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别难再逢。
人生就是这样,即便百年修得同船渡的有缘人,也终是船到桥头。
我如何能忘,临别时陆游眼中写满的坚定。那是大丈夫一言九鼎的魄力,是铁马秋风一决生死的信念,是戎装沙场挥刀断尘的憧憬。
是我多愁善感吧,看着陆游和唐婉远去的背影,便又开始泪眼朦胧。
“两位,可否容小女子说几句话。”
我和完颜褒寻声看去,原来是一袭青衫的柳依依。夜风中,单薄的身姿立于微晃的街灯下,面带冷清,却无伤大雅。
完颜褒面露疑色,却是用眼神征求着我的意见。
“柳姑娘有什么事吗?”我挽住完颜褒的手臂,淡笑着说道。
我发现我的占有欲是那么的强,比如此时此刻。
柳依依上前几步,坦然自若:“恕小女子冒昧,不知两位明日可否赏脸一叙。”
我们和她有什么可叙的?我和完颜褒齐齐皱了眉头,柳依依显然是知晓我们的疑问,不急不慢的说:“两位多虑了,中秋那日小女子的画舫在西湖之畔等候多时,却不见两位前来,因此十分遗憾。不想今日居然遇到了两位。”顿了顿,她继续说道:“小女子知道自己身份低微,许是不配邀请两位,但仍厚着脸皮打扰,还望两位贵人能给小女子个薄面,也算了却小女子的一个心愿。”
多明显的激将法,真幼稚。自降身份的讨好罢了,我可没那么容易上当。不就是对上个灯谜,这么至于这么不依不饶的吗,所以,这其中一定有蹊跷。
“褒哥哥……”我转头看向完颜褒。
“我听妍哥的,妍哥决定好了。”他轻轻勾起嘴角,画出一个优美的弧度,那么好看。
柳依依是冲着完颜褒来的吧,人长得帅就是麻烦,招蜂引蝶的不让人消停。树欲静而风不止呀,悲哀。
我转过身去正要开口拒绝,却对上了柳依依满眸的期冀。本是清冷如月的双眼镀上了水灵灵的光泽,有一丝耀眼,惹人相怜。
我心中点点的怜悯之情瞬间爆发了,翻江倒海绵延不绝。话说,即便她看上了我的褒哥哥那又怎么样,我本应该深感自豪的。
鬼使神差,挂在嘴边的话顿时吞了回去。“好,好吧,就算还了我们的失约之礼。”红颜祸水啊,果然没错。都说英雄难过美人关,如今看来,这美人关并非只针对英雄。
柳依依粲然一笑,美得没有瑕疵。
昭福酒楼,金匾熠熠,辉煌依旧。
景触情生,“斗诗会”的异彩华章热闹非凡不断涌进脑海。还是那清雅玉台,还是那宝椅花几,还是那玄关门庭雕栏玉砌。
侍女模样的女孩将我们引上了楼,轻轻叩门,随即撩起了雅阁的珠帘。柳依依婷婷坐于琴边,见我们走进雅阁,缓缓起身上前。身姿轻盈,有条不紊,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仿若天成,美轮美奂。
“完颜公子,乌林答小姐,依依准备了酒菜,其中不乏金国特色,二位不妨尝尝看。”柳依依甩都不甩那满桌的丰盛佳肴,淡淡的看着我们说道。
“哦?柳姑娘还真是做足了功课,连我们的来历和姓氏都打探清楚了。”完颜褒展颜轻笑,拉着我坐到了桌前,说:“不知柳姑娘这场鸿门宴到底要摆到何时。”
鸿门宴?我诧异的看着完颜褒,他却送了我一记暖心的微笑。此时,柳依依的面色仍不见有何变化。她摇裙转身,抚琴而坐,头上的雕花步摇随着身体飘动。
悠扬舒缓的琴声流淌在她的指尖,我心中不禁一个冷颤,这个女人真可怕。
“公子多虑了。”柳依依一边抚琴一边开口:“若是公子偏要说这是场鸿门宴,那小女子的目标便是乌林答小姐了。”
“我?”我想如果可以,一定会把自己的眼珠子瞪出来。我跟她非亲非故,更没有招惹过她,最多经常偷看她几眼,谁让她是美女来着。
柳依依浅笑一声:“正是。”
“为什么?”我急急问道:“我可不记得和柳姑娘有何交情。”身侧,完颜褒已经轻轻握住了我的手。
“乌林答小姐还记得那日的‘斗诗会’吗?”柳依依慢声细语,着实令人心如火烧。
“当然记得,恐怕一辈子都难以忘记。”我故作镇定的回答着,其实心中不停的打着鼓。瞬间,阴谋、诡计、欺骗、血腥等等词汇一个个从脑中蹦出。还好,还好有完颜褒在身边,不禁反手紧握了他的手,这才心安一些。
柳依依突然紧锁了眉头,这可真是难得一见的表情了。说来也奇怪,看到这样的柳依依,我的心中竟开始柔软起来。这样的女子,只应天上才得有。
这时,伴着低婉的琴音,柳依依开口唱道:“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我不禁跟随着她的琴音妙声轻轻哼唱起来。荷已残,香已消,花水漂流,离愁绕心头。这首《一剪梅》虽是再次听来,却仍是回味无穷。
仿佛,你可以看见李清照独泛兰舟仰头凝望,北雁南归皎月浸人,将那离别的愁绪诉于那飘零的繁花流水,情思如梦愁断白头,望穿了春秋。
一曲唱罢,柳依依起身缓步走来。我还沉浸在李清照的悲欢离合之中久久不能平静,她已悠然而坐,面色凝重。
“依依相邀乌林答小姐,正是因为这首词。”她看着还在发愣的我,说道:“这首词乃是一位老妇人相赠,流传甚微,还请小姐告之从何得来。”
我脑袋嗡嗡作响,从何得来?课本上学到的。流传甚微?过个百年她还不得被今天的话吓死。
见我不作回答,柳依依竟面色焦急起来:“小姐不要误会,依依并无恶意。只是,依依从小学琴,本就耳力过人,那日‘斗诗会’竟听得小姐在台下轻声唱着这首词,因此惊讶不已。”顿了顿,她继续说道:“依依不过是想得知小姐如何知晓这首《一剪梅》,可是与那老妇人有关?”
我一时语塞,便又开始支吾起来:“这,也许吧,我,我也不清楚。”
完颜褒看着我为难的样子,不禁凝眉苦笑,我知道我又出状况了,但是他也不必一副等着看好戏的样子呀。
这时,柳依依听了我不算回答的回答面露喜色,连忙问道:“敢问小姐可知那老妇人的居住之所,依依两年来四处打听,却毫无进展。”
“你找李清照做什么?”我不经大脑的问了出来。
柳依依激动得拉住我的手,速度快的竟令我没有看清她是怎么伸出手来的。“对,那位老妇人就是李姓,小姐您认识?”
天呢,我恨不得狠狠的打自己一巴掌,没事儿提什么李清照。完颜褒此时更是来了兴致,颇为感兴趣的看着我,脸上分明写着“怎么回事”四个字。
这样的场面我可真的应付不来,难道要告诉柳依依我认识的李清照是在千百年后的现代?是在语文课的教科书上?
好在,我杨千落生平最大的优点就是知难而退,竟然解释不清,便索性不解释最好,否则定是越抹越黑。
“褒哥哥,我累了,咱们回去吧。”我对完颜褒笑着说道,并且尽量让自己笑得甜美动人一些。
完颜褒不禁摇了摇头,对我的举动很是无奈。但在一声叹息后,他又点了点头,勾起嘴角说:“好吧,我们回去。”
我转过脸来不去看柳依依,起身跟着完颜褒向雅阁外走去。心中暗暗祈祷着柳依依千万别跟上来。
“小姐,乌林答小姐!”柳依依急急绕到我们身前挡在了门口。
我不是没想到她会纠缠,却不曾想,她竟在下一秒扑通一声跪在了我的面前。
“小姐,求求你,告诉依依,怎样才能再见到那位老妇人。”柳依依的语调中带着哭腔,“依依没有恶意,只想报答她老人家的救命之恩。”
这下子,我彻底蒙了。
赶忙上前去扶起跪在地上的柳依依,不知所措起来。
“小姐,若是你不告诉依依,那依依在此长跪不起。”柳依依的眼泪滴滴掉落,眼中却泛着倔强。
这个真的是柳依依吗?那个不经世间纷扰的绝尘仙子如今竟变成了这个样子。叹为观止啊!
“好啦好啦,只要是我知道的,我都告诉你,只要你快起来就好。”我也急了,不得不承认柳依依这一跪,跪得我都找不到东南西北了。
柳依依抽泣着问道:“小姐此话当真?”
“什么当真不当真,我都答应告诉你了,还不快起来!”一边说着,我一边扶起柳依依。她显然还没能平复自己的心情,那张精致的小脸究竟是哭是笑我都没能分清。
扶着柳依依坐下,完颜褒已经端了茶水递到柳依依手中。柳依依感激的冲着他点了点头,刚要开口,却是又哭了起来。
佛祖上帝真主阿拉,不至于吧。我无奈的看了看完颜褒,他也显然不知所措。
一盏茶的功夫过去了,我怀疑柳依依是否把这辈子该流的眼泪全都挤出来了。女人呀,果然是水做的。
“好啦,你再哭我可走了啊。”我故作生气的冲她说道。
完颜褒拉过我的手:“妍哥……”
我回过头来对他嘻嘻一笑,柳依依却连忙开了口:“是依依失态了。”
我转身坐到柳依依身边,轻声慢语的说道:“柳姑娘,你先别着急,我确实不知道那老妇人的居所,但我相信如果从长计议,也不是找不到的。”
“这么说,小姐也不知道……”柳依依的眼色暗淡下来,刚刚止住的泪水又要开始决堤。
“也不是啦,你别哭啊,我是不知道,但我知道有人一定晓得的。”我连忙解释着。
“真的?”柳依依一脸惊喜。
“真的真的,那,说好了啊,你可别哭了。”我无奈至极,却仍是放慢了语气问道:“你说那位赠你《一剪梅》的老妇人是你的救命恩人?这是怎么回事儿?”
我的好奇心又在作祟。
事实证明,好奇心真的不该经常跑出来玩耍。否则,我怎么会止不住的流了泪,怎么会忍不住的伤了心。
歌舞西塘,夜风习习灯火迷离。柳依依整夜对灯相望,却终是望不出她朝思暮想的身影。然而,这一望,便是一个冬夏。一怀期冀,满目离愁,与那南齐才妓苏小小竟是出奇的相同。
对窗画目,深锁愁眉,盈盈胭脂泪。造化弄人吧,柳依依自认没有苏小小的坚毅,西塘画舫之中纵身一跳,了却那痴痴思念,了却那点点悲戚,了却那不愿承认的始乱终弃。
醒来,是在一位老妇人的船里。那妇人的脸上写满了岁月的沧桑,也刻满了年华的印迹。柳依依静静的看着老人作画、题词,细细端详着老人眼中分明的爱恨情愁,恍若不似人间。
柳依依向老人讲述了自己的遭遇,老人叹息、感慨,却不认同。
“姑娘,有得等,有得思念,有得离愁思苦,你是多么幸福啊!”老人缓缓说道:“待到你没了等待,没了思念,没了不安和纠结,那才是命如枯木,不如一死。”
几日的相处,几日的开导,柳依依与老人秉烛而谈,豁然开朗不胜欣喜。临别时,老人赠予柳依依曲词五首,其中,便有那首婉约动人的《一剪梅》。
听罢,我忍不住看向一脸感慨的完颜褒,说道:“你看,男人靠得住,母猪都上树。你要是哪天打算一走了之就试试,我挖地三尺也要把你找出来大卸八块。”
完颜褒苦笑一声,随即摇了摇头。
之后,我把自己所了解的李清照生平根据如今的年代稍加修整,去芜存菁的讲给柳依依听。柳依依也因此更为确定自己遇到的老妇人便是我口中的李清照。
“妍哥,你怎么知道这么多?”完颜褒虽是这样问着,但脸上却不见疑问。
柳依依也不解起来,我只得连忙说道:“我也是在大街上闲逛的时候听路边的说书人讲的,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啦,总之,不会是空穴来风吧,想必也有三分是真。”
完颜褒和柳依依显然不能接受我的这个解释,为了不让他们再追问下去,我拉过柳依依的手问:“柳姑娘不是想找那老妇人吗?”
柳依依连连点头:“我一小小歌姬,本是默默无名,若不是机缘巧合下得了老人家的那几首佳词,恐怕如今仍是西塘画舫中的无名小卒,任人欺凌,怎会有今日。”
都说善有善报的,可是为什么如此才德的李清照,命运却是那么凄凉。
收回了思绪,我在心中组织了一下语言,继而说道:“实不相瞒,我的确不知那老妇人的住处。但是你可以碰碰运气。”
柳依依疑惑起来:“碰运气?”
我点了点头:“对,碰运气。”眼神不由自主的飘向身侧的完颜褒,我继续说道:“听闻,李清照和秦桧的夫人王氏是表亲,我想你可以从这边打听。”
“宰相大人?”柳依依惊讶着。
我心中也是忐忑,因为这一说法在现代也是争议颇多,到底是不是表亲,这表亲关系如何有没有联系,都还是未知。
“我只能说,你得碰碰运气,因为这到底是真是假,还说不准呢。”顿了顿,我继续说道:“不过有一点我是可以肯定的,李清照现如今定是在江南,说不定就在这临安城之中隐居。”
话音刚落,柳依依便激动得站起身来对我千恩万谢。这哪里还是面若冷玉不动声色的柳依依,如今她已经彻底的颠覆了在我心中的冰美人形象。
完颜褒定是对我充满了疑问,却也不曾开口,我是想要“解释”给他听,却也不知从何讲起,总不能实话实说吧。因此,为了避免越抹越黑的后果,我还是事先编好台词才行。
回去的路上,完颜褒一直勾着嘴角,却不问我关于李清照的事情,这让我心中很是不自在。我就像个犯了错却没有得到惩罚的孩子,心随着马蹄的节奏落不了地。
“褒哥哥,你没有什么想要问我的吗?”我试探着问道。
完颜褒低下头来无所谓的说着:“没有。”
“哦。”我深呼了一口气,还好他说没有,不然我还真是没想好要怎样解释。
“有些事,等到你想说的时候,自然就会告诉我。”他轻声说着,沉稳的声音让我倍感温暖。
“褒哥哥,我开始还以为柳依依将你我邀去是受了完颜亮的指使。看来我是错怪了她了。”
完颜褒点了点头:“恩,我开始也以为是完颜亮,但转念一想,若是完颜亮的话何必邀上我一起,单单约了你岂不是更好。”
“哦,那你就不怕到时候完颜亮趁机对你下手?”我仰头看他。
话音刚落,他竟面色凝重起来:“他不敢,起码现在,他还不敢。”
想追问下去,却被他眼中的犀利惊到。明明是望着前方,却好似在紧紧盯看着一个人。
看来,最迷糊的那个人一直是我。
我心中突生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他和完颜亮之间,一定有什么事,而这件事,是我所不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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