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时分，微风轻抚，月色如水银般洒了一地，西晋城郊酒家。

　　李歆若黯然伤神，端起酒杯，一饮而下，再次斟酒时才发觉祈颜泽竟尾随着自己来到酒家。

　　“给。”李歆若另外拿起个酒杯，为祈颜泽满上一杯，朱唇轻启：“我自倾杯，君且随意。”

　　祈颜泽闻言，稍稍一怔，端起桌上的酒杯，却迟迟未曾饮下，我自倾杯，君且随意，原来自己于歆若而言，不过是一个共饮的陌生人。

　　“你不该来此！”祈颜泽收敛着张扬的霸气，西晋南唐开战在即，李歆若若只身犯险，一旦被发觉，将陷入万劫不复。

　　李歆若将杯中的酒尽数饮下，黛眉轻挑：“你亦不该来此。”

　　北齐多次援助南唐攻打西晋，两国的关系也并不融洽，祈颜泽此行并非没有危险。

　　“歆若，”祈颜泽剑眉微扬，蓦然开口，却有些迟疑，顺势将酒饮下，才缓缓道：“你爱李宸若，对吗？”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李歆若流离的瞳目之中，透着一股凄凉，自己不顾一切奔向皇兄，却换来这么一个结局，颇有点飞蛾扑火的意味。

　　自己也曾问过自己，是否爱慕兄长，却一直不得其解，而今却一瞬间恍然大悟，皇兄于自己而言：如父、如母、如兄、如师，所以……

　　这一切，早就不是一个简简单单的爱字可以言说，当初得知皇兄死讯，自己仍觉得自己与皇兄之间，不过一瞬的距离，而今皇兄分明还在人世，却与自己相距千里鸿壑。

　　一句真的，一句愧疚，一句不曾，生生将自己伤的体无完肤，自己曾被亲生父亲抛弃，被亲生母亲抛弃，终于连皇兄也将自己弃之不顾，这世间，似乎再也没有什么值得留恋……

　　“有些不对。”祈颜泽来不及细细思量李歆若话中的倦意，俊朗的面庞之上透着谨慎，细听下，竟发觉不远处传来的整齐划一的步伐，来者众多且来者不善。

　　“终于来了。”李歆若似乎早就料到，丹唇轻启，眼角眉梢透着洞察一切的淡然：“如姬绝不会让我就此离开。”

　　“歆若。”祈颜泽剑眉轻扬，竟发觉李歆若面色苍白，右手似乎在微微发抖，祈颜泽这才发觉，李歆若碧色流离的衣袂之间竟是血色。

　　“我若逃不过此劫，”李歆若强忍着掌心的痛意，想要起身，却并未成功，细腻如脂的面旁上挤出一丝笑意：“南唐，就交给你了。”

　　“李歆若！”祈颜泽上前死死握住李歆若的手腕，力道之大，让李歆若也不禁黛眉微蹙。

　　“你怎可为了李宸若的一番话，就如此自暴自弃？”祈颜泽深不见底的眸中，尽是痛惜，无双公主李歆若是何等的凌傲孤绝，怎么可能会未战便降。

　　李歆若轻轻推开祈颜泽的手，流离的瞳目之中，竟带着深深地愧疚。

　　肠断天涯，此毒之名自己不是没有听说，离开永夜城府的那一刻，很多混杂不堪、疑点重重的事情，自己瞬间明白了过来。

　　为什么祈颜泽数次伤害自己之后，欧阳清风都欲言又止？

　　为什么祈颜泽打掉自己腹中的胎儿，却自伤其身？

　　为什么祈颜泽无意染指南唐江山，却又将父皇的密诏公诸天下？

　　原来这一切，不过是一场误会，祈颜泽唯一的过错，就是嫉妒自己对皇兄情深意切的情感，可这本就连过错都算不上……

　　李歆若的眸中终于恢复如常，凝眉看向眼前这个邪魅倾城的男子，自己本不想欠他分毫，可是到头来却欠他如此之多，如此之重。

　　“祈颜泽，你为我付出了太多，如今想来那些付出未免太过沉重，给的那么直接，那么强迫，我甚至连拒绝的机会都没有……”祈颜泽显然没有料到李歆若会说出这么一番话，稍稍走神，就在这一瞬间，李歆若风驰电掣的出手点穴。

　　“歆若！”一向傲然于世的祈颜泽，何曾中过他人的阴招，没想到竟在这么关键的时刻疏于防守：“放开我。”

　　“落日。”李歆若侧面向着窗外轻声道，落日果然应声进入客栈，见到李歆若的一瞬间面带愧色。

　　“这些年，你不止一次的抗令而行。”李歆若眉目如画，透着一股凛然于世的决然：“若你还视朕为主，这次必须听令而行。”

　　“是。”落日躬身领命，自己并不是一个合格的暗卫，可李歆若的言语从未如此决然，这次自己无法拒绝。

　　“护送北皇离开。”李歆若不顾祈颜泽与落日面上的惊异，眉清凌傲：“若朕有所不测，南唐就全权托付北皇。”

　　“是。”落日已经将自己的嘴唇咬出了血印，从未想过，李歆若给自己的最后一条命令，竟是弃主！

　　落日带着一脸怒意的祈颜泽飞身离开，李歆若神情散朗，一人对月独饮，对窗外的叫喊声似乎充耳未闻。

　　“诛杀李歆若者，赏黄金万两，加官进爵。”

　　“是。”

　　酒楼的老板听着酒楼之外传来鼓舞军心的声音，振聋发聩，吓得无处可躲，却见李歆若却依旧轻捻酒杯，周身有以一种浑然天成的淡然不惊。

　　两年前，在商周战场上，对方也是如此叫嚣，而那个时候，皇兄还伴在自己身侧，不曾离去。

　　“李歆若。”李歆若见寒光一亮，恍然回神，却见一把利剑在自己面前滑过，滑步后退，躲过一击。

　　“何必来送死！”李歆若淡然一笑，嘴角却透着冷如寒冰的戾气，抬手一掌将眼前之人击出数米之外，来人立即咽气。

　　容不得片刻停顿，来自四面八方的刀剑、接二连三的向着李歆若砍来，乌起鹊落，刀光剑影，霎时间已有数十人命丧黄泉。

　　“噌”此时一道羽箭突然射入，李歆若纵身一闪，落地的一瞬却不小心将贴身收藏的碧色发簪甩了出去。

　　李歆若察觉时立即回身上前，甚至不顾暗处射来的利器，却还是未能及时的捡回发簪，眼睁睁的看着它生生短成了几节，李歆若将碎成几段的玉簪捡起，心中顿时一片疼惜，却无意发现发簪中间竟是空的，白色的宣纸已然露出一截。

　　来不及细细思量，李歆若快速展开宣纸，李宸若行云流水、静雅神飞的字迹映入眼帘。

　　空捻花枝空倚门，

　　空着眉间淡淡痕。

　　那年春，

　　除却花开不是真。

　　“原来，原来……”李歆若手中握着纸条，黯然无神的瞳目中，顿时散发出异样明媚的光芒。

　　犹记得孩童时期，芳草绿便之时，自己经常一人手执桃枝，靠在结漪殿门上，静静等待皇兄归来……

　　原来，皇兄早就告诉了自己答案，那年春，除了桃花满天之外，其余的一切早就被模糊在记忆中。

　　就在李歆若走神的一瞬，一名将领瞅准了时机，剑锋直直的刺向李歆若的心头。

　　“陛下。”秋水闪身进入，拔剑相对，敌将剑锋一偏，刺入了李歆若的右臂。

　　“秋水。”李歆若顾不得右臂血如泉涌，忍着痛意拔剑防备：“你怎么在这里？”

　　“还有我。”

　　这声音，温暖和煦，新阳熠熠，透着李歆若再熟悉不顾的华贵清扬。

　　“皇兄？”李歆若丹唇逐笑，循声望去，笑容却立时化为万千寒冰，僵在肤如细脂的面庞之上。

　　“出去再说。”李宸若上前一步，牵起李歆若冷如冰雪的素手，挟着秋水一起从窗口上一跃而下。

　　虽然出了酒楼，却只不过是换了一个厮杀的场所，李宸若虽然没了能了，但也勉强可以自保，但是李歆若已然受伤，且敌军隐隐有愈来愈多之势，寡不敌众，此战一久就再无转机。

　　“永夜城主到。”听到这一声，众人自发的让开一条道，如姬从八抬大轿中微微探头，看向一身狼狈的李歆若，以及面目全非，惨不忍睹的李宸若，心中多少有了些不忍。

　　“宸若，只要你愿意跟我走，我可以请最好的大夫为你医治，而且，”如姬稍稍一顿，神色复杂的看了李歆若一眼：“我可以放她一马。”

　　几位西晋首领闻得此言，很是惊讶，西晋如今与南唐势如水火，放李歆若离开，无异于将自己推入万劫不复。

　　“皇兄不愿！”不及李宸若开口，李歆若便干净利落的答道，话语间一如两年前在皇兄的及冠之礼上，自信孤傲，斩钉截铁。

　　“你……”如姬深觉自己越来越搞不懂李歆若，已经这般境地，她凭什么如此自信？

　　“我的确不愿，”李宸若淡然开口，言语分明，算是对如姬做了正式的回复：“既便是死，我也不会再离开歆若。”

　　“城主大人，国主诏令，不顾一切诛杀南帝李歆若及其余党。”一旁的禁军统领见如姬面色沉暗，开口道：“城主不会抗旨不尊吧？”

　　“怎会？”如姬缓缓开口，却带着些许无奈，虽然各城主势力渐长，但是以永夜城之力，公然反抗朝廷，似乎有些冒险。

　　“永夜城卫听令。”如姬眸底滑过一丝惋惜，扬声道：“奉国主诏令，诛杀南帝！”

　　“是。”众人齐声领命，齐齐挥刀向着李歆若而去。

　　李歆若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始终表现的冷冷淡淡，甚至还透着隐隐的压迫感。

　　“秋水。”李歆若突然出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纵身跃起：“保护皇兄。”

　　“是。”秋水上前一步，见碧色旖旎，恍惚间李歆若手中多了一支通体翠绿的玉箫。

　　“锁破销魂，不好。”禁卫统领急忙出声，准备吩咐众人堵上耳朵，却已经来不及。

　　箫声其，手指起起伏伏，沿着碧色玉箫潺潺流出的却是杀人于无形的锁破销魂。

　　但是秋水很快意识到，这次锁破销魂的杀伤力不足当日商周战场的十分之三，陛下到底还是担心主上，虽然自己可以勉强为主上护法，可主上到底没了内力，并不能保证不被锁破销魂所伤。

　　“弟兄们，抓住李宸若。”禁军统领很快意识到李宸若对李歆若的牵制作用，既然李歆若武功高深不易近身，抓住李宸若，李歆若照样得跪地求饶。

　　“杀。”众人一声怒吼，转变方向朝着李宸若而去，秋水奋力厮杀，李宸若也极力抵挡，却还是渐渐落了下风。

　　“皇兄。”李歆若听到刚才的命令，面上呈现出少有的慌乱，不得不收起手中的玉箫，正欲向着李宸若而去，却被敌军所阻，不得近身。

　　“歆若。”刀光剑影之中，祈颜泽突然杀入重围，手持宝剑，站在了李歆若身侧。

　　李歆若尚不及询问因由，便借着祈颜泽的掩护，纵身一跃，来到李宸若身前。

　　祈颜泽眸底划过一丝落寞，自己为了歆若生死不顾，歆若的眼中却只有李宸若，很多事情，从一开始，就已经注定。

　　“呀！”祈颜泽暗用内力，奋力厮杀，很快以祈颜泽为中心，敌军的尸体七零八落。

　　李歆若看向祈颜泽，虽未言语，流离的瞳目中却透着担忧，刚才自己封住祈颜泽穴道之时，用了几近七成的内力，而还不到半个时辰，祈颜泽穴道已解，若是落日所解还好，若是他自己生生冲开穴道，定然耗费了不少内力，随后再这般奋力厮杀，他的腿疾……

　　“陛下。”李歆若闻声回眸，却见来人竟是十二琅琊卫。

　　“难道是琅琊卫？”禁军各位统领，皆面呈异色，南帝李歆若倾城无双世人皆知，但从未料到她竟与琅琊阁有关，而且能令十二琅琊卫为之护驾，只有琅琊阁主一人而已。

　　“陛下先走，属下断后。”落日躬身行礼，自己再一次有负李歆若所托，面上尽是愧疚。

　　“好。”李歆若扬眉看向祈颜泽，示意让他离开，转而轻挽李宸若，纵身一跃，离开了西晋永夜城郊。

　　南历二十八年六月五日，世间发生了三件大事：其一，北皇祈颜泽腿疾复发，很有可能再也无法行走于世。

　　其二：南唐先帝李宸若未死，却不知何因容貌尽毁，面容触目惊心。

　　其三；南帝李歆若竟是第一杀手组织琅琊阁的头目，此消息传来，世人先是不信，深信之后，却怒不可歇。

　　琅琊阁自成立之日起，所作所为，人神共愤，虽然近日来有所改善，却依旧无法洗刷其累累罪行，罄竹难书。

　　一时间，南帝李歆若的民间威望跌倒了最低点，西晋东越本就与南唐积怨颇深，借此因由发难，散布各种言论。

　　北皇不良于行，北齐原本就波涛汹涌的局势更加动荡不稳，再加之李歆若公然迎回李宸若，南唐与北齐的联姻显得越加淡薄，纵然北黄祈颜泽天纵奇才，一时间也无法改善北齐的局势。

　　而李歆若本就登基不久，之前为李宸若修建皇陵一事，民间已经颇有微词，此次公然迎回李宸若，加之曝出李歆若为琅琊阁主。

　　南唐臣民瞬时怨声载道，文士口诛笔伐，民间朝堂动荡不堪，如此一来，本就风雨飘摇的乱世更加仓皇无度。

　　南唐朝歌结漪殿

　　欧阳清风仔细的帮李歆若包扎伤口之后，便前去探望许久不见的李宸若，李歆若随即走出内殿，召见已然候在殿外的尹继华与南邦。

　　“陛下。”南邦躬身呈上最新的战报，随即静静等到李歆若审阅。

　　李歆若从西晋返回南唐，不过七八日的光景，都城之中的爱国志士已经多次聚众在朝歌门请命，民情激昂，颇为棘手。

　　“朕想知道，尹军师有何看法？”李歆若合上奏报，面上虽有笑意，眸底却是深不见底的寒意。

　　“臣以为，”尹继华稍稍躬身，略作计较，开口道：“成就千秋霸业，不是取决于武力，而是取决于人心向背，陛下理当顺应民心。”

　　“顺应民心？”李歆若黛眉轻挑，嘴角略有笑痕，却没了笑意，尽是冷寂。

　　“现如今东越西晋内乱迭起，但因为琅琊阁一事，四国之间多种势力已有联合之势，一旦达成，南唐将陷入万劫不复之地。”尹继华带着独有的深谋远虑，虽然西晋东越现今无暇多顾，但只要内乱平息，必定会再次联合，共犯南唐。

　　“臣以为，陛下须得早作打算。”南邦面上也隐隐透着担忧之色：“此次理应举兵西进，却因陛下临时出宫而未能出征，将士之间已经颇有微词，长此以往，军心不稳，撼动南唐根基也不无可能。”

　　“下去吧！”李歆若言语淡淡，透着些许无奈，却并无一丝悔意。

　　即使再给自己一次机会，想必自己也定然会不顾一切的向着皇兄而去。

　　从小自己便是如此任性，想要做的事情，即使不顾一切也会达成，可自己从来未料想到，天子的任性竟会付出如此沉重的代价。

　　“是。”尹继华与南邦相继退去，结漪殿中，灯火辉煌，云彩花纹，绣木雕栏，却透无尽的寒意。

　　去看看皇兄吧，李歆若起身，努力挤出一丝笑意，步履轻快地向着凰芜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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