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紫宸殿寂静得像没有人烟的荒野,只有类似狂风肆虐的逼迫感源源不断从卫昇身上散发出来。这种时候众人都屏气不语,连谢安平也适时地收敛了刁钻,一本正经站着保持缄默。
须臾,卫昇抛出一句话:“给就是了,这种事还要问朕,难道你以为一个楚国失势的郡主也配怀上龙种?”
他眉峰如雪山般冷冷凝冻,表示了极度的不悦,还有生气。
事先苏扶桑就知道这次会触到卫昇的逆鳞,却也还是硬着头皮问了,此番也只能受了这番牵连,诺诺道:“是,微臣知道了。”
卫昇不动声色把断掉的扳指收进掌中,挥手示意苏扶桑退下,然后沉声唤谢安平:“朕有几句话问你。”
活魔王谢安平欲哭无泪:今天这个出气筒是当定了!
卫昇问道:“黄阁老那里你还查出些什么?”
原来近日上京城中出现一伙来无影去无踪的飞贼,专门洗劫朝堂显贵和豪商富户,作案手法高明,竟从未失手被擒。弄得京城怨声载道,甚至连御史大夫家也被窃,御史一怒之下上书告到卫昇这里,指责上京府衙捕快白食俸禄,恳求革了府尹的职。这样此事才惊动了天子,于是卫昇便调了金吾卫去捉贼,谢安平办事效率高,昨夜就在黄阁老家外面逮住了得手的飞贼。
可是一搜飞贼的包袱,谢安平就暗道不妙。因为里面的东西确实金贵,但不是一个阁老该有的。
玉香鼎、玉璧环、玉素钟子、商文彝、周举罍……谢安平怎么看怎么眼熟,这些不是送进宫的贡品吗?怎么在黄阁老手上?
他知晓事关重大,遂按下此事不发,先叫手下人先把飞贼收监,自己入宫禀告卫昇实情,请旨定夺。卫昇似乎不怎么惊讶,只是表情实在狰狞,就像随时手起刀落的刽子手,看见一颗鲜活可砍的脑袋。
谢安平一阵偷乐,活该姓黄的倒霉!谁叫你不长眼睛正巧撞上皇上和娘娘吵架!
“那贼说这些东西都是从黄阁老书房的暗阁里偷的,彼时黄府正在宴客,所以无人察觉。另外,那贼还说看见黄公子跟小厮在假山后面做些见不得人的事,啧啧,好一场活春宫。”谢安平说着说着差点笑出来。
卫昇若有所思:“你们捉贼惊动了黄府吗?”
谢安平吊儿郎当地说:“哪儿能让他们察觉,微臣是在外面拿的人,保证连蚊子也不晓得。”
“那就好。”卫昇站起来踱了几步,从葵花犀角奁里面又拿出一只白玉扳指,套在指上,“你叫那贼把东西还回去,务必要神不知鬼不觉。”
啊?谢安平愣了愣,很快明白了卫昇的意思:“是!”
“不知好歹的东西……。”
卫昇摸着断掉的翡翠扳指吐出几个字,也不知是在骂谁。
安盛怀疑自己是不是老了,因着他越来越捉摸不透卫昇的心思。皇上清早还是言笑晏晏的模样,见过苏太医之后怎么脸面阴得都能拧出水来?还有阿淳递上去的茶明明正好,却被圣上一句“太凉”砸到地上,于是阿淳平白无故挨了十板子。
大热的天儿,皇上你想喝烫茶?安盛真是觉得英明神武的卫昇太高深莫测了。
“安盛!”
安盛正在发神,忽然听见卫昇喊他,赶紧小跑上前:“皇上有何吩咐?”
卫昇手里的奏折被捏得皱巴巴的,他就像吃了炮仗一般说话冲得很:“三日之后起驾去行宫,叫宫闱局赶快收拾!办不好就拖出去斩了!”
安盛唯唯诺诺:“是是,皇上,这次随侍的嫔妃名单您看……。”是小人拟一个还是您钦定?
“芝麻大的破事也要烦朕!你脖子上那玩意儿是摆设!”卫昇把气全撒在安盛身上,骂道:“随便选几个采女,滚出去!”
安盛连滚带爬出了殿门,吓得满头冷汗。阿淳见状捂着屁股一瘸一拐走来:“师傅您怎么了?”
安盛眉梢眼角吊着活像只苦瓜:“唉……皇上心里头憋着气,可又舍不得拿让他生气的人出气,只好让咱们担了……没事没事,阿淳你快去上点药,待会儿随我去宫闱局。”
孟棋楠“身负重伤”,在含冰殿养了三日才觉好,而卫昇竟然又开始独宿了,一连在紫宸殿批了三天的折子,连睡觉都在那里。太后知道了心疼得不行,居然大老远摆驾从兴庆宫出来,要去看儿子。
含冰殿这厢,青碧不知从哪儿听说了皇上即日起驾前往行宫,火急火燎地回去告知孟棋楠。
“娘娘!皇上要去行宫,明儿早上就动身!”
孟棋楠连日沉浸在“寡人被睡了但是凶手找不到”的悲愤当中,恹恹的没精神,青碧的话都当成耳旁风:“他的事与我何干……。”
下一瞬,她骤然一个激灵反应过来,斗鸡似的跳起来:“你说真的!皇上要去行宫了?!”
青碧点头:“真的,只不过……。”
话还没说完,孟棋楠“病中垂死惊坐起”,回光返照一样又恢复了神采:“总算能出宫了,我早想离开这破地方。你们快收拾东西,明早出发!”
青碧站着没动,纠结地咬咬唇,决心告诉孟棋楠实情:“不用收拾了,娘娘,因为皇上根本没让您同行……。”她声音越说越小,最后像小石子投进深潭,咕隆一下就没声儿了。
孟棋楠都傻了:“什么意思?他不让我去?上次明明答应了的!”
“娘娘您别气,也许皇上是怕您舟车劳顿辛苦罢。”青碧急忙安抚,想想又道,“不单单是您,淑妃德妃也没能跟着去,还有纪婕妤也是,安公公说皇上只点了几个采女作陪。”
孟棋楠一听,愤然拍案而起,撸起袖子就冲了出去。
青碧忙不迭拔腿就追:“娘娘您去哪儿?”
“找言而无信的昏君算账!”
半途上,太后和孟棋楠狭路相逢了。
“那是谁?怎么毛毛躁躁的?”太后坐在高高的辇上瞧见冒失的身影,便随口一问。
流芳姑姑道:“回太后娘娘的话,是贤妃。”
太后微微一笑:“叫她过来。”
孟棋楠正在气头上,走到半路又被揪到太后跟前,身上杀气还没散,不高兴地向太后行了个马虎的礼:“臣妾见过太后。”
太后问她:“哀家瞧你走的这方向,是要去见皇帝吧?”
孟棋楠也不瞒她:“是,臣妾要去找皇上,向他讨个说法!”
“哦?”太后起了兴趣,“什么说法?”
“他明明答应了带我去行宫的,现在又不带我去了,说话不算话!”
孟棋楠气得跺脚,转眼一想面前的可是表叔公的老娘诶,宫里面唯一能压住表叔公的人,这么大的靠山不好好利用一下简直太便宜阴险的表叔公了!
于是她脸色一变,装出楚楚可怜的样子,嘟着嘴就开始告状了:“臣妾生气是有理由的。太后娘娘您说,一国之君是不是该一言九鼎?其实臣妾去不去行宫倒无所谓,但若是皇上答应过了又出尔反尔,这种食言的事传了出去,天下人都会耻笑皇上的!事关皇家体面,臣妾怎能不气不急?”
太后点头,觉得她很识大体:“贤妃所言不差。既然皇帝答允过你,你就随着一同去吧,也好在旁时刻提醒皇上不要犯错。”
孟棋楠喜上眉梢,跪下磕头道谢:“臣妾谨遵太后懿旨!”
“起来吧,这天儿怪热的,哀家懒得动了。流芳,把冰镇雪梨拿给贤妃,让她给皇帝送去。”太后让人把自己要送卫昇的糖水端给孟棋楠,笑吟吟道:“皇帝都已经在紫宸殿住了三日了,你替哀家去劝劝他。”
孟棋楠端着冰凉凉的糖水,目送太后仪仗离去,然后欢天喜地打开瓷盅喝了一大口雪梨汤,清凉入腑身心舒畅。
青碧大惊:“娘娘喝不得!这是给皇上的!”
孟棋楠满意咂咂嘴,毫不在乎:“我就爱喝怎么着,没吐口水进去算对得起他了,哼。”
青碧一阵头疼,赶紧把瓷盅抢过来护在怀里,催道:“娘娘咱们快走吧,别办砸了太后交待的差事。”
于是孟棋楠不情不愿被拽着去了紫宸殿。
太后慢悠悠又回了兴庆宫,流芳赶紧送上擦汗的帕子,有些抱不平:“其实都快到紫宸殿了,太后娘娘您去瞧一眼皇上也好,白白浪费了那盏雪梨汤,倒给贤妃做了人情。”
太后接过帕子笑道:“儿子是哀家生的,哀家还能不知道他闹别扭是为了谁?解铃还须系铃人,这个人情哀家愿意白送给她。”
流芳道:“就怕贤妃也是那恃宠而骄的。”
“比起另外两个,哀家还是中意贤妃。”后宫之中每人都有自己的盘算,太后也不例外,“钟家高家的女儿若成了皇后,一定会有外戚之祸,所以哀家宁愿扶持无依无靠的贤妃,她骄矜一些也无妨,但愿不会忘了哀家的恩德。”
流芳还是担忧:“皇后母仪天下,也不知贤妃担不担得起这重任。”
太后含笑:“入宫才一个多月就把淑妃德妃都打压下去,你当她真是绣花枕头不成?”
紫宸殿,卫昇还在埋头批阅奏折,安盛轻轻钻进来禀告,小心翼翼的。
“皇上,贤妃娘娘求见。”
御笔一顿,一滴朱砂从笔尖掉下来,浓稠沾在纸上,破坏了遒劲有力的批字。卫昇默了片刻,重新蘸笔书写,头也不抬貌似漫不经心:“她来干什么。”
安盛有意帮忙说好话:“娘娘专程送解暑的冰镇雪梨汤过来呢。”
听到这句话,卫昇的嘴角不留痕迹地往上扬了扬,仿佛多日来压在身上的石头都消失了,浑身轻松舒坦。
“让她在外面候着,朕看完折子再见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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