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已去,春未至,昨夜一阵寒风掠过,孙园墙外那初生的新嬾青丫顿时又被冻死了,泛着不吉利的惨白。
孙铭言微微闭目。
他早就猜到了对方会选择这个方案,而且如果抛却家族被算计的屈辱不言,如果万汇钱庄的东家真的入了孙家的股,双方抱成一团,资金会马上变得充裕起来,以后的发展不可限量……甚至连楚国城和孙氏钱庄的脸色也不用再看。
孙铭言的心情略和缓了些,斟酌片刻后说道:“要多少?”
“三成。”大掌柜松了口气,抬起脸温和微笑道:“全部的三成,由官府立契,死契。”
孙铭言将将才好了一些的心情,马上陷入了无穷的愤怒与嘲讽之中,他望着大掌柜轻蔑说道:“三成?你家东家是不是没有见过世面?区区四百万两银子……就想要我孙家的三成?”
“大老爷误会了。”大掌柜恭敬说道:“全部的三成是指孙家的股子,总量并不包括朝廷里那些贵人的干股……我家东家虽然有野心,但也没有这么大的胃口和胆量。”
孙铭言冷笑一声,长公主在自家里的干股数量极大,如果你们说的三成是包括了这个干股的数量,那倒真是好了,看你们将来怎么死,然而对方要其余的三成,这个数量也极为过分。
“不值这么多。”他冷漠说道,准备送客。
大掌柜微笑说道:“孙家富甲天下,手握郴州不尽民生。良田万顷,房产无数,这区区四百万两银子当然不止这个数目……然而,此一时,彼一时,现银这种东西和资产并不一样,同样是一两银子,在不同的时刻,却有不同的价值。”
他继续说道:“这四百万两银子若放在以往,只不过是孙家一年的现银收入。当然抵不上三成的股子。但现如今孙家正缺流水,需要现银救急。我家东家入股之后,自然会大力提供银钱支持……这四百万两就代表了更重要的价值……如今换孙家三成股份,并不贪心,老爷子也是明白人,当然知道我家东家喊的这个价,已经算是相当公允了。”
孙铭言沉默片刻,知道对方说的是实在话。
“兹事体大,我虽是族长也不能独断,我要再想想。”他端起了茶杯,万汇钱庄大掌柜与他身后的年轻人告辞出去。
孙兰树从侧方走了进来,看着父亲惶急说道:“父亲,不能给他们。”接着愤愤不平说道:“现在才知道,这家万汇钱庄真他妈的黑!居然从一年前就开始谋划咱家的产业了。”
孙铭言看了儿子一眼,有些不喜地摇摇头,不赞同他的话语,说道:“在商言商,这一年里如果不是有万汇钱庄的支持,咱们家的日子还要惨些,四百万两银子的借据,加上后续地流水支持,换取三成股子,确实如他们所言,是很公允的价格。”
“可是……”
孙铭言有些疲惫地挥挥手,在今天与万汇钱庄的谈判中,他看似自信,却在步步后退,以至于内心深处对自己都产生了某种怀疑 ̄ ̄是不是这一年里,被监察院连番打击后,自己的信心已经不足了,是不是在李瑾瑜面前跪了一次,做了无数次的隐忍退让后,自己已经缺乏了某种魄力,习惯了被人牵着鼻子走?
可是……自己是孙家当代主人!
孙铭言缓缓说道:“在商言商,但万汇钱庄既然用阴的……我们又何必还装成自己一直双手干净?”
孙兰树感觉后背一阵冷汗涌出,吃吃说道:“父亲,一旦事败,可是抄家灭族的死罪。”
孙铭言冷笑道:“有长公主护着,便是李瑾瑜也不敢乱来……区区一个万汇钱庄,算得了什么?”
“可万汇钱庄在楚国的总行肯定有帐目。”孙兰树看着父亲,忽然感觉到一阵寒冷,觉得往常显得睿智无比的父亲大人,现如今……却渐渐变得愚蠢愤怒了起来。
“不管了!”孙铭言平静睿智地眼眸里闪过一丝狰狞,冷冷说道:“楚国城的人找咱大庆要钱……谁耐烦理会?”
“要不然……要不然……”孙兰树喃喃说道:“咱们卖地卖宅子吧?这笔银子虽然多,但不是还不起。”
孙铭言阴沉说道:“你能想到的,他们能想不到?朝廷严禁田地私下买卖,如果是小宗的还好话,可是这么多田要卖出去,怎么能不惊动官府?一应手续办下来,至少要一年以后……万汇钱庄宁肯损失三成,也要提前还债,为的是什么?不就是逼咱们分股?”
孙兰树面如土色地离开,他猜到父亲会做什么,但不知道父亲会怎样做,只知道父亲在孙家面临暴风雨的情况下,在这一年的压力下,终于失去了理智……而他虽然依然极其艰难地保持着一丝清明,认为与万汇钱庄合作更好,但是基于自己那件一直隐而未报的事情,他也不敢开口劝说什么。
当天夜里,郴州城那条青石砌成的街道上,忽然多了一些悉悉索索的声音,就像是被冬天困在洞里许久的老鼠,忽然间嗅到了香美糕点的味道,借着夜色的掩护倾巢而出。
然而老鼠只有三只,三个穿着黑色夜行衣的高手,轻而易举地突破了万汇钱庄的防卫,直接杀进了后堂。
钱庄的保卫力量一向森严,加上万汇钱庄的幕后身份,暗底里请了不少江湖上的好手,然而就是这样的防卫力量,却阻不住那三名夜行人的雷霆一击,由此可见,这三名夜行人的超强实力。
最可怕的是来袭者手中的长剑,剑上仿佛烙印着某种魔力,破空无声,剑出不回,直刺有如九天降怒,气势一往无前从不回顾。片刻间在钱庄的里铺里留下了十几具尸首与满地的鲜血。
而没有人来得及发出惨呼与呼救之声。
然而这样三位极高明的剑客,却在钱庄的后园里,遇到了极大地阻碍。他们明明看见了万汇钱庄大掌柜死死抱在怀里的那一盒借据契书,却无法把剑尖刺入对方地咽喉。
甚至是三人中领头的那位绝顶高手也做不到。
因为他手中那柄开山破河的无上青剑,此时正被一张看似柔弱,却实则内蕴无穷绵力的青色幡布围绕着。
嘶啦啦三声响,剑客收剑而回,双手一握,对着手持青幡的年轻人行了一礼。
武道之中自有尊严,暗杀到了如今这种地步,便成为了武道上的较量。
此时青幡已经被那道极高明沉稳的剑意绞成了无数碎片,顾决手里拿着那根光秃秃的幡棍。看着对着手持青剑,一副大师风范的黑衣人,缓缓低头回了一礼。
“请。”
黑衣人取下蒙面的布巾。一脸肃容,三络轻须微微飘荡,谨诚持剑,将全身地精气神尽数贯入这柄剑中,轻启双唇说道。
暗杀进行到这里,算是结束了,孙铭言不会想到,这个万汇钱庄暗中竟然会有大量监察院的人马在保护。
孙铭言又一次习惯性地把目光投往孙园高墙外的树上,心里有些凄凉,想着明明冬天已经结束,春风已然拂面,前些日子生出的青嫩枝丫,怎么偏偏又被冻死了呢?
他知道现在摆在自己面前,摆在家族面前的局面,也有如严酷的冬天。孙家百年之基,本来哪里这么容易被人玩死,然而自从成为经销内库出品的皇商之后,孙家赚的多,也陷的太深,根本拔不出来,渐渐成为了朝廷各大势力角力的场所。
商人再强,又哪里经得起朝廷的玩弄?不论是这一年里的打压,还是前几个月的货价操控,以及那次恶毒到甚至有些无赖的石砸银镜……孙家付出了太多血汗,损失了太多实力,整个家族商行的运作越来越艰涩。
如果他能脱身,孙家依然能够保存下来。
但他不能脱身,所以他需要解决问题。眼下摆在孙家眼前最急迫的问题,就是周转不灵,流水严重缺乏。要解决这个问题,就需要有外部的支援,然而孙氏钱庄毕竟不是无底洞,不可能永远向孙家输血,楚国城方面据说已经有人开始提出异议,而那该死的万汇钱庄……
孙铭言的眉头皱了起来,咳了起来,咳得胸间一阵撕裂痛楚。
如果万汇钱庄要的不是孙家三成股子,而且手里头握着足够的筹码,孙铭言也不会做出如此丧失理智的反应,他甚至愿意和万汇钱庄进行更深层次的合作,当度过这一次风波之后,双手携起手来,赚尽天下的银子。
可是……想要自己的家产?这便触到了孙铭言的底线,这是他弑母下跪忍辱求荣才谋来的家产,怎么可能就为了四百万两银子便双手送上?
可是……现在的孙家,还确实抽不出现银来还这四百万两白银,就算万汇钱庄用浅水价应契,接近三百万两的银子,孙铭言也拿不出来。
他咳的更厉害了,咳的眼中闪过了一丝黯淡失落与屈服。
孙家的私兵也全部被郴州路总督谭学清的州军们紧紧盯着。
孙铭言知道自己已经无法再用雷霆手段,被朝廷盯着,一切只能从商路上想办法,而要解决目前孙家的危机,他只有选择低头。
他有些疲惫对身旁的姨太太说道:“去请万汇钱庄的人过来……你亲自去,态度要好一些。”
那位当年孙老太君的贴身大丫环点了点头,然后提醒道:“赶紧向京里求援吧。”
孙铭言冷漠地看了她一眼,冷漠道:“母亲不知道你曾经是长公主的宫女,但你知道我很清楚这一点……所以不用刻意提醒我什么,我和殿下本来就是一条船上的人,我也不准备下船。”
他顿了顿,觉得在这女子身上撒气没有必要,摇头说道:“信早就发给宫里了,长公主殿下一定有办法拖住李瑾瑜的手。”
如果长公主殿下有空闲的时间,当然有足够多的阴谋诡计,朝争堂辩来拖延监察院对孙家的进逼。
问题在于,其实大家现在都很忙——
万汇钱庄的大掌柜冷漠地坐在孙园华贵的花厅里,手边的茶水一口未动,他的右手系着绷带,不知道是不是在前天夜里的厮杀中受了伤。
此一时,彼一时,前天是万汇钱庄主动找孙家谈生意,今天却是孙家在施暗手无效后,无奈地主动请求,所以这位大掌柜的态度明显也不一样。
孙铭言在后方偷偷看着对方的脸色,心想这位大掌柜虽然愤怒,但却依然来了,想必是钱庄的幕后东家,不愿意因为前天那件事情,就影响了双方之间的大买卖。
他正准备掀帘出去,却发现自己的袖子被人拉住了,愕然回首一看,发现自己最疼的儿子孙兰树脸色惨白,欲言又止。
孙铭言皱着眉头,低声喝叱道:“现在什么时节了,有话就说。”
孙兰树往厅里瞄了一眼,脸色更加难看了,扯着父亲的衣袖进了后厅,然后二话不说,便卟通一声,跪在了他的面前。
“孩儿不孝……请父亲杀了孩儿……”孙兰树鼓足勇气,抬起头来说道:“一定不能让万汇钱庄用那些调银换股子!”
孙铭言沉默了片刻,缓缓启唇问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孙兰树羞愧地低下头去,说道:“孩儿……私下向万汇钱庄调了一批银子,用的是手中的半成干股做的押。”
孙铭言倒吸一口冷气,面色变得极其难看,却马上回复了镇静,急促问道:“什么时候能回银?订的什么契?能不能找孙氏转契?”
这问的是几个关键问题,因为事涉孙家归属的股子大事,孙铭言根本来不及痛骂自己的儿子,抢先问了出来,希望不要让万汇钱庄又多了这半成。
“死契……”孙兰树哭丧着脸说道:“至于回银……原初以为是三个月,但眼下看来,应该是一分本钱都回不来了,孙氏应该也知道了这件事情,他们不会手软的。
原来孙家一年里尽在风中雨中,被李瑾瑜凭恃着内库出产,掐的快要喘不过气来。孙家少爷正如那日对他父亲说的一样,一直以为应该把孙家的经营业务大方向进行调整,只有这样才不会永远被李瑾瑜玩弄于股掌之间。
因为孙铭言的坚持。孙兰树只好暗中进行自己的尝试,去年底用自己在孙家的半成股子,换取了万汇钱庄的现银支持,他本以为这次尝试会在极短的时间内获得极大的收益,说服父亲,但没有想到……
孙铭言脑中嗡的一声,险些晕厥了过去,半晌后才微微喘息着问道:”究竟是什么生意?又怎么会一点儿本钱都回不来?“
孙兰树看着暴怒的父亲,迟疑半晌后才颤抖着说道:”是……私盐生意。“
孙铭言一怔,半晌没有说出话来,大齐最赚钱的生意永远只有三门,一门是青楼生意,一门是内库的皇商,一门就是贩卖私盐的大户,而在这三样当中,贩卖私盐回本最快,利润也是最高。
“为什么回不了本?”孙铭言冷厉地盯着儿子的双眸,一字一句说道:”我知道你是一个沉稳的人,就算是风险大的私盐,你也一定有办法保住本钱……告诉我,为什么回不了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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