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花园一闹的当晚，秦裕就率着天子仪仗移驾了西苑。

　　这一次他并未如从前那般吩咐铜雀进殿内回禀，而自己安分等在门外，他屏退了仪仗在院中等候，自己则径直推门进去。

　　铜雀刚伺候苏绾吟洗漱完毕，手上捧着一个水盆，里面是玫瑰汁子和一些不知名的花儿的心蕊，在大红灯笼的照耀下格外晃人眼目。

　　秦裕默不作声的迈上台阶，吓了铜雀一跳，她愣住，半天都没反应过来，捧着水盆呆立着，秦裕便笑，说你怎么傻了，若是你家主子见着我，岂非要昏过去？

　　铜雀这才回过神来，急忙把水盆放在地上，叩首行礼，“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秦裕不语，也未摆手吩咐她起来，而是目光落在那盆中，忽而淡淡蹙眉，俯身，伸手捞起一枚带着水珠的花瓣，放在鼻尖嗅了嗅。

　　“这玫瑰汁子我认识，后宫妃嫔一律以玫瑰和茉莉用水浴，可这粉红色的是什么花？却不曾在北国境内见到过。”

　　铜雀便微微抬起头恭敬道，“回皇上，北国先帝一朝就有规定，皇后贵妃及妃位可用牡丹玫瑰及雪莲精粹洗脸沐浴，是为尊贵雍容一生之意，嫔及贵人美人可用茉莉汁子和银树花心蕊加之桂皮用以水引子，是为光彩照人，步步高升之意，才人采女便只能用芍药和杜鹃心蕊，因此二种花香气不郁，故而配之香精香料，是为美艳动人倾得君心之意。”

　　秦裕点头，将那残花置于掌心，“你家主子似乎用了些不是后妃仪制的东西来入引？”

　　他说罢捡起一枚粉红色花蕊，竟是嫩黄色，微带浅蓝，他伸手递到铜雀眼前，“这是什么？”

　　铜雀目光一惊，咬了咬嘴唇，额头竟渗出些许薄薄的汗珠，这一幕落在秦裕眼中，更是不解犹疑。

　　“回皇上，那是东槟。”

　　秦裕闻声抬起头，竟是苏绾吟，她不知何时听到门外窸窸窣窣的说话之声，觉得纳罕，便走出来瞧瞧，正好看见秦裕问铜雀那花名及出处，铜雀不知，便接了过去。

　　秦裕看着她，摆手吩咐铜雀下去，她应了声刚要退下，却又被秦裕拦住，他的目光格外犀利迷蒙，让人望之胆寒，更是猜不透之感。

　　“告诉潘在，引着仪仗回御书房吧，今夜朕宿在苏娘娘这里，明早早朝前来此接朕。”

　　铜雀愣了一下，回头瞧了一眼苏绾吟，她正淡然立于月影之下，清风拂过，将她的衣袂长裙吹起，愈发清雅动人。

　　铜雀点头，怯弱的道了声“是”，便脚步匆匆的拾了水盆向那屹立的仪仗走去。

　　待到空无一人时，秦裕方才提步走向苏绾吟，他站在她身前，看着她屈膝行礼，声音娇弱婵娟，绵若无力，他忽而觉得她似是月色仙子一般，白日看她之美，虽然倾国，却更多薄淡之感，纵然凤冠霞帔亦是潺潺盈若，人夜晚月色轻拢，天地一片清幽淡谧，再望之她容色，却有醉心之貌，九天仙女下凡亦不过如此惊心动魄。

　　他便愣神呢喃，唤了声“吟儿”，她一惊，这是废太子秦殇死前呼唤她的，她愣住，蹙眉凝眸，只觉他和秦殇的影子似是重叠一般，她便张了张口，想要唤一声姐夫，却在出声之际咽了回去，眼中盈盈泪光，眼看要决堤之势，被强压下去，她转身，趁机以丝绢拭去眼角的晶莹。

　　“恭迎皇上驾临。”

　　室内点着两棵龙凤蜡烛，床榻红褥黄单，纱帐低垂，帷幔旖旎，柔软的波斯毯在脚下只觉轻柔如踏云层一般，苏绾吟站在殿外桌前斟满了一杯香茶，提步走到室内，秦裕坐在窗前，捧着一本未曾合上的书本读着，精妙之处便是拍案叫绝，眉眼疏朗含笑。

　　“你素日就靠书本打发时间么？”

　　苏绾吟将茶递过去，点头。

　　“臣妾什么都不懂，自小娇生惯养惯了的，什么后宫账薄宫人开支月例俸禄一概浑浑噩噩，唯有书本才是觉得有趣儿的，自然日日手不释卷，倒也习惯了。”

　　“古人皆云女子无才便是德，朕看却不尽然，若是女子便是大字不识一个，也确实少些体面，纵然男子再如何执掌天下翻云覆雨，却也少不了有一个贤内助在侧，事事提点斟酌些，更能决胜千里之外。”

　　秦裕说罢看着苏绾吟，眉眼之间皆是笑意。

　　“你最爱什么书？诗经还是女词？”

　　“孔孟之谈，论语之意，诗经之涵，女词之德，多多少少都有些薄见，只是上不得大雅之堂，唯恐污了皇上倾听。”

　　秦裕愣住，他竟不知原来苏绾吟平日里过于低调些，总是不爱言语，亦是不喜凑趣，竟还有如此才华未曾显露，那样多的诗书文章，都能信手拈来，可见苏府确是名门望族教女有方。

　　他点头，说是朕从前忽略你了，本以为你正如那算命先生所言一般，是个容色倾国的红颜祸水，不想这时间还有才貌双全至此地步的女子，到底是男子太不可一世了。

　　苏绾吟并不做声，只是垂首立于身侧，月光溶溶透过窗幔照射进来，落了一地皎洁清幽。

　　秦裕忽而站起身，伸手握住苏绾吟的，低声道，“为何上次不肯让朕进殿看你？”

　　苏绾吟想要挣脱开，却挣扎几下想到了铜雀方才离开时的眼神，那分明是担忧和紧张，只怕自己一时兴怒激恼了秦裕，她便咬了咬牙，顺从他的力量，眼神却望向别处不愿看他。

　　“臣妾只是身子不爽，怕让皇上扫兴。”

　　“你以为朕来叫你侍寝便是只要侍寝么？若是谈论风月，也未尝不可。”

　　“后妃众多，都是姿容出众才思敏捷之人，远在臣妾之上，臣妾岂能以蒲柳之姿而迷了皇上的圣目，耽误了那样多的红颜在后宫白白凋零么？”

　　“可是朕只想同你品论风月，那些后妃纵然是天下难寻的女子，可是朕却并未真心所爱。”

　　“那皇上为何要娶了这样多的侍妾？怎么男子便是应该三妻四妾却还不知惜福的么？”

　　苏绾吟目光好不退避，面对秦裕的咄咄逼人反而凌厉凄婉，白皙之面庞在红烛摇曳的照耀下更显几分哀怨凄美。

　　秦裕忽然松了手，定定的看着苏绾吟，本以为她会因如今大势已定而将苏府的没落之恨抛之脑后，自己终究留下她父和两姐的性命，抄家未曾灭族已是格外开恩，为的还不是这半年的夫妻之情，可现下见她如此决绝态度，定还是心中幽怨。

　　“你是否还恨朕？”

　　“从未原谅，何来是否还恨？”

　　秦裕闭目叹息，说为何，你姑母岚妃在后宫做尽丧尽天良之事，苏府勾结前朝大臣为保太子登基为帝不惜对朕和三弟赶尽杀绝，若是朕留下苏府，难保不会再生变故，你是朕的王妃，莫非还想看着朕丧命于夺嫡之战中么？南国便是前车之鉴，朕不愿再重蹈覆辙，唯有运筹帷幄，才能保我北国江山千秋万代。

　　“皇上说得真是动听。”

　　苏绾吟冷笑，眉间一抹哀伤更显女子妩媚柔情。

　　“皇上既是要夺帝位，便只管将你皇室中人斩草除根就是，臣妾丝毫怨言没有，本就与我无关，可是我苏府终究是先帝那一朝的忠臣，又贵为当朝一品，掌管水陆商三界，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皇上为了报母妃被我姑母杀害之仇，原本只惩罚姑母一人就是，为何牵连苏府满门？还害我母亲和两个年幼侄女在火中丧生，皇上贵为一国之君，本该慈心待天下苍生，仁爱体恤万民，如此所为不怕遭来非议谴责么？”

　　秦裕愣住，他错愕的望着苏绾吟，他不知她竟如此凌厉倔强，所谓一句话便能引来如此一篇宏伟磅礴大论，他只得讶然，许久才道。

　　“看来朕与你之间，已经愈加疏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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