心脉中嵌着的毒药，涌动着，而我，等待着毒发身亡的解脱。
“你真的疯了……”我喃喃说着，声音小得自己都听不真切。
“妍哥，我带你走好不好，我后悔了，我不争了，我带你到江南，你不是最喜欢那里吗？我们谁都不认识，过你想要的生活……”
“停！”我打断了他的话，深深吸了一口气，“我们接着说皇后和六姐……”我的指甲狠狠压着掌心，手麻木了，心却依然疼。
他紧抿着双唇，幽幽的看了我好久，我低着头，却能感到他的目光在我身上流转。
“前几日有密折上奏，是萨满预言。”他恢复了原有的冷静，说道：“还记得我给你讲过你出生时的那个预言吗？”仿佛刚才那样失控的场面从未出现过。
我抬起头来，冲他点了点头。
“就是那个法师上的折子，内容是——”他顿了顿，别过头去避开我的目光，说道：“得你者得天下。”
虽是震惊，但我仍是轻声一笑，“胡说八道！”
他叹了口气，“折子皇上还没看到就被徐国公扣下了，不过皇后已经知道了。”说到这里，他侧头忘了忘不远处依稀可见的碧霄宫，“昨天皇后找了你六姐，大意是，动葛王必定引起宗族的动乱，而除掉你这个祸端反而轻而易举。你六姐见你的机会多，皇后想要你六姐大义灭亲，为了皇上的天下……”
“够了！”我喊道：“六姐不会的。”
他沉了沉气：“会不会谁都不知道，你自己还是要小心。”眼中滑过一丝担忧。
“褒哥哥呢？他知道了吗？”我急急问道。
他摇了摇头，淡淡的说道：“若是他知道了，就算已经无意和我争，也会为了保护你不择手段。”顿了顿，他又说：“我还没傻到想多个有竞争力的敌人。”
……
浑浑噩噩，完颜亮现行一步，我在御花园信步几个来回，也回到了喧闹的人群中。
坐在离戏台较远的一张圆桌上，一边听着哈席里她们闲聊着，一边将目光瞄向褒哥哥和完颜亮他们，有说有笑把酒言欢，那边儿的气氛还真的不是一般的好。
“那尔菁，我都快闷死了，为什么他们每次都能聊的那么开心？”哈席里耷拉着脑袋，无奈的看向同样无精打采的那尔菁。
那尔菁将目光落到了她老公徒单贞身上，看了一会儿，侧过头来，刚要开口，双眼便转了个弯儿，笑着说了声：“二嫂。”我回过头去，正好对上了徒单倾叶的目光，那种没有波澜的眼神，还真是和完颜亮有几分相像。众人挪了位置，给徒单倾叶腾了地方坐下。
“二嫂怎么也出来了？”那尔菁笑着问道。不等徒单倾叶开口，哈席里就嚷嚷开了：“那还用问，和咱们一样呗。”
倾叶美女轻声说道：“是皇后娘娘要法师祈福，不希望有人打扰，便把大家都打发下来了。”
“是萨银要做法了吗？”我问道，她点了点头，随意的拿起桌上的茶壶，优雅的倒着水。“那我去看看！”我说着起身，却听她又说道：“皇后娘娘把贴身的太监宫女都打发下来了，说是任何人不能打扰法师做法。”
话音刚落，不单单是我，满桌的人都皱起眉头一脸疑问。我不免担心起来，裴满皇后又玩儿什么花样呢，想到完颜亮刚才的话，如今又出了这么一档事儿来，只觉得蹊跷。除了满心的不安，更多的却是担心萨银，萨银今天一直古怪……
“没关系，我也是萨满圣女呀，既是要祈福，我上去的话皇后娘娘应该也很乐意的吧。”来不及多想，我撂下这样一句话便朝着五云楼走去。那尔菁在身后叫我，我也没回头，心中的忐忑顺着五脏六腑蔓延到了全身。
走到楼下，果然有太监拦住了我：“王妃，皇后娘娘有旨，任何人不得上楼打扰法师做法。”我冷冷看了他一眼，不急不慢的开口说道：“难道你不知道我是萨满圣女嘛？”
“这……”他满脸犹豫。我补充道：“太皇太后身子不适，我不过是想为她老人家祈福而已，这也是我分内的事。”我知道这是我最好的筹码，金人对萨满教的尊崇可不是一般二般，连历代君王做出重大决定的时候还要征求萨满法师的意见，“神谕”这个东西，光看字眼儿就很能糊弄人。
扫了眼四周，我转头对一个宫女说道：“上去通报一声，就说我要和萨银法师一起做法。”
那宫女一愣，连忙说道：“奴婢，奴婢不能上去，皇后娘娘她……”没等她说完，先前的那个太监又开了口，“圣女既然要做法，那奴才们定是不敢阻拦，可奴才们真的不敢冒然上楼，圣女身份尊贵，还请圣女自便吧。”
自便就自便，我点了点头，提了裙子向楼上走。外面的曲乐声荡着鼓点儿传进耳朵，一步步，心中总有些说不清的东西在隐隐跳动。
上了楼，正缓步找寻着裴满皇后和萨银的身影。
“你说啊，难道还需要我下旨要你开口吗？”裴满皇后的声音，冰冷的语气带着丝丝颤抖。
我心中一惊，连忙收住了步子，轻轻挪着身子向里面望去，可惜几根粗大的红柱将视线遮得严严实实，不敢再向前走，脑中的问号一个接一个的窜了出来。
“四年前你不要我，你用那种借口拒绝我，我认了，我相信了，甚至还帮你挡去了太皇太后的赐婚。可是你为什么不做戏做到底，偏偏让我发现？”她的语气明显加重，看不到表情，也能想象得出她的面容。
“我也想做戏做到底。”萨银的声音淡淡，没有杂质的空灵，“不是你在我身边插了人吗？若是你没有这样做，说不定你一辈子都不会知道。”
“一辈子？听说前些日子原王又逼你娶妻了？唐括大人的女儿吧？不是说过了十五就成亲吗？”
长久的沉默，我一动不动的倾听着，萨银和裴满皇后，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还有，萨银要成亲了，我怎么一直没听说呢？
“银，我在你身边留了人，是因为我担心你，我在乎你，我时时刻刻都想知道你的消息。不论你喜欢的是什么人，男人也好女人也好，就算是妖是鬼，你永远都是我心中那个不可替代的银。”她的声音开始柔软起来，带着触动人心的哭腔。“你认识我二十年了，难道你还不了解我吗？”
“我没兴趣了解你。”依旧淡淡的语气。
“你我从小一起长大，我爹一直有意将我许给你，这你也是知道的，可是为什么自打四年前，你突然就变了，对我变了，对所有人都变了！这些年，你虽是在人前得天独厚尊贵无比，但我看得出，只要有她在，你就变得稀奇古怪，你知道旁人都在说些什么吗？你从来不骗我的，为什么会骗我？”
“我没有骗你。”
“没有？四年前，你亲口对我说‘我不想娶你，我只想嫁给那个人！’难道这不是骗我吗？我以为你喜欢男人，难道这不是骗我吗？”
“我又没说我喜欢男人，而且，我没有骗你，直到现在我还是想嫁给那个人。”
“那个人？哪个人？你不要告诉我，你房间里那些成卷入册的画像诗词从四年前便开始堆成了山，而你四年前说的那个人就是现在的葛王妃！”
“啪嗒”一声，随着什么东西摔碎在地的声响，我的心也七零八碎了。慌张的转头向楼下跑去，不要再听了，不能再听了，脚步凌乱的几乎没了重心，顾不得周围人影的闪过，我一路跑着，没有方向，只想越远越好，直到戏台那边的声音彻底从耳中消失，我已跑到了宁清池，再回头，已经看不到五彩楼灯火通明的踪影。
波光粼粼的池水中有团明亮的圆月，一阵风过，月亮跟着风儿颤动。我单手扶着池边的一棵老树，脑中闪过的，都是萨银对我讲过的那些属于他和妍哥的曾经。只字片语，拼凑在一起。
“那年我跟着师傅去海罗伊探望你母亲，你才十二三岁，银哥哥前银哥哥后的拉着我到处玩儿，还说我长得比你美，将来要娶我当媳妇儿……”
“你说你喜欢看我生气看我笑，欺负我你最最高兴了。”
“你说你的梦想，就是把我拐带着一起到处惹事生非，反正没人敢责怪萨满法师。”
“把心情写在脸上，是你教人家这样的。”
“你说过，如果我是个女孩子就好了，一定把我看得死死的，一辈子留在身边不让我嫁人，因为没人能配得上我。”
妍哥13岁，刚好就是四年前……
原来，萨银和裴满皇后从小便是一对儿，怪不得，第一次入宫，我便被她刁难。原来，萨银只有在我面前才那么惊世骇俗，怪不得，他对旁人一直淡淡的样子。原来，是我误会了，是我我忽略了。
萨银，四年前就喜欢妍哥了吗？可是，我不是那个妍哥，他是知道的，唯一知道的。后来，他还说过什么？
“这才是妍哥，人家最喜欢这样的妍哥了。”
“不就是长了颗红痣，蛮好看的。”
“妍哥，这里就是你的家，无论怎样我都会陪在你身边。”
“傻瓜，他们爱你……所以，不管你做什么、怎样选择，他们都愿意成全。就像我一样。”
“喝酒就可以撒酒疯，然后偷偷亲你你也不会骂我。”
回过神来，放眼看去，对岸的花团锦簇中，一座精美的亭子立在池边。亭子里没有点灯，却能依稀的看到一个人影坐于亭中，一动不动。
恍恍惚惚的，我好奇着缓缓走近了那亭子。月光下，一位衣着飘逸的女子侧坐在亭中，单手托腮，扶着亭子的围杆，好似在看着水中的月影。
我站在不远处，静静的看着，好美的画面。
“妍哥！”褒哥哥的声音从身后响起。亭中的女子闻声回头，正对上我的目光，竟然是德妃娘娘。
“怎么跑到这儿来了？”褒哥哥温柔的走向我，我迎了上去扑进他的怀里，“褒哥哥，我好累，我想回家。”
八月十五，蜜月，密月，注定无眠……
喜欢千年落请大家收藏：(321553.xyz)千年落艾草文学阅读网更新速度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