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我出生时,母亲窗外的牡丹开的极妖艳,母亲爱牡丹,好像她爱装扮自己一样,我哭了第一声时,那妖红的牡丹瞬间发了光,然后变成了五彩的颜色,五彩的牡丹盛放一个时辰便凋零了,但是也让阖家震动,都说母亲生出了不同寻常的孩子,可是当产婆对父亲说是个女儿时,父亲很失落,叹口气说:“若是个儿子,也不辜负了这一场祥瑞。”
母亲很遗憾,我被奶娘抱走,母亲每日来看我一眼,然后她便去专心自己的打扮,专心让父亲再给她一个儿子。
我十岁那年,在家里私塾门外遇到了祖父,祖父问我:“读了什么书?”
“教导芬儿成为皇后的书。”我含着笑,祖父愣住了:“到底是什么书?”
“长孙皇后的书。”我依旧不肯回答,依旧含着笑,依旧不害怕的样子,祖父却笑了:“大胆的丫头。”
自那日,我有了自己的师傅,不必再去私塾。我的师傅是宫里的女官,她很美,读过很多的书,脾气出奇的好,她总是柔柔的说:“小姐,女子之美,在于不同。”我总是学着她的嗓音:“师傅,没人是相同的。”我二人笑成一团,她的眼睛里有着淡淡的哀愁:“我若能有你这样一个孩子就好了。”可是我知道,她不能有,她是女官,如果不能成为皇上的女人,只能老死在宫里,而皇上,年纪已经大了,似乎坚持不了多久了,也不会再招女官为妃子。
自从我有了师傅,父亲也很高兴,总是来考我功课,每当我答对,他便开怀大笑:“有女如此,蒋某之幸。”每到此时,我都能看到他和师傅二人四目相对,旖旎之气,萦绕我的四周,好像母亲常常点的檀香。
我很高兴父亲和师傅处的这样好,母亲不喜欢我,若是父亲能够娶了师傅,也许她会成为我的新母亲,我便有了一个完整的家,我想着,皇上就要死了,皇上死了师傅便不用留在宫里了吧?
母亲似乎知道了,她尴尬的开口:“你父亲常常去看你读书么?”
“是的母亲。”我低着头,对着母亲,我总是这样。
“他,跟你师傅聊天么?”母亲咬着嘴唇,我偷偷地看,母亲的脖子已经有了一条条纹路。
“是的母亲。”
“芬儿,你要明白,要是她抢了你父亲的爱,你会和母亲一样被赶出去的!”母亲有些焦急,我却笑了,她害怕了,她不爱我,想着父亲能给她下一个孩子,下一个让她满意的孩子,可惜,父亲却找了下一个她。
母亲木然的看着我的笑,突然哭了出来:“你,你这个妖孽,你居然帮着外人,我哪里对不起你了。”
“母亲,你可知道芬儿五日前生了病?”我抬了头,没了笑,是啊,我是妖孽,我帮着外人,只因那外人至少在我缠绵病榻时陪在我身边。
“有丫鬟伺候你。”母亲讷讷,我低了头:“母亲,芬儿去读书了。”
皇上驾崩,师傅消失了,我才明白,她不能成为皇上的女人,皇上却仍旧不会放开她。父亲和我一样失落,我们坐在一起,母亲在隔壁的院子里笑,那笑声那样的妖冶:“她去帝陵了,你也去啊,你去陪她啊!”
父亲眼角流下一滴泪,落在我的头发上,我靠在父亲怀里,轻轻的说:“父亲,为何要哭?”
“情之所至。”父亲叹口气,悠悠的说,好似不是跟我。
父亲拔下头上的发簪,轻轻敲打着台阶,声音很清脆,盖不过母亲妖冶的笑,却让我心里平静下来,父亲开口:
连就连
与君相约定百年
谁若九十七岁死
奈何桥上等三年。
父亲重复着后两句,一遍又一遍,好像催眠曲,我睡着了,梦里师傅伸着一双白嫩的手站在门口柔柔的说:“迟行,迟行,我去等你了。”梦醒,母亲在眼前,冲我狂笑:“死了,死了,都死了。”师傅在帝陵自尽。那一夜,父亲哭的很伤心,他醉了,搂着我:“芬儿,为父这一生,最悔恨,便是不能爱的尽兴。”我看着父亲的泪水,它们自他的脸上滑落,落在我的手心里。
十四岁,新帝登基两年,开女科举,父亲将我送了去,临去时叮嘱我:“女儿,去了,问你什么都假称不知道,没学过就好,别出头。”父亲不愿我入天家,母亲却没说什么,她又怀孕了,很得意,虽脸色苍白却难掩气势:“去了好好表现,要是嫁入天门,你弟弟也能有个好出身。”我都答应了。
殿选,我按照父亲所说,圣上用他剑光一样的眼睛看着我,问我家事,我得意洋洋说自家为官,圣上笑了:“小家子气。”后妃也笑了,她们安心的看我落选。
花园里,皇亲贵胄像选牲口一样的看着我们,我低着头,等着落选。突然,一只手伸到我面前,抬起我的头:“眉目清亮,好长相。”我不认识他,但是他的纹饰告诉我他是西康王世子。我后退一步,想着如果要我跟这个人走,我马上跳入太液池去。
“世子,将她让给我吧。”一个身影走过来,拨开了西康王世子的手,我仰起头看着他,他冲我温柔一笑:“她的眼神,很纯粹,我想,她值得宠爱。”西康王世子退后了,那个身影是南静王,他那年21岁。
我出了嫁,为他说的那句我值得宠爱,父亲说过,爱便要爱的尽兴,我决定,爱他试试,如能尽兴,此生便不会有遗憾。母亲很高兴,破天荒的来帮我收拾衣物,我按住她的手:“母亲,天家什么都有,我什么都不带。”母亲听不出我的疲惫,反而更加高兴:“对啊,芬儿以后是天门的人了。”
他果然疼爱我,将我搂在怀里许久,哪怕耽误了自己早朝,临走,还要柔柔的说:“等我回来,好好休息。”他有妻室,我不奇怪,天家的男人,未成年时便有妻子在身旁了。他的妻20岁,我去见她时,她冲我笑,笑的极甜腻,拉着我的手,让我坐在她身边:“妹妹长得真好看,美人,真是美人。”我笑了,可是很快,我笑不出来了,她的手,放在我两腿间,众目睽睽之下,我几乎跳起来。
她看见我涨紫的脸,笑着冲站在她身后的妃子说:“好腼腆的小人。”他的妃,也是个美人,站在他的妻身后,也笑着,像一把匕首一样犀利:“她还不明白呢。”
他的妻屡次如此,我羞于向他启齿,决定自己处理,我不再靠近他的妻和他的妃,那两个人在我一次次的冷对后明白了。
陈妃犀利的笑着:“妹妹,别后悔。”我点点头,依旧冷对。陈妃,像一把匕首一样的女人,我看看周妃,我知道,她就是能操纵那把匕首的人,不知何时便刺向我。
上元节,宫里宴请,陈妃站在我的门口含笑:“妹妹与我一同去。”我不能拒绝,亦不怕。宴会上,陈妃拉着我到今上面前:“圣上,这是蒋夫人,您好好看看,可是你没选的美人呢。”今上醉了,眯起眼看着我,笑了:“恩,美人,可惜了。”我没觉得如何,却在回座时看到了他担忧的目光。
宴会结束,宫人留我:“皇后娘娘有礼物相赠。”我拉着他的手:“你等等我。”他看看我,欲言又止,陈妃笑了:“妹妹,我们在宫门外等。”他走了,一步三回头,弄得我有些忐忑。
宫门里只有今上等候,他醉了,扑上来搂着我:“美人,陪陪我,你不是想入宫么,我让你体会体会入宫的滋味。”我慌了,四处躲避,今上紧追不舍,我无奈,跪倒:“求圣上放过我。”
“放过你,你那么美,我怎么能。”今上笑着,有些模糊。
我拔下发簪,划破了一边的面颊:“圣上开恩。”见了血,他慌了,酒也醒了:“我逗你的,快走吧,快走吧。”我全身而退,掩面泪奔出宫,他果然在宫门口,见我出来,他看着我流血的脸,扑上来搂着我:“苦了你了,你真好,我日后一定更加宠你。”他说的急切,语气讨好,我的心霎时冷了,他知道,他知道今上要对我做什么,却一言不发的离开了,他看到我的脸,知道我仍旧专属于他,他才这般感动,若是我从了,他会如何?我不敢想,捂着脸,跟他上车,车里的陈妃依旧笑着,犀利,像匕首。
那一下划得极深,他对着我细细的看,眉眼间有些许失落,我看着他的表情,总觉得很熟悉,像极了母亲看我的样子,我有些恼怒:“王爷介意芬儿的脸?”
“不介意,不介意,怎么会,芬儿永远是孤心头的人。”他尴尬的笑,搂我入怀,我体会到了那种失落,我拥他入帐,格外亲热,他尴尬着,和以前有些许不同,整个过程中始终闭着眼,头一次,我觉得心痛,他居然如此介意,哪怕那道伤痕是为他而划破的,他也是这样介意,竟然不肯看一眼。
周妃拉着陈妃出现在我面前,我正对景失落,陈妃递给我一只锦盒:“蒋夫人,这是好东西,最去疤痕的。”我笑着接过,陈妃依旧是那副样子,眼神更加犀利,我知道,那只盒子里不是好东西,可是我依旧含笑将它涂在伤口上,我的心在恨,既然你不愿看,那我就变得更丑些!
陈妃的犀利果然没错,那盒子里确实不是好东西,我的脸慢慢溃烂,那只盒子也在太医出现后消失了,死无对证。他来了,看见我,皱皱眉似乎忍耐着恶心,叮嘱两句便离开了,我笑了,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笑了:“父亲,你到底耽误了我,什么爱的尽兴,若要女子爱的尽兴,必定伤的体无完肤。”
世事难预料,就在此时,太医告诉我,我怀孕了。他出现,侧着脸不肯看我:“好好调养,别多想。”他的话语里,再也没有我的存在,只有我肚子里的那块肉,我盯着自己的肚子,突然明白为何母亲看我时眼光里会有几分恨意。
“王爷,周妃,陈妃给我送了香膏,我的脸才烂的。”我平静的说,仿佛此事与我无关,这是我仅有的点点情谊了:“你要为我做主。”
他局促起来,搓着手:“芬儿,别闹了,安分些吧。”他起身离去,逃也似的,我笑了,泪水滑过我溃烂的脸,那样疼,原来眼泪真是苦涩。
怀胎九月,我听说他流连青楼,听说他接了新人入府,听说新人怀了别人的孩子,我笑了,他总是有办法把自己搞得这么狼狈。
生孩子那天,没人来,只有一个丫鬟一个产婆,我喊的好似杀猪,产婆看着我的脸,吓得不肯靠近,直到孩子流了出来,她才靠近了剪断脐带。
我抱着孩子,孩子哇哇的哭,我有些愤怒的想:“连你也来嫌弃我丑么?”我伸手,想要掐死他,他的母亲这样不受宠,他活着,也许还不如死了。
产婆打了我一巴掌,夺走了孩子:“疯婆子,自己的骨肉也吓得去手?”我看着孩子被抱出门,才明白自己有多渴望这个孩子,可是,不会再有人将他抱过来,她们都怕我会杀了他。
他终于又来了,听说我生了儿子并想杀了孩子,他一脸的怒气:“孤已经容忍你很久了!”他那样严肃,好像我一直让他失望似的。
“他活着,没有娘疼爱,还不如死了。”我看着他,想看出些往日的影子。
“孤看你是日子过得太好了,既然不像养孩子,交给周妃!你去天躬堂里好好反省吧。”他说完,拂袖离去,那样决绝,却也那样刻意,我懂他,他想做这个决定很久了。
我从蒋夫人,变成了蒋婆子,拖着破败的身体在天躬堂里游荡,没有人分配我劳作,她们都不愿意靠近我,我也乐得清静。有往日旧仆还能尽点心力,特地跑来跟我说:“小公子被周妃送给苏夫人养育了,苏夫人的孩子前一阵被王爷送给凤爷了,她刚刚失子,会对小公子好的。”我听了,安了心,却也觉得好笑:“女人在他们眼中,不过是某个玩物,某个宠物,虽可爱,却可以随时抛弃,孩子呢,只能是某个摆设,某个宝贝,虽珍贵,却可以随意送人。”
从此,再也没有他的消息,我日日游荡,静下心的时候,总想起父亲的话,每每想起,总是苦笑:“爱的尽兴了,最后必然恨得尽兴,想来师傅自尽的时候,应该是恨着父亲的,毕竟父亲没有那疼爱她的能力,却搅乱她的一池春水。”
我想,我是失败的,没能爱的尽兴,却恨得彻底,父亲当年柔情的歌,变成了我抑郁时的发泄:
谁若九十七岁死
奈何桥上等三年
薛定业,我定要等你三年,我要看看,到你死时,能有谁似我一般爱你一世也恨你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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