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十岁那年,我被送进宫中,陪伴这个天下最尊贵的人。
其实早在这之前,我就知道我被给予了很大的期望。
“你阿玛子嗣单薄,你就要多担待些,不要让他失望。”我的额娘是这样对我说的。她微笑着说这些话,我忽然就洞悉她那真实的愉快的想法——我的兄弟少,也就意味着我的对手少。
那么,我又是什么时候开始就把我的兄弟们就当作我的对手了呢?
“三哥哥今天射了一只小鹿送给我!”欢天喜地的告诉额娘。
是三岁,还是四岁时候的事情?
“弘历,”额娘冷冷的说,“他是你的敌人。永远。所有人都是你的敌人,除了我。”
“只有额娘不会骗你,不会伤害你。”她的声音软和下来,带着些许伤感。
我的额娘并不是一个有野心的人。她只是想保护我,所以必须及早把真相告诉我——我不是说我的三哥哥真的是对我具有威胁的人,后来的事实证明了这一点——我只是说,她把那些事情的实质揭露给我。
尽管我当时只是一个孩子。
当我的阿玛告诉我我将被送进宫陪伴那个我没有见过几次的爷爷的时候,我脑海中电光火石的想到的是——或许我的命运已经开始改变了。
三哥也坐在一边,对我微笑。我敏锐的感觉到似乎这个决定也有他的一部分功劳。
我并不感激他。
从阿玛书房出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站在檐下,下人为我披好外衣。转身看到三哥也出来,就与我一同走。
默默走了几步。三哥忽然低声说:“弘历?”
我对他微笑:“三哥有什么事么?”
他停下了脚步,认真的看着我,说:“宫中不比家中。弘历要诸事小心。”
“.....不过也不要太拘谨了。”他又赶紧补充说。
神色中全然是关心。
我垂下头去,差点笑出来——我不适应他这样的温情脉脉,好象太假了。
他忽然伸手拖住我的手。手心很温暖,指尖很凉。他就那样用掌心裹住我的手,将指尖微微向外张开。
我忽然笑不出来。抬起头看他的脸。
我不得不说,他是我一生之中,见到过最漂亮的男人。虽然我一向觉得漂亮对一个男人来说不算一个褒义词。
他死得很早。
死的时候据说还是和平时一样的神色。
但我始终记得那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他停在庭院中,握住我的手,小心的让我只感觉到掌心中的那一点温暖。
怎么办?额娘说他是我的敌人。
仰起面,对他微笑。
“对不起。应该说,是我选择成为了你的敌人。”我在心里对他说。
接到他的死讯的时候,我正在修剪一棵盆栽。
“真的....死了么?”我问手下。
“是。宫中还没有放出消息。但是皇上现在已经知道了。”
我放下剪刀——真是完美的作品。洗了手,整理好衣服。我要进宫去给亲爱的三哥哥求情。
“儿臣自幼受三哥扶助.....知道三哥只是一时糊涂.....”我开始落泪。
做戏应该做得差不多。
可是,很奇怪。
为什么泪水停不下来了呢。
他死的那天,也没有月亮。我站在院子里,影子比当年长了许多。
我伸开双手。
这双手,终有一天,会握住万里江山。
可是,那样的怜惜,那样的珍重,似乎是不会再有了。
“弘历。”声音温暖。我蓦然回首,却什么也没有见到。
他已经死了。
我叹了一口气。
他很聪明,只是不适合做我的敌人。
我八岁的时候,三哥准备娶福晋了。栋鄂氏的女儿,据说既美且贤。当然,只是据说。
那时候,我还经常和弘昼,初夏一起去善姨那里。
有一天我们又过去。弘昼陪了初夏在院子里荡秋千。我走到窗下,往屋子里张望了一眼。
午后的阳光正好斜斜的落在窗前的书桌上。三哥正拿着一幅帖子,给善姨看。两个人微笑着,轻声说话。
忽然看到我站在窗下,就一起转过脸来,对我微笑。三哥招手说:“弘历进来,看我仿的王献之的《中秋帖》。”
我顿时生出一种强烈的感觉。觉得那两个人坐在那里已经完满,我的忽然出现是一种多余。
从那时候开始,我忽然意识到,三哥虽然疼我这个弟弟,但是远没有他看到善姨时候那么喜悦。
善姨虽然也教了我很多。但是她对三哥的温柔疼爱,却从来没有拿出来对过我。
弘昼只听初夏的话,初夏呢,虽然总是对我说“四哥哥最聪明”之类的话,但她永远也会跟着弘昼疯。
果然,只有额娘,是我一个人的额娘。
冬天的时候,我听到一些不好的传闻,说我的三哥喜好男色,以至于不碰自己新进门的福晋。
额娘就微笑着告诉我,谣言要积极的听,小心的传。不要太冷淡,以至于流言在自己面前断掉,也不能太热情,让自己的头脑完全被谣言蒙蔽。
是的,我一直记着这条“喜好男色”的谣言,很久之后,我又适当的翻出来,请人散播散播,不要散播得太厉害,只要有那么有一点点——不能多,只能一点点,传到我严厉的阿玛耳朵里——这种程度的谣言才是最蛊惑人心的。
不过那个冬天,我的三哥确实过得很惨淡的样子。他生了病,却还是和每日一样的行动。
有一天,我见到他一个人走在雪中,只穿着平常衣服。就追上他,脱下斗篷给他。
他惊讶的看着我,又将斗篷给我系好,手指擦过我的脖子的时候冻得我打了个寒战。他抱歉的笑了笑,说:“弘历年纪还小,不能受冻。”
低头之间,声音微微沙哑,十分温柔。
我不觉也放低了声音:“三哥入冬之后身体就不好,怎么不爱惜自己?”
转身对跟着他的丫头说:“你们是越来越不会做了!下雪天的,让主子这样冻着!”
他拦了我说:“不关他们事情。是我出来的时候走得急,自己忘了,已经让人回去取了。”
我与他并排走。其时,我已经到他的肩膀那么高了,不必很费劲就可以看清楚他的眉目。
那时候,他的脸色和雪色相比,真不知道是哪一样更白。居然让我的心有些痛。
却说不出口,一句关怀的话。
我讨厌这种让我变得迟钝和软弱的感觉。
我应该天生是高贵的,典雅的,无懈可击的。任何时候都应该是。
后来我也确实成为了这样的人。
我成为皇帝的第一个冬天,下了很大的雪。听说南国也被雪覆盖。
没有人告诉过我原来做皇帝是那样的感觉。
我只能看到所有的背和后脑勺——他们甚至不敢抬起头来,与我直视。
我到雪后的花园里散步。
宫女为我准备了又轻便又暖和的装束。
我走在花园里,欣赏着雪景。
没有人走在我的前面,没有人站在我的身边。
更没有人,让我抬起头来,就恰好看到他唇边温暖的笑容。
我唯一一次和三哥哥去江南是在雍正二年。那时候,我的额娘也开始为我物色福晋。
江南的人物风土果然和北边不同。如果不是急于回去,我真愿意在这里多停留一些时间。
回去的时候,我们遇到了一些不太愉快的事情——我们遇到了水鬼凿船——我之所以感到不愉快是因为那些人并没有像计划那样在白天动手,而是选在了凌晨最黑的时候。
我和三哥都落了水。
我很快被救了上来,三哥慢一点。
当我在岸边等着的时候,冷风忽然将我吹醒了——如果他死了怎么办?
幸好他没有死。
在驿站里请了医生来为他诊断,医生说他受了惊,又灌了不少凉水,所以患了痉挛症。
看他躺在床上,面色蜡黄,按着腹部,痛得冷汗直流的样子,我居然非常开心。
非常温柔的喂他喝药。他怔怔的看着我。
“四弟,这又是何必.....”他低声说。
我们都是明白人。我们的行程虽然与邸报上公开的不一样,算是名义上的“微服”,但是,一路上会提前与各地打好招呼,没有人敢懈怠两位皇子的安全,几乎可以说是万无一失——除非有人暗中接应。
只有两个人。不是他就是我。答案他自然清楚。
我微笑着,扶他睡下,轻轻为他掖好被子,说:“弟弟这样做,也是为保万无一失。还望哥哥体谅。”
他看着我,眼睛里的唯一的一点希望熄灭了:“原来....真是你....”
我站起来,轻轻走出房间,说:“三哥好好休息。”
“弘历是要想把我逼到死为止么?”
临关上门的时候,他忽然轻声说。
我愣了一下,我在他眼中,居然这么可怕?
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依旧轻声关好门。
后来我成了皇帝,连弘昼也开始疏远我。他在自己的家中癫狂,做过分的举动,提过分的要求,最终甚至开始在我面前说过分的话。
我召他到自己的面前,他跪在我的面前,拘谨又安静——他其实是一个文雅的人。我始终相信这一点。
他跪在我面前,低声说:“皇上,会杀了我么?”
我浑身一颤。
忽然就想到,那一年,我的三哥低声说,“想要我死么”。
我良久不语。
我怎么会希望他们死?
我那么喜欢他们。
我喜欢我的三哥,我喜欢弘昼。
我希望他们永远在我的身边。
但是他们要听我的话。
要顺从我。
要眼睛里只看到我。
要崇拜我。
要爱我,就像我爱他们。
为什么他们不能!
“不。我不想要你的命。但是你要在朕的身边,乖乖的,听朕的话。”我柔声对弘昼说。
可惜有一个人,永远不能听到我的这句话。
“王爷,三阿哥死了。”
“真的....死了么?”
你看,我那时侯,心一下子就坠到了无边无际的地方。
我不许你死的时候,你怎么可能死掉。我要进宫为你求求情,那样你就能回到我的身边。
我没有看到三哥的尸体。这比他死了更让我难堪。
他应该在我的身边,就像弘昼,初夏,我的额娘,和这个宫殿里的任何一个人一样,属于我,永远属于我。
我的阿玛一死,我就恢复了他的宗籍。这样,他就永远属于这个家族,也属于我。
你们所有人,都应该伏在我的脚下。
心中只能有我,甚至忘却自己。
可是他们怎么总是做不到?为什么他们总是害怕我!
所以我的愤怒难道不是应该的吗?
乾隆四十年的一天,我准备出巡,忽然听到了一个少年清朗的声音。
我将他召面前。他抬头对我微笑,没有惧怕的样子,满眼的信赖。
我以为我又看到了三哥,不,应该说,那些所有年轻过的人。三哥,我,弘昼,我的初夏,福察氏,这些人,如今,只剩下我一个人。
“你叫什么?”
“微臣和珅。”
他有一双微笑的眼睛,和我们当年一样的唇红齿白。
我宠爱他。比宠爱儿女更加宠爱。
我给他所有我能给的东西。
别人说他贪,我觉得好笑,整个天下都是我的,他爱花多少就花多少。我高兴看到他因为我的恩赐兴高采烈的样子。
因为他的心里只有我。
幸好,我终于找到了这样一个人。只看到我,只崇拜我。只爱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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