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昇听见这熟悉而又陌生的称呼,惊喜地转过了头。
唔?
没有人。
“表叔公……。”
他正怀疑自己是不是思念过切产生了幻觉,察觉袍角被人扯了扯,于是低头一看。
一个牙都没长齐的小光头正拽着他的衣角,冲他咧嘴龇牙,不断喊道:“表叔公表叔公……我要吃糖……。”
卫昇打了个趔趄。
“你、你……你叫朕什么?”他现在的惊喜完全被惊讶,不对,应该被是惊骇所取代。
眼前的分明是个小沙弥,为什么会叫他表叔公?
难道……小狐狸投胎转世了!
小沙弥歪着光秃秃的脑袋,抿着唇咬住手指:“朕……是什么?”
小家伙实在太矮,卫昇只好蹲下来,耐着性子慢慢说道:“朕就是我,我的意思是你为什么要叫我表叔公?”
什么朕是我我是朕的东西把小家伙头都搅晕了,他紧紧蹙着眉头,眨扑眨扑大眼睛:“你不是朕,你是表叔公。”
卫昇扶额。好吧,跟个三岁稚儿讲得清道理才怪。
下一瞬,小沙弥又兴高采烈扑过来,紧紧抱住卫昇的腿:“糖——表叔公给我买糖——糖糖糖!”
软磨硬泡死缠烂打无所不用其极。倒真是像极了那只小狐狸。
卫昇只好喊守在外头的安盛买糖来,他牵着小家伙坐到梨花树下,背靠佛塔。接下来,他努力套话。
“你叫什么名字?”
“小狐狸。”
居然是小狐狸!卫昇一颗心噗通噗通乱跳。
“法号呢?”
“法号是什么?可以吃吗?”跟发糕是一种东西吗?
“……就是你师父给你取的名字,难道他也叫你小狐狸?”
“师父讨厌,不给我糖吃……坏坏!梦梦最好,糖好多……。”
“梦梦?谁?”
“梦梦就是梦梦,做梦的梦。”
小家伙的思维天马行空般跳跃,卫昇问了半天也没问出个所以然来,最后他放弃了。正好安盛也把糖果子买回来了。
小沙弥抱着满怀的糖,吃得眉开眼笑。
卫昇望着这个半大的奶娃娃,托腮忧愁。他对鬼神轮回之说并不算太相信,若是信了因果报应,杀人的时候岂不是会手软?他手上折损的人命这么多条,金口一开就能随便砍人的脑袋,若是每条都记上,十八层地狱也不够他下的。可是眼前的小家伙说自己是小狐狸,尽管此狐狸非彼狐狸,他却忽然很想相信轮回,相信她回来找他。
“表叔公,我要尿尿。”
突然,小家伙扯住卫昇的袖子,给他说要小解。卫昇无奈叹息一声,帮他脱了裤子,自己转过头去。
“蹲下尿吧。”
小沙弥摸摸光头:“我是站着尿尿的。”
卫昇如遭雷击,回首定睛一看。
那条软乎乎粉嘟嘟小拇指般粗细的东西是什么?!
佛祖啊!朕的小狐狸投错了胎,变成男人了!
卫昇指着小家伙的鸟儿,欲哭无泪:“你怎么会有……。”
小家伙尿完了还很爷们儿得抖了抖腿,然后费力把裤子拉起来,满眼不解地望着卫昇。
“表叔公你怎么了?”
卫昇一副要死不活恨天恨地的样子:“你居然是男的?”
“我当然是男孩子啦,我们寺里不要女孩子的。”小沙弥很认真地解释了一遍,发现卫昇咬牙切齿的表情,顿时很是紧张,“你是不是很讨厌男孩子……你还会买糖给我吃吗?”
他仰着头,大眼睛饱含泪水,委屈极了。
凭什么是男孩儿就不给买糖啊!
“呜呜……表叔公不好,梦梦都给我买糖的,梦梦最喜欢男孩子了……。”
卫昇从来就没对付过这么小的孩子,他一阵头疼,万般无奈只好哄骗:“没有没有,朕……咳,我买糖给你,就算你是男孩子也没关系,我、我照样喜欢……你还有多少年才能长大?唉……。”
卫昇说出这番话的时候自己都为自己肉疼。他妈的!朕一代明君被老天爷硬生生逼成了龙阳!
“哈!”
头顶忽然有人发出嗤笑,接着一个彩色藤球打下来,啪嗒落在卫昇脑袋上。
“喂,天子一言九鼎,你说话算话!”
小沙弥闻声立即破涕为笑,扬起花猫般的脸,冲着塔上招手:“梦梦——”
卫昇徐徐抬眸,看见二层塔上伸出来的半个身子。
芙蓉娇面眉眼弯弯。她咯咯地笑着,丝缎般的黑发垂落下来,仿佛触手可及,又仿佛随时逐风而散。明媚春光照在她更加明媚的脸庞上,宛若大地回春,就算是冰封多年的种子,也“砰”地一下,破土而出了。
她手托香腮故作沉思:“嗯……原来你还是这么喜新厌旧禽兽不如,居然对着三岁小孩儿下手,看来我不该回来的哦?”
说罢她转身好似要走。
“棋楠!”卫昇急忙上前,迫切喊她,“是你吗?孟棋楠!”
孟棋楠回眸一笑:“除了我还会有谁这么捉弄你呀?表、叔、公!”
卫昇觉得此刻全世界的千言万语也不及这三个字让人澎湃。
他眼眶发热,嘴唇嗫嚅着偏偏说不出一句话。
孟棋楠见状微微一笑,站上了佛塔石栏,双臂展开犹如一只即将翱翔的鸟。
“我要下来了,表叔公接住!”
她纵身一跃,他张臂一接,稳稳当当把她捞进怀里。
抱着温暖熟悉的躯体,卫昇热泪盈眶:“你回来了,你真的回来了……小狐狸,你终于回来了。”
孟棋楠窝在他怀里,也悄悄湿润了眼眶,鼻音重重:“嗯,我回来了。”
“还好你回来了……朕以为再也见不到你,朕这几年过得……。”卫昇说着有些哽咽,他不忍在欢喜重逢的时刻提起伤心往事,遂收拾心情挤出笑容,捧起她的脸,忐忑地问,“是真的回来了吗?……不走了吧?”
孟棋楠眼角挂着泪花,笑着摇了摇头。
初时的犹豫和疑虑,在见面的一刹那烟消云散。正如苏扶桑所说:也许你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有多爱。
“梦梦,给你吃糖。”
两人的温情脉脉被小沙弥打断,他抓了把糖果子给孟棋楠,笑得时候露出缺了两颗的门牙。
孟棋楠弯腰给他额头一个爆栗:“瞧你这牙,还吃!我没收了!”
“不嘛不嘛!”小沙弥护宝贝儿似的把糖抱紧,躲到了卫昇背后,“梦梦变坏了,我不跟你玩儿了……。”
卫昇把他从背后揪了出来:“这小鬼是谁?”话音一落他忽然猛然睁大眼,把小家伙举在眼前细细端详,看这张小脸蛋有没有自己的影子。
“他是住持大师收养的小和尚呀,今年都三岁半啦!”孟棋楠看出他的心思,掐灭了他不切实际的想法。
卫昇的希冀变作些许失望,他有些嫌弃地放下小沙弥,鼻腔淡淡哼了一声:“小小年纪就如此奸懒馋滑。”
……表叔公,如果他是你儿子就不会奸懒馋滑,而是天真可爱对吗?
孟棋楠感慨卫昇还是这么小气护短,捡起藤球塞给小沙弥,亲昵拍拍他的小光头:“去找住持大师罢,改天陪你玩儿。”
小鬼含着糖屁颠颠跑远了。
卫昇牵紧孟棋楠的手走出铁佛寺,安盛见状一脸见鬼的惊讶表情,又哭又笑。
“娘娘您总算回来了,小的、小的……哎哟真是佛祖保佑!”
赵刚则抿了抿唇,低头掩下了含笑的目光。
只是卫昇掠过他跟前时,淡淡说了句话:“既往不咎,下不为例。”
几年都找不到孟棋楠,可他偶然出一次宫就能巧遇?哪儿有这样的巧合,分明是这堆人联合起来算计他,当他真不知道赵刚这厮家里头养着的妇人是谁呢!
不过往好的方面想,这也算是惊喜了。
赵刚有些惶恐:“属下不敢。”
卫昇勾了勾唇:“你闻闻自个儿,一股子玫瑰糕的味,几年都没变过,真是!”
赵刚嗅了嗅袖口,赧然地笑了。
卫昇拉起孟棋楠的手背亲吻:“朕什么也不追究、什么也不在乎,只要你回来就好。”
还是熟悉的上京,还是熟悉的禁宫大门。孟棋楠与卫昇共乘一骑,遥遥看见巍峨矗立的宫门,不禁想起当年入宫的情形。
她回头笑道:“表叔公,那年我是从望仙门入宫的。当时我在轿子里把盖头揭了,看见不是从正门进去,气得不行,当时就赌咒发誓以后一定要从丹凤门走,而且要你跪在地上接我。嘿嘿,现在想起来还像昨天的事儿似的……。”
“这有何难?”卫昇利落下马,牵起马缰充当孟棋楠的马夫。
孟棋楠急忙道:“我就是说说,不用当真的!”
卫昇坚持道:“朕当真了。”
孟棋楠高高坐在马背上,他亲自牵马穿过丹凤门,众人见帝君步行,赶紧匍匐跪倒在地,孟棋楠只看见黑压压一片人头。等到穿过了丹凤门,卫昇勒马停下,然后转身、回头,在马前单膝跪下。
他朝马背上心爱的姑娘伸出手,求婚一般:“孟棋楠,这条路,我请求你跟我一起走完。比肩携手,不离不弃。”
三千长阶,阊阖威严。孟棋楠低眉看着跪地的男人,咬唇不语。
卫昇见她不答,更加大声地重复一遍:“孟棋楠,我卫东澜,晋国的天子,在此恳请你做我的妻子、大晋的皇后!”
对于这么直接的表白,孟棋楠还是没说话,只是眼神复杂地看着他,瞧不出是否想答应。
卫昇有些紧张,于是用只够俩人听见的声音说道:“这么多人看着,你要是不答应朕的脸面往哪儿搁,快点头!”
孟棋楠忽而莞尔一笑,大大方方把手递过去:“好啊。”
四周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和欢呼。
卫昇像打了胜仗的将军,振臂高呼,然后把孟棋楠从马上抱了下来,抱着她走向含元殿的最高点,要向天下人昭示这是他的皇后。
孟棋楠用手勾着他的脖子,却噗嗒一下滑了下来。
卫昇怕她摔着,急忙搂紧:“怎么了?”
孟棋楠顽皮地笑:“你看把我激动得,手都抓不稳了。”
卫昇不疑有他,笑了笑继续往上走,如骄阳般浑身充满朝气。
孟棋楠倚在他胸口,趁他不注意偷偷看向无力的右腕。
腕上棋楠香,又称多伽罗。
在铁佛寺的时候,住持大师曾与她论禅,谈及因缘,大师道:“诸法因缘生,缘谢法还灭。你是多伽罗,你的缘也是多伽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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