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拔河需要氛围，除了选手自己呼喝以外，两百名乐师坐在这里也不是白坐的，就开始给他们奏乐。

　　那种紧张激烈的可以调动士气的音乐，没有哪一种乐器比风格多变的琵琶更擅长。

　　一时间七把琵琶齐齐奏响，豪情肆意的金戈铁策之声就在空旷的场地上散布开来。

　　拔河的双方竭尽全力，东朋的老丞相更是咬牙切齿，因为年老体衰，体力不及其他年轻人，尽管他也十分努力，额角青筋都因过分用力而悉数暴起，但仍是抵不过西朋那一群年轻将军，被拖得向前趔趄了一步。

　　连我都忍不住替他捏了一把汗。

　　我一边看他们拔河，一边将左手沿着琴弦滑下，三指按住三弦，右手顺势扫下，用力甩出一个气势磅礴的大扫弦。

　　这本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大扫弦，琵琶武曲的开头大多是这种连续的大扫弦。但是意外却在此刻发生了。

　　刹那间，一声接一声的弦裂之声竞相传出，金戈铁马嘎然而止，四声间隔极短的“啪”声相继迸出，好像小时候玩得那种只要往地上一扔就能发出一声裂响的爆竹，炸得我心口紧了四回。

　　四弦齐断。

　　我惊呆了，脸颊上传来一丝轻微的刺痛。

　　望着手里无弦的琵琶，我半天没有反应过来，身后的六把琵琶也因为领队的琴声停止而陆续停止弹奏，原本嘈杂的场地上，突然静如深夜。

　　我讷讷抬起头，突然发现拔河场上的几人或立或伏，姿态各不相同，老丞相已经狼狈地摔倒在泥土中，紧蹙眉头的表情痛苦不堪，而剩下的几双眼睛却通通瞪着我。

　　我伸出右手，指着红麻拔河绳上那束偏向西朋的红色绸带，犹豫道：“西朋，赢了？”

　　西朋的蛮将猛然反应过来，黝黑的脸上立时绽开笑容：“哈哈哈，我们赢了！我们赢啦！”

　　剩下几人都笑逐颜开，跟着蛮将一起呼号起来。西朋之中，唯有崔云松手放开了绳子，极为冷静地转过身来，双手抱胸望着我。

　　我嘴角一抽，僵硬地朝他一笑。

　　崔云突然歪着头，嘴角一提，还我一个不怀好意的笑容。

　　我低下头来，心中隐约觉得不详。学琴十八年，还从未遇到过四弦俱断的奇事。低头抚弄拦腰截断的四根琴弦，心头疑云笼罩：就算是其它三弦都断了，四弦也不该断的。琵琶弦中最粗的弦是四弦，四弦非常耐弹，不像最细的一弦那样轻易就会断裂。我的第一把琵琶弹了整整三年，一弦换过八次，四弦是一次也没有断过。

　　而眼下的这一副琴弦，全是昨天才刚刚换上的新弦，从未受过磨损，理应不该如此易断。

　　崔云在我眼前站定，修长手指夺去了我捏在指尖细看的琵琶弦，瞥了一眼后声音里带着戏谑：“就算你想帮我赢，也不必绞断自己的琴弦。”

　　“我没有！”我匆忙解释：“不要乱说，东朋贵人会误会的。”

　　果不其然，东朋二驸马已经扶着老宰相向我走了过来：“司乐，崔将军说的是不是真的，你是故意绞断琴弦好扰乱人心？”

　　我有些慌乱地站了起来：“不是……奴婢怎么敢，崔云他是胡说的。”我还想解释，崔云分明是拿我玩笑，他说的，又怎会是真的？

　　没想到老宰相突然朝我一喝：“大胆，一个小小乐师，竟敢直呼云麾将军的名讳！”

　　我身躯微颤，被他突然提高的音量吓到，话到口边又被逼了回去，愣在那里不知该如何是好。

　　一边的小灵见状，赶上前朝两人施了个礼：“宰相息怒，可否听奴婢一句话：因为秦司乐平日勤于练琴，导致丝弦磨损，而刚刚弹奏的三首武曲需要十足劲力，磨损的丝弦承受不住，这才断了，并非秦司乐故意而为。”

　　我愣了愣，连忙欠身道：“不错，正是由于这个缘故，奴婢绝无其他意图。”

　　老宰相因为当众摔倒在地，自觉丢了颜面，一腔怒意无处发，便想借机将火气撒在我头上，我自然不好跟他硬碰，还好小灵替我辩解。

　　“哈哈哈！”崔云突然发出三声朗笑：“宰相大人也忒瞧得起崔云了，崔云不过是跟秦司乐开个玩笑，宰相大人怎么当真了？琴弦之断并非人力所能掌控，想必秦司乐自己也是不想的，是不是，秦司乐？”他的目光朝我投来，浓眉高高挑起。

　　我抬眸与他对视，愣了片刻，他竟朝我眨了眨眼睛：“是不是啊？”

　　我反应过来，立即颔首：“是，崔将军又戏弄奴婢了。”

　　老宰相的脸色突然一阵白一阵红，驸马伸手指着我又指向他：“你们……”

　　崔云一步踱过来，刚好搂住我的肩：“实不相瞒，秦司乐乃是崔云的小师妹，没想到我们今日能够在这里重逢，一时兴奋说了几句玩笑话，给两位贵人增添麻烦了，崔云深感不安。”他低下头，好像真的十分不安一样，可我却在他低头的瞬间看见他嘴角隐藏的那一抹笑意。

　　“哼！”老宰相从鼻孔里哼出一个字来，怒气冲冲地呵斥道：“毛头小子，不过是倚仗胞妹入宫得宠，竟敢在老夫面前造次！”

　　说完，便拂袖而去。

　　崔云也没有反驳，脸上甚至还保持着一丝浅浅的笑容，仿佛根本没有听到他的斥骂。

　　看着他们的背影慢慢远了，我赶紧推开崔云：“拿开你的手！”

　　崔云大惊，脸上的笑意这才消散，不但如此，还把原本就挺大的眼睛睁得更大，他把他的大眼睛亮给我看：“好你个臭丫头，老子刚刚帮了你，你居然恩将仇报！”

　　“啊？”一旁的小灵露出一脸诧异：“崔将军，你……你……怎么……”显然是对他说脏话而感到震惊。

　　他又立刻换上笑脸对小灵道：“钟司乐，我是和琳琳开玩笑的，莫当真。”

　　小灵痴痴望着他，愣愣地点了点头。

　　琳琳？我想呕……

　　本来不想理会他的，但是眼睛转了一转却又返回了他的面前，脸上挂了大大的笑容：“那我刚刚帮你赢了，你要怎么报答我？”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我突然转变的态度也让他微微一呆，但是很快，他的超级大眼睛就消失了，眸子弯得像两枚月牙：“你希望我怎样报答？”

　　我嫣然一笑，模仿那些嫔妃们妩媚众生的姿态，朝他勾了勾食指，粉红色的指甲在阳光的抚摸下闪闪发亮。

　　他眼里顿时笑意更浓，居然不疑有诈，真的俯身贴耳过来。

　　我缓缓凑上他的耳畔，轻飘飘吐出三个字：“快、点、滚……”

　　崔云身子一僵，眼里的笑意像冰冻般凝结，一股幽冷的气息从他身上散发出来，而幽冷中又逸出淡淡的香气，那是大户人家熏香的气味，仔细分辨，有和罗、檀木、迦南和丁香的香味。

　　一只有力的手突然挽住我的腰身，将我向他的方向重重一揽，我身姿微颤，头上一枚沉重的发饰掉了下来，我根本不去看，仍然眉眼含笑地凝视着他，淡淡启口，似不经意般道：“三年前与你初遇，我以为你只是一个山野之人，徒有一身高强武艺，却狂放不知礼节，想不到你竟然出身高门，难道不嫌自己给崔家丢脸吗？”

　　他眼里目光一寒，揽住我腰身的手也愈收愈紧，紧闭的唇突然开启：“三年前第一眼看见你，我就知道我会喜欢你。你不妨去打听一下，崔云平生最不喜欢什么？”顿了顿：“掩饰。我心里想什么，就做什么，从来不愿掩饰。喜欢你才会逗你玩，你说我无聊也好，不知礼节也罢，我并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我。”

　　我的脸倏地红了，先前的淡定从容竟被打破，涔涔汗水自额角淌下：“你这样挑明，对你没什么好处。”

　　“那是我自己的事情。”他腾出一只手来，用衣袖轻轻拭去我脸侧滑下的汗珠：“我问你，你的意中人可是我？”

　　我咬了咬下唇，眼光扫向四周，周围果然已经围了不少的人，围观的多是尚仪局的乐官和乐工，也有些是刚刚比赛结束却仍未散去的官员，他们的眼神各异，各种目光一齐聚在我们身上：有鄙夷的、有叹息的、有掩目摇头的、也有羡慕的……

　　他是可以不在乎，但是我不能，不管他做的多么过分，最后受到非议的只会是我，因为我是女子，就像现代很多人喜欢骂小三，但是却鲜有人去骂那些招惹小三的负心汉。

　　“放开！”我用力挣扎，却怎么也挣不开他钢铁一般坚硬的手臂，最后只好对他说道：“你再不放开，我叫非礼了！”

　　他猛地松开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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