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养心殿中,胤禛粗糙的手指紧紧握着笔杆,眼眶凹陷,脸上写满了憔悴,他分明又苍老了不少。
“皇上,臣妾此生别无它求,只求皇上再臣妾走后能够亲手为臣妾写下碑铭。”
那是皇后乌喇那拉氏临终前对胤禛的哀求,于胤禛而言,能为她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启禀皇上,熹贵妃娘娘派人来报,皇贵妃娘娘仍是不愿意……”苏培盛实在不忍启口。
“不必说了。”胤禛截下他的话,抽了抽嘴角,道,“哼,她始终无法原谅朕。”语气淡然,却是心如刀绞。
胤禛继续埋头撰写碑铭,心中如波涛般难以平复。她始终无法原谅朕,六年了,六年了她还是无法原谅朕。
须臾,一抹鹅黄在视线里出现,随后是柔缓而带着几许激动的声音:“皇上,您该用膳了。”
如此熟悉的声音,熟悉到足可以令他窒息,他不敢抬头,只是低低“唔”了一声,便是死寂般的沉默。不知何时,苏培盛已经悄然退出大殿,就连养心殿窗前的纱幔也被重重拉上。
“皇上,臣妾陪您用膳。”
臣妾,听闻“臣妾”二字,胤禛再难自抑。他猛然抽过婉妍的手,微微激动道:“好,好,朕用膳,朕用膳。”
“皇上,您……您憔悴了。”婉妍伸过微微颤抖的手,轻柔地拂过胤禛的白鬓,口中传出呜呜的声音,她赶紧拿帕子掩上嘴。胤禛情不自禁拢过她,不需要任何言语,只这样就足够了。
“皇上,皇后娘娘她……”
“别再叫朕皇上,也别再自称臣妾,这是圣旨。”胤禛似哀求般,又似命令般说道。
婉妍泣不成声,一字一顿唤道:“禛郎。”
胤禛拢得她更紧些,婉妍几乎喘不过气来,她稍稍推了推胤禛,悄悄抹去眼泪。望见桌上的碑铭,她劝道:“万望禛郎节哀。”
“会的,会的……”胤禛苦涩难语,只是频频点头。
苍白的烛焰闪闪跳跃,烛光映照着两张布满离思的面孔,婉妍发髻上的步摇微微颤颤,随着忽明忽暗的火光投射在银灰色的纱幔上,仿佛烙在心上的沧桑与斑驳,深深浅浅,却永远抹杀不去,更不想去抹杀,因为那是记忆。
见胤禛无动于衷,婉妍抽出胤禛手里的笔,劝道:“禛郎若不忍沅姐姐泉下不瞑,就先进了晚膳吧。”
胤禛不言,只点头应了。婉妍将侧旁的小菜一一布上桌,将一对银筷子递到胤禛手里,随后自己拿起一双银筷子,往胤禛碗里夹了些鸡丝和脆黄瓜,说道:“禛郎慢用。”
“原来你还记得朕喜食这些。”胤禛嘴角浮起一抹浓浓的笑意。
婉妍的手缩回了一半,还停留在半空中,她扯了扯嘴角,道:“婉儿从来没忘记过,婉儿还记得禛郎用晚膳的时候自少不了一杯龙井润口,婉儿还记得禛郎进了晚膳自忘不了去御花园信步,婉儿还记得……”
“别再说了!”胤禛猛然拍下银箸,身子略微颤抖,只道:“你都记得,那你还记不记得……”他顿了顿,又道,“婉儿,年羹尧无罪,他是无罪的,原谅朕,原谅朕。”胤禛刻意隐忍,只是他越隐忍则越发颤得厉害,那是一种难以覆灭的忏悔。
年羹尧,没想到到如今胤禛还记得这个人的存在,说不清是喜还是悲,千万种情绪涌上心头,当婉妍从胤禛口中听到“他是无罪的”时候,她恍然发觉那仅存的恨意已经荡然无存,她笑了笑:“只要禛郎愿意相信二哥,婉儿已经知足了,二哥也该欣慰了。”
“只是……朕……”
“婉儿明白,禛郎有禛郎的无奈,圣旨难收,更何况朝堂之上的奸佞岂容禛郎为二哥平反。”婉妍说及此,免不了又一次感慨叹息,只是比从前淡定了些。
胤禛心下一痛,起身拥紧她,连声道:“你明白朕就好,明白朕就好!”
自步入养心殿起,婉妍就蓦然觉得养心殿内少了一人,一位于她而言极其重要的人。她带着几分紧张说道:“婉儿听说自禛郎将纯束许给苏谙达之后,纯束就被晋为养心殿的掌事宫女,可今日……”
胤禛回答道:“朕早在一个月前就派她去钟粹宫做教仪姑姑了。”
教仪姑姑乃宫中一份美差,历来为那些稍有资历的宫女所垂涎,虽无掌事宫女来得风光,但只要没有什么差池错误,也无疑是最稳妥的差事。可见胤禛为了她还是废了些心思的,想到这,婉妍感觉到心里一阵澎湃。
婉妍心中感念,可提及钟粹宫,她忍不住一紧,往昔历历在目。就在雍正年初定之时,有一群天真烂漫的少女步入紫禁,可最终却迷失在了这篇沉郁的樊笼里。她缓缓道:“婉儿记得从前禛郎允诺过,如果婉儿愿意,禛郎会从新给婉儿一个名分,并且会对婉儿一如既往的,禛郎还记得吗?”
“记得,当然记得,朕不要重新再给你名分,朕只要婉儿做朕永远的皇贵妃。”
“可是皇贵妃早在六年前就已经殁了,禛郎该如何堵住悠悠之口,又该如何向天下人交代。”
胤禛颇为激动,急忙道:“朕是天子,朕何须同天下人交代。”
相反的,婉妍一脸淡然,半劝半解释道:“禛郎乃天子不假,但是天子的一言一行无不关乎江山社稷,年家早已败落,禛郎若执意如此,无疑不是给朝上的奸佞制造了谋反的机会。”
眼前的年婉妍已不再是从前那刚柔并济的年贵妃了,经过六年的洗礼和沉浸,她早已将事实看得透彻而淡然,尤其是朝堂上的尔虞我诈,到如今,她应该比谁都看得明白。
“婉儿听闻弘时……被下令赐死了。”婉妍没在说下去,因为胤禛的脸色阴晴不定,还伴有几分囧色。她适时收了口,只待胤禛作答。胤禛凝视着前方,悠悠道:“其实,朕从来不相信自己的儿子会想要置朕于死地,可是……就如你所说的,天子有天子的无奈。哼哼,皇贵妃薨,后宫盼之。呵……就算是朕一时昏了头吧。”
婉妍满是茫然,但是她猜得到,这些年在弘时身上一定发生了很多事。皇贵妃薨,后宫盼之。就凭这句话,足矣说明弘时的死或多或少与她有些关联。没能保下弘时,最终却令弘时因自己而死,她忽然觉得自己是个罪人。
“过去的事就让他过去吧,禛郎无须自责。”其实她也是在设法安慰自己。
胤禛无言以对,再进了些膳食,他便下意识地坐回书案前。每每提笔,胤禛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抖动几下,脑中浮现了无数的溢美之词,胤禛却无以下笔。婉妍从旁边另拿起一支笔,舔了些墨,说道:“倘若禛郎不介意,就由婉儿代劳吧。”
胤禛点头默许,念道:“皇妻乌喇那拉氏品格端正、温和恭敬……同处四十余载,无一爽错,其情至诚,朕深为痛悼……雍正三年,抚育八皇子福惠……”
写及此,婉妍无法自控,她停下笔,眼眸氤氲道:“禛郎实话告诉婉儿,福惠究竟因何而去。”
“是朕不好,都是朕不好。”胤禛碎碎念着,满心悲戚。
“福惠是遭人毒害的,是不是?”
“是朕不好,是朕不好。”胤禛仿佛只会说这句。
婉妍心下了然,不想再多问。心头闷闷的,喉口一阵温热,带着丝丝腥甜,婉妍苦笑一声,心道:“没想到三年的期限这么快就到了,为什么偏偏是今天。”她阖上双目,长长的睫毛垂下,一抹红色从口中缓缓流出。
“婉儿……”胤禛下意识地抱过她,“婉儿,你这是怎么了?”
“禛郎,婉儿在临走前还能见到禛郎,婉儿已知足了。你知道吗,婉儿此生能够在禛郎怀里死去,已经无憾了,真的无憾了。”婉妍笑得无比灿烂,恍若少女时的惊鸿。
“别再说了,听到没有,朕命令你别再说了!”
一方素白的帕子从指间滑落,胤禛一手抱着她,腾出另一只手弯身拾起,他抬起微微颤抖的手,艰难地将帕子展开。若是今生缘难续,待重结、来生愿,禛郎珍重。一行黑色的大字赫然在目,那是婉妍用自己的发丝绣成的。这一刻,胤禛的心像是被无情地鞭笞着,生疼生疼。
“朕不会让你走的!宣太医,宣太医!”胤禛拼命呼喊着,只是婉妍已然听不到了。
苏培盛听到呼喊声,赶紧夺门而入,扶着胤禛瘫软的身子,劝道:“皇上节哀啊。其实……其实奴才有一事一直瞒着皇上,其实皇贵妃这些年一直有喋血的宿疾,只是……只是她吩咐过不准将此事告知皇上。”
胤禛悲痛地垂下眼睑,紧抱着婉妍,艰难地说道:“将皇贵妃与皇后一同葬入泰陵地宫,一切以皇贵妃之礼厚葬。”
“奴才斗胆,可是皇贵妃早在六年前就已经‘入葬’妃陵了。”
胤禛沉默半晌,而后凭着仅存的一点意志肃然到:“传朕的旨意,皇贵妃由妃陵改迁泰陵,生生同葬。”
“喳。”苏培盛不敢再反驳,也不忍心再劝。
胤禛终于顾不得自己的尊严,当着苏培盛的面嚎啕大哭,像是要把今世的抑郁全数宣泄出来。“婉儿,今生是我负了你,如果有来生,你一定要做我唯一的妻子。生共寝,死共眠。”胤禛紧握着手中的那方帕子,感受着残存的温度。
沅旭的离开无疑给胤禛带来了巨大的打击,但是他万万无法接受,就在这一天里,他居然同时失去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女人。
养心殿外,钮祜禄氏拖曳着步子,悄然离去。
“允禵,你我共待来生。”钮祜禄氏朝着寿皇殿的方向望去,两行清泪缓缓落下。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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