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元十一年冬,慈颐太后病重。我和其他妃子一样,日日前去照料,万分体贴,不敢有分毫懈怠。人前人后,这样母慈媳孝的戏码一直在上演着,说起来曾经我和她之间也是有过一段婆媳和睦的日子。
那时,我还是听她话的小兔子,听从她的摆布。因为我会替她带来她的亲孙子,她自然也对我比对别人多疼爱一些,甚至惹得宁妃记恨。
只是那一份疼爱,也不过是爱屋及乌罢了。她疼爱的,只是她那个皇孙未来的母亲,只不过是她挑上了我来做她皇孙的母亲罢了。在她眼里,我不过是颗棋子,一个对她而言有利用价值的人。
晨起,待顾衍换上朝服去上朝后,我换了件素净的锦袍,只挽了一个简单的发髻,插了两只玉簪以作点缀。带了青菀,便去了奉安宫。
凤仪殿寝殿中,重重褐色锦帐绞起,携了宫婢软步入内。殿中窗门紧闭,未透一丝风,显得殿中汤药之气浓郁沉沉。
慈颐太后卸下了锦衣华服、钗寰珠翠,她似乎病得很重,缠绵病榻,往日的庄严威势早已不在了,而今的她不过是一个垂垂老矣病痛缠身的老妇人,与红墙之外寻常老百姓家的妇人并无不同。
就这么看着,又有谁人知,她曾是这后宫之中最为呼风唤雨之人。这几十年来,她一步一步,成为后宫最得宠的女子,后来顾衍做了皇帝,却偏偏是她做了太后,手握着整个后宫的权利,甚至拿后宫牵制了朝堂。这些年来顾衍花了多少精力和时间,才将这一切一一地拢回到自己手中。
她的手段,着实不容任何人小觑,她能坐上这皇太后的宝座,也就证明了一切不是么。若说这一生她有什么失败的地方,就是她没能让她的儿子做上皇帝。而她汲汲营营了一生而打下地基石,也终是被顾衍搬了去。
就连那李代桃僵,将她亲生的孙子换进宫来,做一场狸猫换太子的惊天大戏。儿子无法做皇帝,那就让自己孙子来做。
只可惜,因为我的变节,她失算了。
思及当日奉安宫佛堂内的威逼,那一丈红的威胁,一句句,一声声,仿佛仍在眼前。即便已经过了这么些年,每每想起,仍然觉得心惊。她眼里透着的厉光,在透不进多少光线的佛堂里是那样的阴沉恐怖。
那一刻,我真的以为我死在这看似庄严却不知掩盖了多少丑恶的佛堂之中。
可如今,我仍活得好好的,而她,却似油尽灯枯一般,再无往日的凌厉之气。前尘往事虽仍如昨日烟云一般弥散在四周,可到底一切都已过去,胜负已分。我用了十余年的光阴,用我的青春年华,在后宫这座无形的战场上,夺得了我该拥有的一切。
宜君姑姑扶着太后坐起,替她披上一件绛紫色团花锦衣,又在她身后放了靠垫。
太后微微扬眉,抬眼淡淡看我,来了?
这样平平常常一句,仿佛是对待自家的小儿女一般亲昵,却又似乎是带着别样的意味,仿佛她一直以来便是在等我似的。
我低首敛容,静静答道,是,臣妾来了。太后可有觉得好一些?
哀家的年岁也差不多了,迟早会有这病弱的一日。太后未回答我,只这般静静地说着。
宜君姑姑端了药碗过来,我伸手接过她手里的药碗,道,有劳姑姑,让我来服侍太后就好。
捧了药碗,转身在榻前小几上坐了,轻声道,太后还年轻得很,哪里就病弱了呢,不过是着了些风寒罢了,喝上几帖药发散发散就好了。
太后瞧了我一眼,就着我的手喝了几口,皱眉道,药喝得哀家舌头发苦,去倒掉也罢。
我微微一愣,片刻后便是笑容满面,笑嗔道,臣妾说太后越活越年轻呢,太后偏不信,非说臣妾哄您。如今怕苦不肯吃药闹小孩子的脾气,太后可不是越来越年轻了。
太后脸上的皱纹一松,似开了盛开的一朵千瓣菊花,启了笑容道,哀家从不知道你的嘴竟是这样甜的,平日瞧你总是规行矩步稳稳重重的,难得你能说出这样讨喜欢的话来。
我笑道,药喝着太苦,就只能哄太后笑一笑,冲淡这苦意了。臣妾一心为了博太后一笑,太后反倒取笑臣妾。
我假作了羞恼,却将真实的心绪悉数隐下。我心里很清楚,之所以今日能有这般难得的和睦,皆因她这一副病态已然无法对我构成任何威胁么?而我亦早已不再是当年那个任人摆布欺凌的小贵人了。
对着干瘦而病气恹恹,已然是迟暮年华的她,竟不忍将这般心思露出。
太后的面上露出一些慈爱,是从未有过的真切。她笑叹道,原本实在不想喝了,就瞧着你这点孝心吧。说着将药汁一饮而尽。这一刻,她似乎是真心将我当成了自己的孩子一般满是疼爱。
我见太后喝完药,忙取了绢子在手为她擦拭,又起身去端了她床边的金盆,已有小宫女在茶盏里备好了漱口的清水交到我手中,我服侍着太后漱了口,转头向宜君姑姑道,药汁苦涩,口中难免乏味。太医也说太后近来胃口不佳,不若用些山楂来,开胃解腻,劳烦宜君姑姑准备。
宜君姑姑也是难得的眉开眼笑,道,娘娘真有孝心,奴婢这就去准备。
太后摒弃左右侍奉之人,只留了我,懒懒地咳道,如今的你就如同当年的哀家一般,得到了帝王的圣宠,也除去了所有阻碍你的人,日后已然是一番风顺。只是哀家有些不解,你已然拥有了一切,又为何还要来服侍我这个老婆子?
我递了茶水过去给她润嗓子,低声道,不管太后娘娘信不信,臣妾只是将太后视作臣妾的长辈一般尽一些孝道。臣妾入宫多年,家中父母亦是逐渐年迈,未能侍奉左右承欢膝下,是此生遗憾。是故私心里一直希望能将太后当作臣妾的娘亲,成全孝心。
慈颐太后直直地盯着我,眸光深深,似要将我看穿一般。好半晌,她才道,难为你对哀家有这一份孝心,原本你是可以成为哀家的女儿一样的,只可惜你选择了背叛哀家。
我的眸光里闪过一丝潋滟,唇角微微一弯,露出一抹似笑非笑,太后,那算什么背叛。我从未忠诚于你,又何来的背叛。一直,都是你在威胁我。太后娘娘应该知道,当年,睿王曾去过我家提亲,我本来是可不用进宫的。可是我拒绝了这门婚事,我选择了进宫,因为我想见他,见那个在年少时留下影子的人。所以,在未见到他前,我必须要让自己好好的。
我顿了顿,道,太后娘娘错就错在选错了人,若不是选的臣妾,或许那一个计谋可以做得天衣无缝。别人或许会对太后许诺的权势前程趋之若鹜,而臣妾想要的,只是情。我看了她一眼,轻声道,太后年轻时,是否有爱过人?
太后微怔,目光里缓缓地带了一丝迷离,似染了一层烟幕,她的脸上似带了一份淡淡光华,柔和了眼角眉梢。哀家当年与先帝,也曾是那样令人羡慕的,就像你跟皇帝一样。
进宫数年,慈颐太后与先帝的故事也曾听年深资久的老宫人讲过,当年的他们比我和顾衍还要更甚些,她是后宫之中最受宠爱的女子,即使有再多的女子进宫,也无法动摇她的地位。甚至每年除夕,先帝都是在慈颐太后的宫中陪着她和一双儿女过的。这样的恩宠又有多少人得到过。
可是,令人费解的是,最后坐上太子之位的却并非是她的儿子。或许这便是帝王的爱,他会宠你爱你,给你锦衣玉食荣华富贵,却又是将一切都分得清清楚楚。
我浅浅地笑道,那太后心中定然知道,谁人才是最重要的,谁人又是你愿为之倾尽一切的。
太后淡淡道,没错,丈夫和孩子,是最重要的。哀家的前半生给了先帝,后半生给了儿女。哀家并未做错什么,做母亲的自当为儿子的前程谋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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