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华清一马当先,冲将而出,越过三杆,于马背上搭弓,双箭顿如闪电般隐没在丛林之后。
一个侍从立时跑开了去,不消片刻,手提两只硕大的白兔从林中走出,兔子的脚上各有一处瘀红。
我见兔子完好,舒出一口气,拢一拢被风吹散的碎发,拍手赞道:“百步穿杨,只射兔脚,当真好箭法!”
“嘿嘿,眼见有人自我拔箭起就胆战心惊一头虚汗,试问我如何能下得了狠手?”华清朝我促狭笑道:“谁不知我清郡王最是怜香惜玉,侠骨柔肠呀!”
我噗嗤一笑,看着华清在一旁将弓箭翻来覆去地猛瞅并摇头嗟叹:“枉我一介少年才俊,金箭风流,到头来只能射两个兔脚。。。唉。。。可惜阿可惜。。。浪费阿浪费。。。”
我简直笑弯了腰。
他两手一插,吹胡子瞪眼朝一干侍卫喝道:“你们,你们,都听见了没有!今儿一律不许杀生!去去去,全给我捉活的!”
众侍卫面露难色,却也只得唯唯诺诺。华清复又皱眉道:“早知就不和皇表姐打赌了。”
“打赌?”
“我可是夸下海口今儿必定要射一头驯鹿的。”华清道:“皇表姐最喜驯鹿皮做的披风,轻便柔软。”
我只觉闻到一股腥气,转了话题闲闲道:“那晚赏烟火你可去了?”
华清道:“去了。容大公子硬拉我去的。”
“哦”,我又问:“烟火好看么?”
华清打个哈欠:“烟火自然是好看的,奈何我困顿地很,先睡了。早上听仆从讲,容大公子快到天亮时分才走,倒是太子爷,只逗留了一小会儿。”
我听了,心中微微牵动。华清极目远眺,抱怨道:“皇表姐和容大公子怎还不来?太子也不知上哪去了?”他索性跳下马,将绳子丢给随从,自己跑到树荫底下大字一躺,顺手扯了根狗尾巴草,悠然自得道:“今儿天气真爽朗,晴空万里,白云飘飘,暖风阵阵。。。”说罢轻轻哼起歌来,突然两手一挥,朝我喊道:“儇儿姐姐快过来看。”
我下马朝他走去,见他半眯了眼,眼神定定瞅住树上一只鸟窝:“我小时候特别喜欢掏鸟蛋,有一回和皇表姐两人偷跑出宫去玩儿,看见一棵树上挂着好几只鸟窝,我兴奋地紧,浑忘了那树有多高,直到爬上去才知道怕,往下一瞧险些魂飞魄散。皇表姐急地都哭了,我们是偷跑出来的,又没人跟着,我只好两眼一蒙自个儿往下跳。”
我问:“然后呢?”
华清轻描淡写道:“然后,也没怎么样,就摔断了一根仂骨,躺了三个月。倒是皇表姐比较惨,足足被关了半年的禁闭,王上只她一个女儿,说什么也不许她再独自外出了。”
我微笑。这个人,自己摔断了仂骨说没怎么样,华晴被关了半年禁闭倒反而更惨?
抬眼瞥见不远处三人三骑驰骋而至,我俯身拉一拉华清,道:“他们来了,你方才不说要找人比试么?还不快去。”
华清声音闷闷地:“不比了。”
我奇怪:“怎么又不比了?”
华清眯眼看向马上三人,嘴角荡出一抹浅笑:“现下觉得,倒不如躺在这儿,与儇儿聊聊天来的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呢。”他说这话的时候,一双淡如琉璃的眼瞳在婆娑树荫下憧憧叠影,迷离地叫人瞧不真切。
我看着他,微微一笑,伸出手去。他一怔,随即勾上我的手指,一跃而起,瞬间又是一副活蹦乱跳的样子。他袖子一扬,抽出金边折扇,重重摇两下,凑近我悄声道:“好姐姐,亏得那脾气暴烈的少爷没来,否则清儿哪敢入姐姐周身三丈之内。”
我笑笑不答。晌午时分,华晴遣人送来贴子,邀约狩猎。司马烈素爱骑射,他不去,倒是出乎我的意料。小琴带回口信说罗太医嘱咐了他需静养,不宜多动,是以相爷叫他留在府里。而夏瑶欲留宫照顾王妃,亦不能同往。我本也是辞了不想去,怎奈华清这小子像是算好了似的,寻上门来,牛皮糖般粘着我软磨硬泡,我实在怕了他在耳旁永无休止的呱噪,只好硬着头皮单刀赴会。
“咦?我的驯鹿在哪儿呀?”华晴跳下马,朝华清道:“难不成闲侃地起劲,把鹿儿给放跑了么?”
华清苦着脸不说话,华晴看我一眼,又笑道:“幸好我已找到驯鹿了。”再补一句:“多亏了太子呢。”尹君睿站在一旁,笑而不语。
“找到了?在哪儿?”华清立马脖子一伸,四处张望。华晴往身后努努嘴,我们这才注意到后面有两个侍卫搬了一只大麻袋,见华清询问,其中一人将麻袋一抖,顿时一只精致小巧的鹿角冒了出来,接着是一双犹睁的鹿眼,以及距眼两三公分处横贯头颅的一支黄翎,连着尚未凝结的血迹和浆液,蜿蜒而下。
“好利的箭法!”华清‘哗’一声赞叹不已,我只觉一阵反胃,忙别过脸去,靠着树干,险些呕吐。
一只手伸来,轻轻拢住我的肩膀,递过一方雪白丝绢。我想也不想接过,覆上唇的瞬间才知是他,那一缕极淡极清幽的兰花馨香。我慢慢抬头,他正眉宇深锁,一脸担忧地看着我。
华晴走近,亦关切道:“郡主怎样?面色好苍白,是见不得血么?全都怪我不好。”
我忙摆手道:“没有的事。是我自己有点不舒服。”
华晴转头对司马容道:“今儿涉猎有余,不如去别馆休息一会儿吧。”
“也好。”司马容颔首,踏前一步,扶住我的臂膀,开口淡淡地,语气却不容置疑:“你这样子一个人骑不得马,我带你。”华晴面上一滞,随即笑一笑,走开了去。
我望着他修长的手指,在心底叹口气,轻声道:“多谢。”
御林园别馆。畅湘苑。
炉内青烟缭绕,华晴在桌上排开一式茶具,手势纯熟地替每位斟上一杯碧绿淡雅,香气四溢的清茶。
她忽然抬眸凝视我:“敢问郡主,此为何茶?”
我见她有心考量,当下微微一笑,端起茶杯,不疾不徐道:“形似兰花,色泽翠玉,香高持久,汤清明亮”,我低头轻啜一口,赞道:“滋味醇厚,爽口回甘,仿若雨洗青山四季春,想必是那茶中皇后,午子仙毫?”
华晴看着我笑道:“可不就是午子仙毫,原来郡主也是茶中高手,失敬失敬。”
华清眨眨眼:“皇表姐这回棋逢对手了。”
华晴淡淡一笑,转过话题,朝尹君睿举杯道:“太子今日割爱,华晴感激不尽,遂以茶代酒,聊表谢意。”
尹君睿微笑道:“区区小事,何足挂齿。反正羊毛出在羊身上,只要父皇不心疼,我这个作儿子的自然乐得顺水人情。”
华晴噗嗤一笑,娇艳如花,眼波一转,又对司马容笑道:“容大公子今日也是旗开得胜,射下好几只秃鹫,还是活的呢。”
华清朝我挤眉弄眼,调皮道:“原以为只有我怜香惜玉,侠骨柔肠,看来容大公子也算一个。”
华晴没明白:“什么怜香惜玉,侠骨柔肠?”
华清不接话,只看着我一味笑。
我不理华清,兀自低头喝茶,耳边传来司马容清润的声音:“再美再鲜艳的东西,没了生命,也不过是骷髅一具,毫无意义,倒不如任其飞驰,远观不亵,亦是一件美事。”
尹君睿似笑非笑:“怪不得容大公子每次涉猎完毕,御林园飞禽走兽的数目总是不减。容大公子菩萨心肠,当真叫人好生佩服。”
司马容淡笑不语,眼角余光却轻轻地向我移来,我微垂首,假装不见。
他知道,我不喜欢血腥。我曾经对他说过,花再美,也是不能摘的。一摘,花就会很快地枯萎凋零,化作尘泥,倒不如让它就那样绽放枝头,迎风而立,远远观赏,亦是一幅美景。
随口的一句,他到现在还记着。
我以为,他一定怨我。然方才,他一见我脸色苍白,便立刻取出薄荷脑,不顾我阻拦硬是小心翼翼地涂抹在我太阳穴处,又从马囊里掏出一条丝绒薄毯,仔仔细细将我围住,轻声道:“风大,你吹不得。”
这一切,全落在华晴的眼里。尹君睿袖手旁观,一脸冷笑。华清看看这又看看那,最后一鞭子抽在她皇表姐的马上,大声道:“皇表姐,我们比马,看谁先到别馆!”
华晴身不由己,一马当先冲了出去,华清紧随其后,接下来是尹君睿,司马容带着我,落在最后。
他故意骑地慢了些,叫我不至因颠簸再犯恶心。我感受到他的体贴,可又怎么样呢?该说的,都已说尽,多作牵扯,有害无益,徒伤人伤己罢了,因而一路无语,皆是默然。
此刻,他又比邻而坐,眼神时不时落在我身上,清癯的目光深郁绵长,隐隐含着一抹轻愁,屡屡划过我的面颊。我哪敢与之相接,惟恐止水再起波澜,纷扰无尽!
但他,却不肯罢休,桌下掌心一翻,忽然覆上我的手,牢牢握住。我吓一跳,抬眼瞥见华晴、尹君睿、华清攀谈正欢,并未留意我们,方才松一口气,暗暗抽手,怎奈他力气极大,我费了十足的劲也挣脱不开,不由羞恼交加,气急瞪他。
触及他眸子的那一刹那,我不禁怔住。他低垂了眉目,眼色黯淡,那份黯淡是如此的强烈,强烈到甚至盖过了他平日所有的清玉光华,衬得一丝又一丝的憔悴从眸底流露出来,渐渐充斥了那张曾经星月交辉的容颜。
他唇角轻启,几个字,极轻极轻,轻地只有坐他身畔的我,才能听见:
“我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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