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康熙五十八年之后,老皇帝已经对这个过于庞大的国家力不从心了。
这样一个垂垂老矣的皇帝,面对面前的人时,是否会很厌倦?尽管他所有的臣子和儿孙还是恭敬的匍匐在他的脚下,山呼万岁。但康熙应该很清楚,这个国家已经不需要他了,人们都焦急的等待着新的君主,这将意味着改变——某些家族从此飞黄腾达,某些家族又从此一蹶不振——而这些都是必然结果,残忍,快意而且刺激。不只是新君一念之间的决定,也是所有加入这场豪赌的人最终的结果。这大约是贵族最钟爱的游戏。
“在想什么想这么入神?”我的丈夫忽然出声,拉回我肆意飘荡的思绪。
“在揣摩一个人的心思。”我很快的回答。
他正在我的房间里,专注的整理着他以前的一些手迹。我一直收藏得很好。听到我的话,他的眉毛微微耸动了一下,说:“谁?”
“皇上。”
他停住了手,抬起头看着我,说:“想到些什么?”
“也不是很清楚。在想他老了,是否对这一些都感到厌烦了。又想到他是不是不愿意放手,对于他这样一个皇帝而言,是不是比一般人更难面对死亡?”
他嘴角弯出一个弧度,眼睛里却没有笑意,含着一种安静的寒冷。
“阿离,你说话真是越来越大胆了。”他慢慢说。
然后又垂下头去,继续整理他的字。
“可是又有谁能真正放手呢?”这句话他说的声音不大,而且很快。
我便知道他记住了我的话。
在他身边坐下,说:“晚了,睡吧。”
在索取了我的身体之后,他又附在我耳边说:“给我说个故事,很久没有听你说故事了。”
我看着他的眼睛。近距离的看他的眼睛是我喜欢的事情,我为此上瘾。
“好吧。”我轻轻呼出一口气。
“咱大清朝有这么一位格格,年方十四,不仅容貌清丽,而且琴棋书画俱佳。又熟读诗书,知书达理。”我小声说。
他将脸埋进我的头发,闷声笑着说:“你什么时候开始说这些俗气故事了?”
我的声音微微发颤:“俗不俗,你听我说下去,就知道了。”
“这位格格有一次随皇上狩猎时,不幸被流箭射中。当时就没了呼吸,皇上自然非常伤心,便将她厚葬了。”
“没了?这算个什么故事啊。”
“还有呢。这边皇上已经将格格厚葬了。但是格格的魂魄并没有消散,附在了一具已经魂飞魄散的身体上面,等她再转醒过来,她看着身边的人问,是什么时候,身边的人告诉他,是章武元年。”
“章武?那是刘备的年号。”
“原来她的魂魄穿越了一千四百年,到了三国时候的蜀国。”我叹出一口气,慢慢说出了这句话。
“这位格格原来是金枝玉叶,穿越之后,却成了一户穷人家的女儿,名唤小姣。很不幸,她的父母将她买去做了婢女,但是又很幸运的,她是被卖到丞相府。因为她是那么与众不同,很快就引起了诸葛亮的注意。”
我顿了顿,说:“可是,小姣是从一千多年后的格格,她知道这里所有人的命运。她该不该去告诉诸葛亮,他的皇上将会失去张飞,并且会遭遇一次最惨痛的失败——连营;马良会消失在这场战争中,然后就是诸葛亮一个人苦苦支撑蜀汉到生命终结。”
“告诉我,如果你是诸葛亮,你希望知道将来的事情吗?”我低声问。
他眼睛里有光华瞬间闪过:“不。”
“为什么?”
“因果自有定数,不必强求。”
我有些好笑的看着他:“你什么时候看得这么开的?我一向以为你是实用至上的。”
他偏过脸,说:“我参佛久了,这点觉悟还是有的。”
我轻声说:“你到底还是旁观者,又怎么会体验到故事中的人的酸甜苦辣?”
他已经闭上了眼睛,带着浓浓的倦意说:“那后来小姣格格怎样了?”
过了很久,我伸手轻轻碰了碰他的眼睑,说:“她爱上了诸葛亮……”
他面色平静的睡着了。
过了五个月,康熙五十八年的深秋,弘时准备纳福晋了。
他已经是一个十六岁的少年了。弘历和弘昼都已经八岁了。这个雍王府渐渐开始暗流汹涌,虽然距离我的丈夫成为皇帝还有几年时间,但是王爷世子同样是一块肥肉。几个有儿子的女人之间都有小小的合纵连横。
李氏开始表现的尤其明显。她费尽心思挑了栋鄂家的女儿。栋鄂一向与雍王府关系密切,也在正白旗中颇有影响,这门婚姻,显然是李氏想为弘时增加政治资本。
很久没有这样隆重的喜事了。全家人都被动员起来,我也不例外。弘时自己也忙碌,越临近婚期越少到我这里。
离婚礼还有三天的时候,一切都已经准备就绪了。初夏正在我屋子里选布——都是李氏送过来的,有些是宫中的赏赐,有些是为婚礼准备的,多出来的,李氏便拿来做人情,送到各屋子里。
初夏选了几种暗色的布,绞了布头,便要叫丫头去取。
我就笑了说:“你一个小丫头,挑些跳脱的颜色吧,那种浅银红色的,我瞧着就好,你挑的这些都显老气。”
初夏做个笑脸,挥挥手中的布,说:“我自己的新衣服还穿不过来呢,额娘上次也给了我新布匹。这都是帮五哥哥选的,他求我为他做个荷包。我就想多做几个,也好送给四哥哥,顺便也巴结阿码。”
我更笑了对轻寒说:“竟有人求着要你做的荷包?上次你逢给我的那个,要不是你轻寒姑姑又密密实实的加了一道边,我看早就散了。”
初夏一头栽进轻寒的怀里,说:“轻寒姑姑,你看额娘取笑我!你同她说,我现在做的怎么样!”
轻寒也笑着说:“格格!初格格现在大有长进呢,我看绣得不错,拿出去也不会失礼人家的。您也不要太严了。想当年,您在嫁进来之前,大病一场,病好了之后,人却虚得连针都拿不稳了,绣也绣不好,不是花了好长时间才好吗?”
我不由得笑了起来。我那时候不是因为生病才不会针线的,这是我永远的秘密。
于是对初夏说:“你若要为四阿哥和五阿哥做,就顺带为你三哥再做一个吧。他要结婚了,你做妹妹的也表表心意吧。”
初夏想了想,说:“三哥哥身上的这些荷包啊,绦子啊,一向都是额娘您为他打理的,我也不知道他都喜好什么样子的。额娘说给我听听。”
我挑了块银色暗花的绸布,说:“这块就好,配上正红色线。图案不要太复杂。结婚的,你看着绣,别绣蝴蝶,也别绣鸳鸯,就绣莲花和莲子吧,但别绣得太密,疏阔点才好看。绣好之后,别染上什么乱七八糟的香气。我这里有薄荷香,拿三钱去和二钱檀香混一处,燃了正反里外的熏。弘时喜欢这味道,又清爽又干净。”
初夏头一歪,说:“这么多,我可记不住。还是额娘做好了,算我的人情吧!”
刚说完,这边弘时就走了进来。初夏就丢了手里的活计去找弘昼玩了——因为府上要办喜事,师傅就放他们下午不用上学。
弘时的眼睛下面有淡淡的阴影,显然睡得并不好。
我便让轻寒在窗下支了我的躺椅,让他躺下,又拿了小被子给他盖上。
“我都已经这么大了,善姨还把我当小孩子照顾。”他微微笑了说。
秋天午后的阳光明媚起来也是很耀眼的,落在窗前,合上他含在眉眼间的温柔笑意,让我一瞬间有些失神。
“你到底还是在叫我善姨不是?我倒还想把你当小孩子照顾,你却转眼就要娶新嫁娘了。”我为他整理好被子。
“睡一会吧。这两天你自己也累坏了。”
他怔怔的看了我一会,便合上了眼睛。
我想起身离开,却又觉得无事可做。于是拿了本书坐在他的身边,有一页没一页的看着,一会又侧耳听听他绵长的呼吸,觉得心安。不去想遥远的将来。
一个时辰之后,他醒了过来。
他似乎有话想对我说,我似乎也想交代他些什么,但两个人总像隔了些什么,便又无话可说。呆坐了一会儿,我就布置了几道点心让他垫饥饿。
“这是什么,没见善姨做过。”他用筷子指了指一个碟子。
我夹了一块到他的碗中,说:“这叫肴肉。是镇江的一种特产。配上姜丝和香菜,蘸点香醋,味道十分好。”
他依照我说的试了试,说:“果然很好。怎么没见善姨拿出来过?”
我笑着说:“我也是慢慢才做的好的,以前做的不太好。何况,因为这道菜工序特别,其实并不适合给你们吃。”
“什么工序?”
“这肴肉如此鲜美的原因其实很简单,就是在腌的时候,放了一点点硝。当然,只能是一点点。”
硝是一种剧毒。
弘时听见我的话,并没有任何惧怕的神色,依旧将肴肉送入口中。
我笑着说:“你不怕吗?”
他垂下眼睛,低声说:“善姨招待的就算真是毒药我也会吃,何况是如此美味。”
我愣住了,不知道这句话的重心是在前半句还是在后半句。
“弘时,”我说,“你说什么?”
他忽然灿烂的笑起来:“我是说,这样的美味就算真是毒药,我也愿意吃下去。”
我便稍微放了一点心。
三天后,弘时成亲了。
三个月后,李氏又为他纳了两门小妾。
因为他不肯与福晋圆房。
这件事情在他结婚的第二天早晨就很快被知道了。新娘被冷落在一边,新郎和衣而睡。床褥非常整齐。
又有更详细的说法,说弘时已经解开了新娘的外衣,但不知道为什么,竟停住了手,没有继续下去。
头几天还好糊弄,结婚三个月,新娘却依然是处子,这让李氏开始着急了。园子里也开始流言四起。园子外面的传言则更加不堪。
最通常的一种说法是,雍亲王的儿子是个同性恋。
但我知道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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