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统三年大年初二，皇太子完颜济安暴毙。
正月十五，六姐若溪产下皇子完颜道济。
三月，皇上册封完颜道济为魏王，六姐母凭子贵，封皇贵妃。
四月，太皇太后辞世长眠，明敏郡主远嫁西夏。
五月，群臣上奏，要求皇上恢复“谙班勃极烈”皇储制度。满朝文武议论纷纷，皇族亲贵再次将眼光落到了皇座之上，僵持至今。
七月，六姐宫里的小太监，哈兰，爆出了六姐与一名御前侍卫有染，侍卫屈打成招凌迟处死，六姐禁足于碧霄宫，皇后将道济接到了自己宫中抚养。
八月，原王被诬谋反，萨银也受了株连，关入大牢。宗室亲贵无不人人自危，对于原王的被诬与否保持着观望的态度。几天后，翼王和代王相继入狱，同样的谋反之罪。
九月，人心惶惶不得安，对于原王等人谋反一事，皇上既不命人彻查也不下令惩处。唯一让人安心的是，皇上碍于萨银的身份，已将他由大牢转到了沁园幽禁，只是不许任何人探望。
六姐和萨银，一个冷禁于碧霄宫不见天日，一个被关在沁园举步维艰。
不是没有进宫见过皇上，圣意难测，他一脸无所谓的神情，叫我陪他散步，但只要我提及萨银和六姐便立刻转移了话题，避而不谈，再提起他便冷了脸色。伴君如伴虎，我进宫时如此，石土黑老爹觐见也是如此，就连褒哥哥也没能插上几句话。
福泽也不比我好受，想尽一切办法打探着六姐在宫里的情况，虽然只是只字片语，但我们起码知道了六姐还活着。偌大的碧霄宫，如今大门紧锁，除了每日送饭的太监外，没有任何人靠近。昔日风光的贤贵妃，今日的冷宫娘娘，她的死活，连皇上都漠不关心，更不要说旁人了。
若是太皇太后在世就好了，这段时间，我时常这样想。只可惜，人死不能复生。
……
葛王府的园子里，落叶纷飞翩翩起舞，每一片都嵌着萧索。我坐在亭中，伸手去接那飘落的秋叶，明明落入了掌心，一阵风儿袭来，叶子旋了个圈儿，悠悠的飘到了脚边。
褒哥哥奉旨去西南大营办差，再有三五天才会回来。扬起脸来望向头顶的一片繁云，微不可闻的叹息便又漫在了空气中。
下午的时候哈席里来看我，如今她已经有了四个月的身孕，却还不安分的到处乱跑。
“四嫂，人家怀了孩子都巴不得天天呆在屋子里宝贝着，生怕出点儿意外，你倒是特别了，四哥也让你到处瞎逛？”我皱着眉端给她一杯热茶。
哈席里抚了抚自己的肚子，说道：“你四哥才没空管我，天天抓不到影子，府里太闷了，连个陪我正经说话的人都没有。”
我不禁呵声一笑：“正经说话？你见哪个人不正经说话了，就你自个儿不正经罢了。”
白了我一眼，她放下手中的茶杯，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提高了嗓音嚷道：“糟了！那尔菁昨天差人来说今儿个要去府里看我的！”说着就“噌”的一下子起身。
我连忙喊道：“你慢点儿，你得时刻记着现在不是一个人！”无奈的撇了撇嘴，“天大的事儿也别毛毛躁躁的啊，你肚子里的那个可精贵得很呢。”
哈席里恍然大悟的点了点头，下意识的将手护住微微隆起的小腹。
“既然那尔菁要去看，那也别在这儿耗着了，我也有些日子没回去看娘了，和你一起回去。”
哈席里一听这话就又来了兴致，开始念叨着等会儿回府凑桌儿骨牌。我心中叹息着，她生出来的孩子，应该落地就会有多动症的吧，不然还真对不起这个当妈的。
听着哈席里叽叽喳喳的说着，我们两个已经走到了府门口，苏露儿给我加了件外袍，我嘱咐了几句，便扶着哈席里上了轿子。
这时，只听喜公公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拿腔作调的叫道：“葛王妃留步！”我回头一瞧，果然是皇上身边儿的大红人，挪着小碎步向我走来。
“喜公公，又出宫办差呀？”客套的问了句。“可不是办差嘛，今儿个办的还恰巧了就是王妃您的差。”他嬉笑着说道。
我不禁皱了皱眉，他又开口：“王妃快虽奴才进宫吧，皇上正等着呢。”
“皇上？”我不由问道：“皇上等我做什么？”
“哎呦您真会说笑。”他用手遮了遮嘴唇，笑道：“皇上的意思要是我们这些做奴才的都揣摩透了，那还了得。”
哼，你们这群半男不女的太监，不就靠着揣摩圣意活着呢嘛，否则你会这么红，红得都发紫了！
心里虽这样想着，但面上仍旧淡然。我看并非你不知道，你不想说才是真的。
送走哈席里，我上了喜公公的轿子。一路上忐忑不安，莫不是六姐出事了？胡思乱想了一阵，轿子已经进了宫门，朝着稽古殿的方向抬去。这还是我第一次在宫中坐轿，平日进宫哪有这样的待遇。
稽古殿，喜公公入内禀报，我站在殿外不禁心中打鼓。想来，这还是完颜亶第一次召见我，过去都是我自个儿往宫里跑。自从六姐和萨银出事之后，我也只进宫两次，每次都被他言辞闪烁的打法了回去。
正想着，喜公公快步走了出来请我进去。我扯了扯裙摆，随即跟着他进了书房。
“臣妾参见皇上，皇上万福。”我依照宫规有条不紊的施礼，这一年来，所有的教条礼数都已信手拈来，见什么人，说什么话，做什么礼，问什么安，想都不用想便能脱口而出。反而哈席里她们经常咂舌不满的说道：“前些年也没这些个规矩，自打皇上继位后便寻了汉人的道道，硬是搞出那么多花样儿来。”
这就是她们不懂了，所谓帝王，若不严格礼法怎能服众，更不要说治理国之江土了，光是那些自持身份的王爷们没大没小的闹几场笑话，皇帝的威严就全都没了。汉化是必然的结果，几百年后大清入关满语失传便是最好的证明。
“起来吧。”完颜亶淡淡的说着。我起身抬头，他正目不转睛的看着我，手边还拿着一本奏折，半开着，上面密密麻麻的字迹画符般扭曲着。我知道那是女真小字，也是他登基之后的天眷元年正式颁行的。不得不承认，完颜亶倒是为大金的发展做了些贡献，进行政治改革，采用汉官制，废除伪齐国，统一法制，创造女真小字，每一笔都让后人受益匪浅。
他看我，我自然也看他，光洁白皙的脸庞，浓密的眉毛，略带慵懒的眼。他突然一笑，拿起桌上的两本奏折，起身走向我，“朕有什么好看的？”
是没什么好看的，我在心中说着，不由扬起了嘴角问道：“皇上，那臣妾有什么可看？”
眉峰一锁，他随即轻笑一声，“你就不怕朕治你的罪？”
“治罪？”我故作惊讶的说道：“就因为我说的话吗？”
他疑问的看着我，含笑着点头。我接着说道：“那是昏君才做的事情，皇上如此圣明，怎么会因为臣妾的一句玩笑而怪罪于臣妾呢！”
“朕圣明吗？”他转身背对着我，“我可是听说，上个月你从这稽古殿出去后便狠狠的骂了朕一通，骂的很是精彩。”
我心中大叫不好，上回进宫，本打算装孙子的替六姐和萨银求情，不料又被他打发走，心中自然憋闷得很，一时没忍住，出了大殿便一路发泄，什么“冤枉好人”、“不讲道理”、“听风是雨”都算轻的，“昏君”、“木头”、“神经错乱”、“脑袋进水”都不知絮叨了多少次。更重要的是，貌似我还说过“出门被车撞死，喝水被水呛死，吃饭被饭噎死，游泳被水撑死，回家楼塌被石头压死。”
可是，我保证那时候左右无人，他是怎么知道的？这回真的不知所措了，难道他是专门找我来算账的？
我连忙跪下身来：“皇上……”不等跪稳便被他转身扶起，着实一愣，抬头对上他的双眼，含着我看不懂的光芒。
“朕又没怪罪你。”他浅笑着说道：“朕还是头一次，亲耳听到有人骂我。”不禁汗颜，被人骂还能笑得这么自然？抽动了嘴角，我竟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他举起手中的折子，随意的将它们丢在案几上，又对我说道：“陪朕用膳。”语气中带着不可抗拒的魔力，说着便向书房外走。
我一愣，扭过头去看他，“皇上！”连忙叫住了他，心中七上八下的，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皇上今天召臣妾入宫……”
他缓缓回过身来，“陪朕用膳，有什么话等会儿再说。”我又是一惊，便不敢再多问，只得轻轻“哦”了一声，抬脚跟了上去。
……
对桌而坐，细嚼慢咽，喜公公站在他身侧服侍，我尴尬异常，简单吃了几口便放下了碗筷。他抬眼看了看我，不等我反应，便见他夹了菜放进我的碗里，说道：“把这些吃掉。”
我目瞪口呆的看着他，他又补充道：“这是圣旨，快吃。”
无奈的重新拿起筷子，脑中空白一片。今天一定是撞邪了，他不正常，我也反应迟钝起来，直到在他不断的给我夹菜过程中把碗里的饭菜全部吃干净，我才回过神来。
一抬头，竟是见他对我笑，不是通常见到的那种笑容，这笑容，像是被风吹散的蒲公英，飘得到处都是。
“皇上，臣妾吃完了……”我小声说着。他闪了闪神，又说道：“陪朕出去走走。”依旧不让我有反抗的余地，说完便起身向外走去。我撇了撇嘴，极不情愿的跟上去，谁让他是皇上他最大，随便说一句话就是圣旨。
天色已近黄昏，夕阳似乎在金黄色的霞光中滚动，光晕模糊着向四下蔓延。
“妍哥，你喜欢什么季节？”缓步在前的他忽然侧头问我。我本是在犹豫着开口问他到底召我入宫时为了什么，听他这样一问，着实愣了愣，缓了好几秒才答道：“回皇上，臣妾最喜欢春天。”
他停住脚步，“也对，你就是春天出生的，阿林宜尔哈，漫山遍野的杜鹃花盛开的时候。”
我微笑不语，才不是因为这个，我喜欢春天，是因为，雪融化后，便是春天……
“朕喜欢秋天。”他将目光落在了宁清池粼粼的水波，池边的枯叶随风吹落，坠向一谭静谧之中。
山川寂寥，草木凋落，我一直认为秋天是个伤感的季节，没想到他竟会喜欢。心中虽是好奇着，但他喜不喜欢干我P事，我还是少说话的好，祸从口出患从口入，这苦头我可尝够了。
他静静的望着眼中的景，我默默的站在他身后看着他，长久的无声后，他转过身来说道：“回去吧。”
我一怔：“回哪儿？”脱口而出。这不怪我，他说的这是什么话我都没搞清楚，是叫我出宫回府吗？那叫我进宫来做什么？就陪他吃吃饭说说话逛逛园子？
他轻声一笑：“回书房。”
“哦。”我缓缓叹了口气，没敢叹出声来，心中却是极大的不满。
又进了稽古殿书房，他走到案边落座，我站在房内强压着心中的郁火，忍耐程度已经濒临极限。
这时，他将案上的两本折子递到了我手中，喝了口茶水说道：“看看吧。”
我知道，这就是今日他召我入宫的“正事”了，急急翻开，先是女真文字，看不懂，匆匆向后看去，只见上面写着：“乌林答部族有女，此女出，江山大定，铁蹄固，天下易主。此女嫁，夫秋，刑官也，于时为阴，又兵象也，于行为金。是谓天地之义气，常以肃杀而为心。至此，得女者得天下。”
心中万马奔腾，这不就是完颜亮说过的那道密折？抬头看了一眼满目淡然的完颜亶，我又翻开另一本折子，字字惊心，不寒而栗，双手止不住的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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