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攸曾经以为自己已经早就忘记了云隐寺的样子，更不要说像是儿时一般在这里四处跑跑跳跳，甚至和年纪相仿的师兄们玩儿捉迷藏一类的游戏了。

　　其实说得直白一点，这其实只是代表程攸长大了之后变得越来越路痴了。

　　好吧，这样揭人伤疤戳人短处的事情我们就翻过这页，日后有机会再细聊。

　　程攸再一次站在这个满载着她的童年回忆和最初的任性天真的地方门前，竟然没有涌起那些她预想中的怀念，失落，甚至痛苦，她只是突然觉得害怕，她抚摸着那熟悉的寺门，木质的寺门上有些抚摸起来质感非常明显的凹凸不平的地方，就好像记录着的是她自小以来从来不愿意听话，磕磕绊绊过来的这十九年。

　　她垂下头笑笑，终于还是迈进了寺内。她看见小小的自己正和年龄相仿的几个师兄相互嬉戏打闹着在寺内跑来跑去，她注视着那时候的自己，笑得天真无邪到让人觉得愚蠢的地步，可是那样的笑是真正因为无忧无虑和开心而流露出来的，真实的情绪总是在不知不觉之间就能将人感染，她看着那样的自己许久，竟然也露出了明亮而无邪的笑颜来。

　　“娃娃。”

　　身后有脚步声渐渐走近，带着这一声慈爱温柔的呼唤，令程攸几乎一瞬间落下泪来。

　　她转过头去，那个慈祥的老人正从她身后走来，右手还藏在背后，面上是带着一些不合年龄的顽皮的神色，她实在无法忘记这样的举动，这是她从前不知道珍惜的幸福，她多想奔向那老人，什么都不说只嚎啕大哭着扑进他的怀里，告诉他自己很想念他，告诉他自己为了曾经的那些幼稚痛苦后悔内疚，可是什么都换不回的心情。

　　可是那个老人，就像所有在这个泛黄的场景中的人物一样，似乎根本看不到她的存在。

　　即使可以回到这里，即使可以看到如同从前一般鲜活的生命，她仍然没有办法，唤回任何东西。

　　老人直接就走到了那个在一群光头小男孩儿里显得非常显眼的玄衣黑发小女孩面前，他的右手背在背后，弯下腰去用左手拍了拍小女孩的头，笑着问道，

　　“娃娃猜猜，今天爷爷又给你买了些什么好东西？”

　　她在那老人的身后，却正好能看到小女孩略微有些不情愿的神色，小女孩扭扭捏捏地撅着嘴，小声嘟囔着，

　　“一定又是糖嘛，住持爷爷每次都是这样啊，一点新鲜感都没有了。”

　　程攸终于走过去，她第一次这样去观察她的住持爷爷的神色，小小的自己略显不耐地鼓着腮帮目光四处游移的时候，是看不见老人略微有些尴尬的笑颜的，可是现在的自己看得非常清楚，因为自己的不乐意而显得尴尬失落的老人，眼里却丝毫没有失去对她的宠溺。

　　“娃娃真聪明！”这样夸奖着她，伸出右手将手心中的糖果呈现在她眼前，她却只是吐吐舌头，从那老人手中接过了那些糖果，满是一脸的不情不愿，接过了糖果后象征性地对着老人说谢谢，一转身便又和那一群小孩子玩在了一起。

　　她从来没有注意过老人脸上也会有落寞，她从来也没有关心过，当她和一群小孩一起跑开之后，老人独自留在原地的身影显得多么孤独，她在自顾自厌恶着那些从小喊着金汤匙出生的富贵人家的孩子的时候，竟然也从未反省过，这样的自己，难道和那些身在福中不知福的富贵人家小姐又有多少不同？

　　甚至自己比那些人都要更加可恶，她挥霍的，是她本来就拥有的不够多的。

　　程攸望着小小的自己带着欢笑和无邪和那群小孩儿一同四处奔跑笑闹着，再回头看到那老人孤独的身影，她突然发现那老人在这时候就已经这般佝偻，她脑海中那个高大慈祥的形象似乎已经再也不复存在，这个佝偻的老人，他在这时候甚至只和现在的自己一般高，可是她给了那时候的自己无法想象的巨大保护，她无法想象这样的一个老人，花费了多少心力在自己身上，才能让自己那样无忧无虑的度过了十年。

　　她知道，她知道老人无法看到现在的她，可是她一步一步走到老人的面前，缓缓地，跪了下去，她向着老人磕下了头，老人看不到她，也更加不可能看到，此时肆意在她脸上的泪水。

　　和她哽咽着说出口的，

　　“爷爷，对不起，娃娃对不起你。”

　　你相信吗？这个世界上，其实有许许多多，可以通过你强烈的希冀与信念来创造的奇迹。

　　当程攸被面前弯下腰来的老人来扶起的时候，她的眼泪依然在面上肆意流淌着，她看见那老人的眸子里清晰地映出了她的样子，一切显得那么令人难以置信，可是却又自然而然。

　　老人笑着，为她拍了拍身上的尘土，依然慈祥，依然温和，依然带着满满的对她的宠溺。

　　“娃娃，都长这么大了。”

　　熟悉的昵称，在她的耳中响起像是一个炸雷，她最后维持着不令她失去理智的意志已经崩塌，她毫不犹豫地扑进了这个老人并不宽广的怀里，失声痛哭。

　　她从前从来不知道老人竟这样瘦，一身的骨头其实会硌得她微微感到不适，小时候的自己从来没有这样与老人紧紧相拥过，可是这一刻的拥抱却让她感到自己无比幸运，片刻之间她似乎想起了什么，连忙从老人怀里退出来，正色道，

　　“爷爷！我们快带着寺里的师兄们一起走！还有两个月，会有人上山来找我，你们、你们都会因我而死……”她说到这里蓦然显得有一丝失落，可那失落片刻间便又消失不见了，她突然觉得一切都有了改变的机会，既然她已经创造了一个奇迹，为什么不能顺势改变过去？

　　带着云隐寺众人下山，那么久没有了那所谓的云隐寺惨案，那样……

　　“娃娃多少岁了？”

　　老人听了她的话却是不紧不慢地抬手又拍了拍她的头，显然答非所问地反问道她，她略微一愣，却还是下意识地回答道，

　　“十九。”

　　“娃娃都十九了啊。真好，爷爷这一把年纪了，原本还以为，恐怕是没机会看着你长大咯。”他的神情看起来轻松而又惬意，甚至带着淡淡的释然，程攸一时间更加不解，难道是住持爷爷还没听懂她说了什么？或者住持爷爷根本就不相信自己说的话？！

　　“不是的，爷爷，我们真的应该赶快带着师兄们下山找地方藏起来，否则大家真的都会因为我而死！我不想、不想这样！”

　　她说到最后，气息都已经变得不稳，她无法掩饰自己内心的焦急，更加不可能认为在这件事情上还需要慢慢商量，可是看着老人毫无危机感的神情，她除了越来越觉得着急以外，竟然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说些什么。

　　老人还是那样惬意而轻松地抬手拍了拍她的被，轻声道，

　　“娃娃，着急是没有用的。现如今你好好想想，即便我真的带着你们下山去，这么多的人，还能躲去哪里？即便不说这个问题，我们下山，躲过了那人对于你的这一次追杀，可是那么大一群人，难道不是非常容易就会被找到吗？最重要的是，”老人微微抬起头，看着那个小小的，正和一群小孩子一起嬉闹的程攸，又转过头来看着面前的程攸，“娃娃，万事皆有因果缘法，即便今日你我带得寺内众人出逃，那么日后的日子呢？此时一变了，你难道还能预料之后的事？爷爷老了，只要能保全你，如何都好。只是可怜了这寺内的其他孩子。”

　　“爷爷！——”

　　程攸还想要开口对老人说什么，却被老人淡淡一个扬手的手势打断了。

　　“娃娃，这件事大可不必再说了，倒是你，神色憔悴，看看那边儿的你自己，倒真好似是你变了一个人一般。难道在君羡阁，你过得不好吗？”

　　“不是这样的。”程攸原本还想要同老人说些什么，却在听到“君羡阁”三个字的时候黯淡了神色，她当初并没有好好听住持爷爷的话，下山后，她根本没有想过要去找什么君羡阁，她只是沿路像别人询问那些铁骑的去向，依靠着乞讨才辗转到了沂南楚国，“我、我最初下山后，并没有去君羡阁。”

　　老人神色中终于有了些诧异，转过脸来看了看他却还是只能无奈地叹息一声，道，

　　“娃娃啊，当年你爹在告诉我说，若是出了意外便嘱咐你往君羡阁去的时候，我便说过，以你的性子，多半是不会乖乖听话的。”

　　“我爹？”程攸从未在老人口中听到过任何关于自己家人的事，以至于她一直以来也就认为老人不过是在某处捡到了她，出家人慈悲为怀便将她带回了云隐寺，直到今日，她都没有想过，老人竟和自己的爹爹有过交集，“爷爷，你竟然认识我爹？”

　　老人闻言又露出了那副老顽童一般的笑颜，看看程攸，道，

　　“怎么不认识？我与你那爹爹哟，还是故交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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