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雍正二年的春天来得很迟。终于等到把白色的孝都脱掉的时候,皇上移驾圆明园。
我在圆明园里住的地方,是我自己挑的。尤其是我在宫殿后面的布置——在一处种满竹子的高地上。
高地上引了活水,顺着高地蜿蜒而下,流入一个小小的湖泊,湖泊周围稀稀疏疏种了一些桃树和樱树。矮矮的篱笆墙圈起一个小院落,院子中是一座完全用竹子建成的二层小竹楼。竹楼后面是竹林和带轱辘的井。
正是春天的时候,桃花和樱花一边盛开一边凋谢,落在水中,竹林青翠,寂静无声,只有鸟雀偶尔飞过。
这是我的世外桃源。
初夏和弘昼常常会跑到竹楼的顶上,躺在上面听我弹琴。
更多的时候,是我一个人。穿着素色的裙子,盘腿坐在竹楼上,听细碎的鸟鸣,数我一生每一个春天里的每一道春光。
会不知不觉流泪。
并非自怜。
还有很多人比我活得更痛苦。至少,我还可以坐在这里,消遣春光。不负春光。
春天快结束的时候,我突发奇想,给我的丈夫写了一封信。不是平时的问安和请示,而是像一封情书。
第一次给他写情书呢。
我这样对他说:
从前有一个叫王禹偁的人,在黄冈这个地方建了一座竹楼,并为此写了一篇文章。我倾慕他所描述的情景,所以在我住的宫殿后面也建了一座竹楼,就如王禹偁所说的一样,适宜弹琴,琴声和谐流畅;适宜吟诗,诗歌清新高远;适宜对弈,落棋清脆动听;适宜投壶;箭筹铮铮作响。这些都是由竹楼助成的。
在这样的春天里,不需要任何外物,只是呆在竹楼上,也会觉得过得很愉快。
我常常坐在屋顶上欣赏日落。就会遗憾不能和你一起度过美好的时光。
知道你政务繁忙,却还是希望你能来,和我一起看一次日落,或者一起弹一弹琴——当年我想学琴,也是因为你啊。
如果你要过来,请带上美丽的茶具——我知道你最近命令工匠刚刚为你造了一套漂亮的青瓷茶具。
我真希望你能来。
不必给我回信。
我会等你到这个春天结束。
署名是阿离。
然后开始等他。
第三天的时候,另一个人来了,是弘时。
我正在湖边的桃花林里午睡。有小小的风吹过,我睁开眼睛,弘时正站在湖边。风卷起花瓣在他身边飘过。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我微笑着对着他的方向说。
他走过来,在我身边坐下:“你刚才睡着的时候,也微微笑着,似乎有开心的事情,是什么?”
我笑了起来:“真的?可能是因为我在等一个人吧。”
弘时的眼睛里黯淡了一点:“那一定就不是我了。你已经知道我要到江南去办差了。”
他刚被派了差事,去江浙督察漕运和官学事宜。同去的,还有弘历。
“你要小心。”一想到弘历也和他一起去,心里就觉得不安。我的弘时啊,真希望他从来都没有变过,只可惜,我似乎再也看不清楚他的心事了。只好琐碎的嘱咐一些小事情。
“这个送给你。”他取出一个小小的袋子给我。
我打开,里面是晒干的绞股兰。
“我自己种的。你来宫中之后,我留意了一下,你没有再种,所以就带一些给你,”他说,神态有些局促,“不知道有没有你以前种的好。”
这样细心的男人,恐怕世界上再难找到第二个了。
细细的闻着说:“很香啊。比我自己做的好。”
想了想又说:“我也有东西要送给你。”
让小宫女拿出一张小几,和笔墨,拿出自己的空白扇子,在扇子上题了一首词。
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欲问行人去那边,眉眼盈盈处。
才始送春归,又送君归去。若到江南赶上春,千万和春住。
他用扇套套好,放在袖笼,眉间似喜似悲。
送他离开时,他微笑着问:“想要我给你带什么?”
我怔住了。
多少年前,十三也问过我同样的话,一样的春天,一样的道别。那时小楼还没有离开,十三健康快乐。一切圆满幸福。
“善玉?”他轻声唤我,小心的伸手碰了碰我的肩。
我缓过神来:“三阿哥,你叫我什么?”
他的脸红了。
我轻声叹气:“罢了。你去吧。我不要带什么。”
转身离开,心里惆怅暗生——这是一个轮回吗?这个年轻人,会像他的叔叔一样从此陷入万劫不复的命运中吗?
于是登上竹楼,焚香默坐。
过了两天,我在竹楼的窗前挂上一个竹风铃。躺在榻上,看阳光明媚的穿过风铃,在竹窗上投下班驳的光影。
然后那一片阳光被一个黑影遮住。
我依旧躺在那里。直到那个低沉的声音响起来:“你的信写的很好。所以想来看看。”
我坐起来,双手抱住膝盖,仰视着他:“喜欢吗?”
他穿着一件浅灰色的长衫。手里提着一个小布口袋。
他在我对面坐下,学着我的样子,双手抱膝——我的竹楼里,没有椅子,只有榻。
“我带了茶具来,你可有好茶招待?”他从布袋里取出茶具。不是我原先希望的青瓷茶具,而是一套竹茶具。
“你有竹楼,我自然要配合你。”他将竹茶具放在小几上。一时间让我几乎忘记他是一个皇帝。
“我有好茶,我们可以慢慢喝,”我笑着站起来去取煮着的茶水,“还有一会儿太阳才会下山呢,”
我跪坐着为他斟上他喜欢的普洱。幽郁的茶香合着青色的竹杯让我心生欢喜。
他微微直起身子,含着笑容:“阿离。我很喜欢你的这件衣服。”
我穿是汉服。和他身上相近的灰色,有宽大的袖子和流云一样的束腰。领口处用明亮的金线绣出细长蔓延的藤萝。
“是的。我特意做的。只是呆在这里的时候穿。出去我会更衣。”我轻描淡写的回答。
他没有喝茶,拉住我的手:“过来,靠着我。”
声音温和疲惫。我顺从的挪过去,靠在他的身上。他解开我的头发,轻轻揉搓。
“皇上有心事?”
“叫我胤禛吧。”
“好的。胤禛,有心事?”
他不说话。
我仰面看他。景色切换了一个奇怪的角度,窗边的风铃现出一种别样的风情。春光被他遮住,茶杯里的氤氲水气慢慢升腾,被阳光照射得越发虚无。
他看着我,低声说:“也许有。你能看得到?”
我伸手轻轻抚摩着他的下巴,细小的胡茬让我的指尖微微的痒。
“你是皇帝呀。皇帝不就是应该心事重重的么?”我笑了起来。
“哦?”他有些意外的笑了。
“可是所有人都说做皇帝是随心所欲的。就算不是想为所欲为,他至少也是天下最自由的人。”他的手已经顺着我的头发抚摩到了我的后颈间。
我不自觉的弓起身子,往他怀中缩了缩:“可惜。我们不是‘所有人’,我就是我,你就是你。皇帝如果能被所有人了解,也就无法成为皇帝。”
他把脸凑近我,手却已经伸到了我的脊背上。
“我也不需要那么多人了解。这才是关键。”他的呼吸粗重起来,将我压在了身下。
他的另一只手已经解开了我的衣带,我伸手揽住他的脖子。肆意吻他的唇和脖颈。
小几被我们撞到,竹杯中的茶泼了出来,馥郁的普洱洒在了我们身上。
他近乎疯狂的吻着我的身体:“我从没喝过这么好喝的普洱。”
云雨散尽之后,一起沐浴。然后坐在屋顶上等夕阳落下。
“你还记得小姣吗?”我问他。
他看着远处,脸色安定许多。思索片刻,说:“那个去了三国的格格?”
我看着笼罩在他面孔上温柔的霞光,问:“我想告诉你她后来怎样了。”
他看着我。
“她知道所有人的命运。知道一切的结局。惟独看不清楚自己的命运。”
“然后呢?”
“没有了。”我低声说。
夕阳已经落下去了呀。有疲倦的飞鸟往天边飞去,大约是要回家吧。
他忽然气恼的笑了起来,伸手呵我的痒:“这叫什么结果?你又来哄我了!等你把结局想好了,再说给我听罢。”
我笑了起来,伸手碰了碰他的眉毛,说:“好的。胤禛。”
好的。好的。我真的很想告诉你这个故事有一个圆满的结局。可是,我不知道要等到哪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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