伽蓝盯着我，薄唇抿成一条直线，仿佛听到了十分严肃的话题，半晌，他才缓缓吐出四个字来：“我不相信。”

　　我握住他的手：“不，你相信了。”他的眼睛不会撒谎，他那样的眼神，分明是有些相信的。

　　不过，相信我的，恐怕只是他的直觉，但是二十多年来的经验和理智仍不能令他相信我所言非虚。

　　我牢牢握住他的手，生怕他会松开我。

　　思忖片刻后，我定定看住他说：“我有证据。”然后不待他有争论的机会，又就抢先道：“证据就是我的琵琶。”

　　伽蓝回视着我，缓缓摇首。

　　我向他解释：“当朝的琵琶，品数少而音域窄，且在用原始的拨子弹奏，而我自己画图让人制出的那把琵琶，有六相二十四品，音域极宽，左右手的指法加在一处共有四十多种！试问，你们这个时代，又有哪一种乐器，能够有如此繁多的指法？我可以断言，在这个时空中，普天之下，你绝对找不到第二人能够在一把乐器中使用这么多的指法。”

　　伽蓝愣了片刻，任我紧紧抓着他的左手。

　　“就算你的琴艺天下第一，那又如何，凭着一件死物，就能够证明，你是……”他极冷静地望住我。

　　我反驳道：“死物是最不会说谎的，从现今的琵琶演变成我们那个时代的琵琶，至少需要上千年的时光，不信的话？你可以去问当年为我制琴的雷师傅，他一生制琴无数，最是懂得乐器，你让他说说，一件乐器的音域由窄至宽的变化，是不是一朝一夕就可以完成的？”

　　伽蓝的聪明令他无法反驳，他看着我，仿佛看着一个从来不认识的人，仔仔细细地端详了一遍，忽然微微一笑道：“算了，若琳，你就当我信了罢，不管你是前朝的人还是后世的人，你都是人。”

　　我喜欢他那样明朗的笑容，于是心头一宽，说道：“那倒是，反正我们都是人。咦？”低下头，却发现自己正与他十指相扣。

　　我的脸一热，抬起头竟然见他也在低头看我的手，便只能干笑两声，抽回了自己的右手。

　　我靠着梅树坐了一会儿，突然记起正事：“你不是说，要来给我搽药酒吗？”

　　伽蓝摸摸鼻梁：“嗯。”

　　“现在能开始么？”我试探地问。

　　他点头：“嗯。”

　　然后我就把头伸了过去，让他给我搽药酒。

　　发间的饰物一样样取下，青丝委顿，垂落在颊边，后脑勺突然传来一阵轻微疼痛，我龇龇牙，没有发出声音。

　　伽蓝用中指轻碰我的后脑：“只是肿了起来，没什么大碍。”

　　我点点头，轻轻地“哦”了一声。

　　正准备调整一下坐姿好跟他说话，谁料伽蓝将我的头猛地压下，抬手凌空一下，极快地截住了一个向我飞来的不明物体。

　　紧接着便是一声怒喝：“什么人！”

　　我赶紧从他的手下爬起来，却见他目光冰寒，脸色冷到极点，手心摊开，居然是一个长着棱角的石块。

　　我转头寻找扔石头砸我的人，却被伽蓝揽住腰身一把提起，他的深目对准了梅林深处，冷肃的声音再次响起：“出来。”

　　梅林里的重重树影之中突然闪现出一个曼妙的身子，一个装扮奇怪的少女从树林子里慢吞吞地挪了出来。她的衣裳很奇怪，如今早已到温暖四月天，我身上穿的都是薄纱裙子，可是她却穿着厚厚的好像毛毡一样的衣服，那毛毡长及膝盖，脚下踏着红色的棉靴，一头墨棕色的长发居然全部编成了一条条新疆小辫。头顶戴着一枚哑光额环，看成色应该是银质的，纯银容易发黑，那额环虽然不是很亮眼，但是却十分精致，周围垂了许多镶嵌红色珠宝的流苏状坠饰，点缀在她白净的额头，十分娇娆妩媚。

　　我转头看看伽蓝，问道：“她是外族女子？”

　　伽蓝朝她腰间的弯刀扫了一眼：“是突厥人。”

　　那女子紧紧地盯着伽蓝，眼神哀怨而又渴望，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用渴望来形容那样的眼神，但是，真的找不到比这更贴切的词语了。

　　她用力地咬着自己的下唇，仿佛要咬破一般，眼睛从未离开过伽蓝一刻。

　　伽蓝看见陌生人的时候通常很闷，他也不讲话，就那么与她对视着，手臂却收了收，将我揽得近了些，看得出，他随时都在准备保护我。

　　那女孩的视线随着他的手臂转移到我身上，眼神立刻就变了，别说渴望了，就好像要杀了我似的，狠狠地剜了我一眼，开口发出一段奇怪的语音。

　　那应该不是汉语，说的很快，舌头还打着卷，也不像是英语，我是决计听不懂了，只好把求知的目光投向伽蓝。

　　伽蓝几乎与我同时低头，目光相撞的那一刻，他的眼神迅速柔和了下来：“我也听不懂。”

　　我脸红了：“我还没问呢，你怎么就知道？”

　　他说：“猜的。”

　　那女孩见我们两个只顾着说话，忽视了她，居然气得拔刀冲了过来，我起初以为她是向着有兵器的伽蓝冲过来的，可是真没想到，她的目标居然是我！

　　还没来得及缩到伽蓝身后，他就“哗”的一声拔出了剑，果然快得只有半眨眼的功夫，那个女孩看见他明晃晃的剑身直指着自己，脚步一顿，立时呆住了。

　　半晌过后，她突然“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并且双膝跪地，扔了手里的弯刀，拼了命地扑到伽蓝的脚下。

　　我也惊呆了，抬头对着伽蓝说：“伽蓝，你好厉害，一出剑就把她给吓哭了。”顿了顿，又道：“你看，人家都拜倒在你的石榴裙下了。”

　　伽蓝皱了皱眉头，腾出一只手在我额上敲了一下，敲得特别轻，几乎没有痛感，我立刻没心没肺地笑了起来。

　　“哈哈哈！”

　　与之相对的是那个突厥女孩一脸泪花，哭得肝肠寸断，伽蓝有点受不了，他最怕女人在他面前流眼泪，于是收起了手中的长剑。

　　我之前之所以会笑，完全是因为我以为她听不懂汉语，哪里料到我又做了一件愚蠢的事情。

　　女孩低头啜泣，蓦地，幽幽抬起首，一双含泪的眼睛满含仇恨，她瞪着我，口中吐出了几个气正腔圆的汉字：“你这个可恶的汉人。”

　　我点点头，扭头向着伽蓝：“这句我听懂了，她对你说：你这个可恶的汉人。”

　　伽蓝摸摸我的头：“若琳，我怎么觉得，她说的好像是你。”

　　“是么？怎么会，你一定听错了，她是说你的。”顿了顿，低头看那女子一眼，被吓得吞了一口口水：“我想，她可能是说我的。”

　　我骤然惊恐起来，这么说，她听得懂汉语，那刚刚我调戏伽蓝的那些话，她都听懂了？本来她对我就眼神不善，这下岂不是更为憎恨？

　　果然，那女孩哭着哭着突然暴跳而起，我以为她要打我，却没想到，这一次，她的目标又变成了伽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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