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唐和泰殿

　　李歆若面色淡然，看向跪在殿中，一袭黑衣，缄默无声的落日，迟迟不语。

　　“主上？”自从李歆若继位称帝之后，琅琊阁的日常事务，便交由落日处理，因而落日此次被突然召回，心中着实有些不解。

　　“落日，你到琅琊阁多久了？”李歆若突然开口，瞳目流转，看不清楚是何情愫。

　　“几近五年。”落日未加思索，当年是主上救了差点饿死在路边的自己，随后自己跟着主上进了琅琊阁，过了今年中秋节，刚好五年。

　　“五年？”李歆若闻言宛然一笑，原本沉寂的气息，瞬间直摄人心：“那你可知道琅琊阁的阁规？”

　　“是。”落日心中已经隐隐有了不安，却硬着头皮开口：“琅琊阁阁规共一十二诫，属下铭记于心。”

　　“既然如此，那你来告诉我，欺瞒主上该当何罪？”李歆若突然起身，言语间透着无尽的愤恨。

　　“杀无赦。”落日这才明白，原来主上终究还是知道了，这一天迟早会来，没想到它来的这一刻，自己依旧毫无准备。

　　“皇兄在哪？”李歆若拼命压制住心中的怒意，眼角眉梢戾气无限。

　　“属下不知。”落日并非无法知晓，只是当日与倾城太子相约，绝不调查此事。

　　李歆若嘴角滑起一丝讽意，自己拥有这天下最为庞大迅捷的情报组织，却被隐瞒如此之久，而得到的应答只是一句属下不知。

　　“属下自知罪无可恕。”落日起身，径直站在李歆若身前，望而生寒的双眸亮如夜空。

　　李歆若心神有些恍惚，思绪回到五年前，自己在北齐街头救了满腹文章不疗贫的落日，那个时候的他看到血都会吓得浑身发抖，而如今已经成为独当一面的琅琊刺客。

　　“可属下做的每一件事情都是为了公主，”落日开口，心中有很多话想要严明，却无厘头的逼出一句：“倾城太子若在世，该以何面目示人？”

　　“我不在意。”李歆若稍稍迟疑，淡淡的吐出四个字，自己从来不在乎这些出身门第之见。

　　“可清扬华贵如倾城太子，该如何去承受着世间不堪入目的流言？”落日言辞犀利，见李歆若略有迟疑，虽觉得过于残忍还是继续道：“主上与太子情谊深切，可是主上是南帝，从密诏传出的那一刻，主上就已经站在了倾城太子的对立面，强强相争，必有一死，才是唯一的归宿。”

　　“我要见他，”李歆若眉宇间透着清冷与决绝：“我要让着世人明白，李宸若是南唐李氏的骄傲，李宸若为南唐所做的一切，早已超越了血脉的重要性。”

　　“主上！”落日从未有一刻觉得李歆若竟会这般的情感用事，但自己也深知李歆若决定的事情，绝无改变的可能。

　　“你走吧。”李歆若黛眉轻扬，透着隐隐戾气，却还是开口让落日离开：“从此你与琅琊阁再无瓜葛。”

　　落日知道依照阁规，自己必死无疑，何况杀手从来都没有无法示人，没有面孔，李歆若此举何尝不是给自己一条出路。

　　是夜，月色如水，此时以至初夏，夜间的气温冷暖适宜，空气中时常飘来莫名的花香。

　　“欧阳公子。”邹库夜至欧阳府，见欧阳清风正陪着欧阳夫人在庭中漫步，伉俪情深，不禁小声道。

　　虽然欧阳清风已经投靠南唐，欧阳清风却决意不肯接受一官半职，所以众人见了都会称呼一句公子。

　　“邹公公？”欧阳清风闻言回首，却见是李歆若的贴身太监邹库，原本带着嬉笑的面庞顿时有些担忧：“歆若出事了？”

　　“陛下无碍，”邹库躬身回禀：“只是想邀欧阳公子进宫一叙。”

　　“当真？”欧阳清风面上透着一丝痞色，能被倾城绝代的南帝李歆若相邀共饮，绝对是天底下的男儿一心向往之事。

　　“当真！”邹库也知道欧阳清风的浪迹朝歌，花名远扬，对其喜不自胜的面容并不觉得惊讶，心中却有些惋惜，刚才李歆若的面色凝重，厉声令自己来请欧阳清风，想必定是宴无好宴。

　　“夫人先回房休息，我去去就回。”欧阳夫人见欧阳清风如离弦之箭，片刻也等不及，只得小声提醒，早些归来。

　　南唐结漪殿桃花源

　　“歆若。”欧阳清风远远的看到李歆若的身影，碧衣旖旎，欧阳清风来不及细想李歆若今日为何穿上了许久不穿的碧衣，满脸喜色，快步奔上前去，刚刚近身，便嗅到一股浓烈的酒味。

　　“你来了，”李歆若回首淡然一笑，双颊绯红，竟多了分女儿家的娇羞：“坐。”

　　李歆若拍拍身边的草丛，拿起一壶酒放在欧阳清风身前，霸气的吐出一个字：“喝。”

　　“歆若，你……”欧阳清风有些诧异，李歆若喜爱饮酒自己早就知晓，可何曾见过李歆若竟有了醉意。

　　“今天高兴，”李歆若举起酒樽，向着天边的一轮圆月，声音明快：“原来皇兄还活着。”

　　“你、知道了？”欧阳清风刚刚开口，便自觉失言，抬眉却见李歆若果然一脸狐疑的看着自己。

　　“你也知道。”李歆若暗暗思忖，原来这些人竟合伙使了一招瞒天过海。

　　“嗯，”欧阳清风讪讪笑道，却不曾想李歆若根本没有追问下去，转言道：“我已经找到了皇兄的踪迹，要离宫一段时间，所以……”

　　欧阳清风被李歆若有所图谋的目光所震慑，刚想明白过来，李歆若便起身，拍拍衣袂：“这里交给你了。”

　　“什么？”欧阳清风连忙起身，拦住李歆若的去路，这才发觉李歆若哪还有半分醉意。

　　“你是我的御用医师，只要你去告诉众人：陛下龙体欠安，近日免朝，出征延期。”李歆若目光皎洁，甚至还学着欧阳清风的口吻：“没有人会怀疑。”

　　“要是被你手下的将领知晓，我定会死无全尸。”欧阳清风一下子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若是被人发觉，弑帝窃国的罪名，都可能会扣在自己头上。

　　“南邦那里我已经交代过了，”李歆若早就做好了完全的准备，笑的有些狡猾：“琅琊阁的人会护你周全。”

　　“可是……”欧阳清风真想大呼，这分明是胡闹，转瞬间却已经不见了李歆若的踪迹。

　　“尹继华。”欧阳清风突然想起尹继华，这会怕只有尹继华才知晓该如何处理：南帝只身潜入敌国，这般棘手的问题。

　　想到这里，欧阳清风气哄哄的扔掉刚才从李歆若手中接过来的酒壶，直直向着丞相府而去。

　　朝歌城相府

　　尹继华极其注重养身，这会卧房之中一片漆黑，已然安睡，却不曾想欧阳清风一掌劈开卧房的门，响声惊天动地。

　　“尹继华，出来。”欧阳清风步入卧房，在一片黑暗中厉声疾呼。

　　“欧阳公子，有话好好说，何必动手呢？”相府的管家见欧阳清风一脸怒意，只当丞相得罪过这尊大神，好言相劝，本相等欧阳清风消消气之后，再去禀报，谁料话不到三句，欧阳清风竟径直闯了进来。

　　“欧阳清风！”尹继华尚在睡梦之中，却听到一阵巨响，怒不可歇，披上外衣匆匆走出内庭，却刚好看到正欲突破管家的阻拦，闯入内庭的欧阳清风，顿时怒不可歇。

　　“出事了！”欧阳清风终于见到尹继华出来，一把甩开与自己纠缠不休的管家，快步上前。

　　“要你说不出个青红皂白，老夫今夜非要你出事不可。”尹继华周身都是怒意，丫的，自己新娶的夫人还在内庭，就被欧阳清风这小子这般冒犯，简直是岂有此理！

　　欧阳清风也顾不上血多，上前一步，附在尹继华的耳畔，轻声道：“陛下只身去了西晋。”

　　“什么？”尹继华闻言顿时大惊，怒意全消，一把推开管家，扯着欧阳清风进了书房。

　　“什么时候的事情？”刚一坐定，尹继华便开口询问。

　　“一刻钟之前。”欧阳清风总算见到了尹继华，虽然手法有些不当（擅闯民宅），随即松了口气，抬手为自己倒了一杯茶，细饮起来。

　　“你怎么不早点来？”尹继华气的胡须都翘起来了，李歆若的轻功本就少有人及，离开这一会，说不定早就踪迹全无了。

　　“我说尹老头，”欧阳清风瞥了尹继华一眼，带着些不满：“要不是你醉卧温柔乡，吩咐不许任何人打扰，我又岂会被你的管家阻在门外那么久？”

　　“你……”其实也难怪尹继华对欧阳清风如此不满，来了朝歌城之后，几乎京城中稍有姿色的女子，都被欧阳清风掠芳心，所以自己欧阳清风有三分不满、五分嫉妒。

　　市井传言，自己新娶的夫人碧痕，之前也曾爱慕欧阳清风，虽然不知此言真假，可尹继华对欧阳清风却是不得不防。

　　“更主要的是……”欧阳清风并未察觉尹继华如此丰富的心理活动，将杯中的茶尽数饮下，不缓不慢的开口：“陛下知道倾城太子尚在人世，此行是为了寻找倾城太子。”

　　“什么？”尹继华顿时觉得，今夜的消息一个比一个出乎预料，自己自十八岁名扬天下之后，还是第一次如此慌乱无措。

　　“什么什么和什么？”欧阳清风看着眼前尽是慌乱的尹继华，很是不满，号称天下第一谋士，关键时候连个注意都拿不出。

　　“为今之计，”尹继华深深思忖，轻声道：“将此消息告之北皇。”

　　“也只能如此。”欧阳清风深知祈颜泽对李歆若的情感，加之当日李宸若离开之时，曾对祈颜泽有些交代，既然此时无人能拦住李歆若，也只有找祈颜泽一试。

　　北齐临淄双伊宫

　　自从李歆若离开北齐之后，这双伊宫便空了下来，祈颜泽虽依太后之命，新册封了几个女子，充盈后宫，堵住众臣之口，可这双伊宫却从不许任何人涉足。

　　帘幔浮翠流丹，桃香若隐若现，祈颜泽的脑海中尽是李歆若的音容笑貌，记得她宛然一笑的每个瞬间，记得她黛眉紧缩的分分刻刻，记得她碧落黄泉的旖旎锦衣……

　　现今这后宫之中的女子，听闻祈颜泽独宠先皇后，也纷纷效仿，衣衫皆是绿色，怎知祈颜泽却从未入眼，即使衣衫如昨，却再也没有李歆若般遗世独立，左不过东施效颦而已。

　　想到这里，祈颜泽的心中竟是痛惜，李歆若继位之日，自己亲派了呼伦前去祝贺，却换来李歆若的一纸诏命，要尊李宸若为帝，李歆若的决然早就深入骨髓，这一次她再也不会回头，过去的种种，犹如一条不知深浅的河流，横在二人中间。

　　自己想要涉水而过，却在踏入水中的一刻，身体急速下沉，直至快要将自己淹没，却也不知这河水的深度，只能狼狈的爬上岸，亲眼目睹彼岸的碧色衣衫，在朦胧的水雾之中，渐行渐远，不知去向。

　　“陛下，南唐密奏。”祈颜泽闻言，剑眉入鬓，却尽是疑惑，歆若怎么会向北齐发送密奏。

　　祈颜泽接过强栋呈上的密奏，展开的一瞬，果真如自己所料，并不是李歆若的字迹，祈颜泽匆匆看向落款，竟是欧阳清风。

　　莫不是李歆若肠断天涯的于毒未清，祈颜泽剑眉紧锁，转而抬眉细看信函之中的内容，深邃犀利的双眸瞬间圆瞪……

　　西晋边城

　　李歆若离开朝歌之后，马不停蹄，一路向西，因为瞳目流露，举世无双，李歆若只得带着斗笠前行，以便掩人耳目。

　　途中路过茶棚，李歆若只是稍稍停顿，便被热情的小儿招呼道：“客官，这么热的天气，进来喝口茶吧。”

　　“也好。”李歆若应声走进茶棚，刚刚落座，小儿便殷勤的将砌好的茶奉上。

　　“客官，天这么热，把斗笠摘下来凉快凉快吧。”小儿见李歆若进了凉棚，却仍旧头戴斗笠，开口劝道。

　　“不必。”李歆若冷冷开口，小儿闻言也不好再劝，这里是西晋与南唐之间的必经之地，天南地北、人龙混杂，也难免有一两个怪胎。

　　“听说永夜城主新得了一个侍夫，长得是倾世少有，风华绝代，可比南唐已故的倾城太子。”突然邻座的客人开口，李歆若听到倾城太子四字，不禁侧耳细听。

　　“话说倾城太子可真是贻害千年，死后还让南唐女帝那般惦记，宁愿冒天下之大不韪，也要将其追封为帝，建陵南宫。”李歆若循声望去，只见一个彪形大汉大言不惭，眸底杀气凛然正欲出手……

　　“一派胡言，倾城太子为南唐万民南征北战，你们岂可如此抹杀太子的功绩？”话语间，一个书生模样的人，弱不禁风却底气十足的质问。

　　“呦，南征北战，”大汉一脸不在乎：“要我说，李宸若就是一个小白脸，吃软饭的……”

　　“对，说不定早就和你们的女皇勾搭上了，假借兄妹掩人耳目，北黄这个绿帽子戴的……”话音未落，只见寒光一闪，一把利刃已然插在了此人的心口之上。

　　“你……”大汉见到同伴被杀，环首四顾，误以为是书生所为，抽出佩刀，抬手就要砍下，却被李歆若一剑阻止。

　　“污蔑倾城太子者，死！”李歆若挥手而就，大汉应声倒地，甚至到死都没有看清楚李歆若的面容。

　　“谢谢姑娘……”书生开口道歉，却从斗笠的缝隙间，看到了李歆若，那一双流离无双的瞳目。

　　“草民……”书生极为惶恐，正欲行礼，却被李歆若出手制止，淡然一笑，丹唇轻启：“今日所见，不足为外人道。”

　　“是，是，是。”书生连声应答，再抬头时却不见了李歆若的踪迹，此时这位书生才露出一抹诡异的笑容，身形也不似之前那般柔弱。

　　西晋永夜城

　　如姬正在凉亭内抚琴，悠扬的琴声中却透着隐隐的焦躁，纤纤素手上下挥动，手势亦是越来越快。

　　“噌”声起，琴弦已断，如姬对着已断的虞琴，眉头紧锁。

　　“城主，宸若公子身体不适，不能前来。”被谴去请李宸若前来的侍女，躬身回禀，言语间透着畏惧。

　　“又是身体不适！”如姬声音微变，双手死死地扣住琴弦，直至有了痛意，才停了下来。

　　李宸若进入自己这永夜城府已近百日，大多时候都称身体不适，偶尔赏脸前来，周身却透着淡漠疏离，让人无法靠近，更别提举案齐眉，相敬如宾。

　　“城主，府外有一李姓女子，递上拜帖。”守城侍卫匆匆前来，呈上拜帖。

　　如姬面容慵懒，随手接过，转而展开，行云流水、笔力不坠，字里行间，像极了李宸若的字迹，如姬低眉看向落款，李歆若三个字。竟显得格外刺眼。

　　“怜儿，将这拜帖呈给宸若公子，故人拜访，他不会不见。”如姬心中稍稍思量，随即嘴角滑上一丝笑意，李歆若来的真是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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