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元二年九月初四，夜，蓬莱行宫延沁殿。

　　昨日是与苏姐姐说好一同补过生辰的日子，然这生辰过得也并不算愉快。一桌子嫔妃却是各怀心思，那菀贵人也来了，胸前佩着那玉蝉儿，着时令人看着堵心。

　　顾衍后来也来了，可是我却宁愿他没有来。一样的寿礼，一样的玉镯，倒是对谁都不偏心。他到底是有情还是无心，姐妹二人，玉镯一对，各执一只。纵使是他赏的，如斯贵重，却终是比不过菀贵人颈间那全后宫独一无二的玉蝉儿。

　　精致佳肴一一呈上，却是食之无味。呵，是自己贪心了呢，后宫佳丽三千，能令他有片刻驻足，已是福气，何苦再强求。但是，终究是不舒服的，身为女子，谁又能真的如此大度。

　　他来了，荣宠彰显，六宫侧目。可我却宁愿他不曾来。他来，或只是一时兴起，却是累得多少人嫉恨。常言盛极必衰，在他心里，我或许只是他众多女人中的一人，只是贪着新鲜，还未腻罢了，才如此宠了。等哪天腻了，就会弃之敝履。届时，今日这些，全都是笑话。

　　宴席散了，顾衍却是留在了苏姐姐那里，而我，却只能是一个人，坐至天明。

　　屋里亮着一盏盏的灯，若是平日，这个时辰，自是不需如此灯火通明。只是今日......非比平常。午后，知会欢颜去请了慕容太医过来，将当日密谋之事重提一番。太医听命而去，而此刻，我有了身孕的消息该是已传到顾衍那儿了。

　　缠枝牡丹翠叶熏炉里仍是熟悉的木兰香，袅袅地散出来，纤指无意识地拨弄着七弦凤尾琴，音不成调。我知自己在等他来，才会在这宫里留着盏盏宫灯，长夜不熄。

　　心急忧怯，终是体会那孤守深宫之痛，大昭后宫，有太多太多这样的女子，直到红颜老死时。

　　这局棋，已下到无法后退的地步，我不愿粉腮贴黄旧,娥眉苦常皱。只能用尽所有的一切，将他留住，将他栓住。

　　欢颜进来，俯身道，眉眼间尽是笑意。主子，已看见皇上的车驾了。

　　唇边淡笑，嘱咐欢颜。将那件替皇上做的浅青色常服寻出来。

　　起身，浅吟过来替我理了理身上浅紫蝴蝶金银滚边白褶裙，裙角的蝴蝶振翅欲飞。莲步连迈，出宫门接驾，见那道明黄色的身影，缓缓出现在眼前。臣妾见过皇上，皇上万福金安。

　　顾衍牵着我的手将我扶起，轻语道，辞儿，外面有风，进屋吧。

　　随着他进屋，唤了婢子端了盛了温水的锦盆进来，亲自浸了巾帕，替他拭了汗。拭完，嘱了婢子退下端香茗上来。看着他的容颜，竟似有种恍惚之感。

　　轻笑一声，道，瞧，来得这般急，全是汗了。换身衣裳罢，仔细着凉了。砚儿替皇上制了新衣，正巧可以试试合不合身。

　　转身去壁橱间取了欢颜早已寻出的那件浅青压金边绣龙纹常服，服侍着他更了衣，仔细地将一颗颗扣子扣好。转到身后，拉了拉肩处和腰身，大小正好。

　　默默地怔了怔，下一瞬，脸颊已贴上那宽广的背，小手环上腰间。淡淡龙涎香慢慢散入鼻间。

　　莫名地惆怅不安，为何......为何明明靠得这般近，还是会觉得隔了万水千山般遥远？这便是帝王么？还是......因为我做了背叛他之事，生生地将自己推离了他......

　　小声地，有如呢呐般，对不起......

　　顾衍的背猛地一僵，转身抓住双肩，望着急切道，辞儿，告诉朕，怎么了？

　　环着他的手，略微地松了松，在他看不见的身后将眼里脆弱的光遮掩掉。抛开那些杂念，终是放开他，走至身前，盈盈浅笑。

　　既已走到这一步，避无可避，那么就让自己这一片痴缠，来缚住他。我只想占据他心里小小的一个角落，哪怕只是一时一刻。谁又能知，下一次他再来时，是不是将送我去那该去之处。

　　纤白双手收回广袖内，长长指尖生生地嵌入掌心，放才能逼得自己不闪不避地望向他的俊颜。辞儿让皇上受累了，如此闷热天气，还惊动了皇上。

　　他浅笑了一声，轻抚着双肩，将我揽入怀里，让我靠在他的肩上，轻抚着背，辞儿，和朕还说这些生分的话？微顿，声音温柔深情，辞儿，朕是想你了。

　　心踹踹不安，一声一声跳得那么清晰。窝在他怀中，怔了片刻，有些僵硬的双手终是环上他的背。

　　慢慢的，心竟慢慢平静了，那些纷争，阴谋，在此时此刻如云般远离了我。在我夫君的怀里，我感到温暖，安心，他竟是有这样的力量，亦只有他有这样的力量。

　　缓缓闭上眼，放纵自己躲在他给予的天地之中。我......也想你......很想......

　　除了娘亲，你......竟是我唯一能想亦是唯一会想之人......

　　辞儿，朕闻太医禀报，你已有了朕的骨肉。

　　微微离开他的胸膛，抬起头，目光竟不敢望向其眼，只落于他下颚处，却是一副温柔娇羞之景。

　　骨肉，谁的骨肉，你的还是我的。我没有那般福份，可是你......唇边是甜甜笑意，可却挡不住心底倾潮般的悲伤。眼前的男子，是我的夫，是我此生白首之人，我会为他生儿育女。

　　可是如今却......是他太好，太温柔，太多情，明明知道帝王的爱可以同时给很多的女子，却仍旧在初初相见时便悄悄失了心而不自知；明知自己无那般福份承帝宠，还是不停地奢望，让这一刻长久些再长久些。

　　下午的时候有些不适，便请太医过来诊了脉，没想到......

　　孩子......多希望是真的，有了孩子，我和他才更像夫妻；有了孩子，才有白首不相离的可能。

　　皇上......喜欢么......我们有孩子了......

　　顾衍轻抚着我的发，将我紧紧的拥着，真好，辞儿，真好。朕自然高兴，自然喜欢。这是我们俩的孩子。

　　听他说开心，自己竟是露出了真心的笑意来，一时之间忘了那些纷争烦扰，眼里心里只余他和......孩子。

　　若可以，若真的可以，若我还有那个福份，我会倾尽所有去换一个孩子，只属于你我的孩子。

　　臣妾还以为，皇上是比较喜欢如敏贵人那般娇怯温柔的。

　　顾衍轻笑了一声，抬手刮了刮我的鼻子，朕就说今日的辞儿似有些不开心，原是吃醋了。

　　见他将我今日的反常认错是吃醋，也不否认，只随他去了。垂了眼，微有些闷闷，臣妾陋质，自是比不得苏姐姐的。

　　傻瓜，吃这些醋做什么，小心吃坏了身子。朕昨日留在敏贵人处，也是因为你比她懂事，比她明理。

　　幽幽地叹息一声，在你眼中，我的懂事，明理，却让你冷落了我。

　　顾衍在我的额上吻了一下，不吃醋了。你生辰，朕给你准备了一样礼物，只不过昨日找不到与你独处的机会，所以今日补上。

　　说罢，他取下系在腰间的荷包，从中掏出一块玉佩，雕刻精细，玉质通透，似有水纹淡淡流过，自成光华。两端用金线打了络子，垂了长长的穗。

　　躺在手心，却觉背面亦有些纹路，翻过来看，只瞧见一句，愿得一人心，百首不相离。

　　有些惊讶，惶惶的，竟连手也微微颤了起来。

　　顾衍的声音越发温柔，那玉镯虽是一人一只一模一样的，可这玉佩，却是独有的。便连这字，也是朕嘱工匠刻上的。

　　嗯。臣妾谢皇上恩典。我点了点头，只将这玉紧紧握在手中，不去细想他刻了这句诗的用意。至少，至少如今在他的心中是有我的位置的。

　　如今，你只需乖乖地，替朕将孩子生下来。其余的，什么都不用想，一切都有朕。他一把将我抱起，行至睡榻边，将我放倒在榻上，拉过榻上捻金银丝线滑丝锦被替我盖好。

　　我低了头，看着水红滑丝锦被上绣着的鸾凤合鸣图案，鸾凤合鸣意味着夫妻和美，可我与他，算得上是夫妻么？

　　夜已深，皇上该回临敬殿安寝，或者......去别的宫里。说到这一句时，心陡的抽痛了一下。

　　顾衍揽了我的肩，辞儿这是赶朕么？

　　我仍旧是低着头，手指轻轻握着锦被，臣妾并不是要赶皇上，只是......臣妾如今不能侍奉皇上。

　　顾衍将我的头抬起，我看向他的眼睛，是那么的温柔，一下子就抚平了我心中的不安。辞儿，朕是该说你善解人意，还是说你不够在乎朕？

　　不是的，辞儿在乎皇上。可是辞儿不敢缠着皇上，若是那样，皇上该觉得辞儿讨厌了。我慌得连忙反身搂紧他的腰，将脸埋在他胸前。

　　傻瓜，你这么好，朕又怎么会讨厌你。殿中的窗扇洞开，夜风吹来微有些凉意，却是被他的温暖体温驱赶走了。

　　难道非要侍寝，朕才能来找你么？如今，你怀了朕的骨肉，朕本就是应该多陪陪你的。更何况，你如此得朕之心。

　　我微嘟了唇，赖在他怀中。深得圣心，又能得几时呢？我想要你一生一世的宠爱，你又是否能给？

　　那臣妾就要赖衍郎一辈子，衍郎不可以觉得烦。

　　好，就让你赖一辈子。

　　这一夜，顾衍到底还是留在了延沁殿。蓬莱行宫的夜虽比不得宫中那么深沉，却也是极静的。殿外月明星稀，夏蝉微吟，梧桐更漏，倒将月光掩去了些，显得朦朦胧胧的，分外舒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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