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荑抬头,因逆着月光并未看清楚面容,只见那人身姿颀长、高大挺拔,双肩平坦、胸膛宽厚,面容及发冠均只显示轮廓,但看形状仍可判断出是十分俊美的男子,因为那下巴的弧线和高挺的鼻十分出众,隐约看清的唇丰润而蛊惑,很是惹眼。
穆荑愣了许久,惊吓之时手指揪住了那人衣袍,上等的绸缎水润触肌,刺绣密致光滑,可见做工十分精良,她终是不安地问:“王爷?”
那人顺着月光,明明看清她的面容,可手臂纹丝不动,一直稳稳当当地抱着,直至听闻她的声响才放手。
穆荑越发确定是晋王,连忙下跪:“奴婢不知王爷在此,惊扰了王爷,请恕罪!”
晋王负手,怅然叹息:“小芍,此时无人,便不用称呼我为晋王了吧!”
穆荑诚惶诚恐:“奴婢万万不敢,在奴婢眼里您即是主子,断然不敢僭越。”
晋王终是咬牙切齿:“有时候本王真的十分痛恨你!”
此话,穆荑已不是第一次听到,在小凉怀有子嗣极为小心翼翼的时候,她因为一次有事离开,保护不周给恶人可乘之机,最终导致小凉小产。
小凉身体十分病弱,她多么想要一个与晋王的孩子,可此次小产后便不可能再有了,小凉哭得十分伤心、大发脾气甚至癫狂,晋王抱着小凉,任由打骂,最终看着小凉虚弱憔悴地躺在床上,连哭都没有了力气。他抬起猩红的双目看着她:“本王十分痛恨你!”
她跪在地上哭着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她知道此时的道歉十分无力,再怎么做也换不回小凉的孩儿,再怎么做也填补不了小凉失去孩子的痛苦,若时间可以重来,她便是死也会守在小凉身边。
那天她在小凉屋外跪了一天一夜,听着小凉断断续续的癫狂声和晋王痛苦安抚的声音,心如刀割,最终跪得双腿发麻爬也爬不起,还是丫鬟抬回去的,可即便如此也抵挡不住心中对小凉的愧疚。
没隔两月小凉便死了,死之时晋王同样抱着小凉,抱了一天一夜,直至小凉身体冰冷毫无温度,僵硬得不能再抱住,他出来时,轻轻对她说了句:“有时候本王真的十分痛恨你!”
这句话如诅咒如梦魇,时刻提醒着她她对小凉的保护不周,提醒着她是她的疏忽才导致小凉失了孩子最终失去生命。
直至今日,她仍然无法摆脱面对这句诅咒的自责,晋王府像座牢笼,吞噬小凉的命,也吞噬她的青春和信念,蚕吐她的意志,她也许已经不算一个完人了,若不是想着活下来为小凉诵经,想着七年后可以离开王府,那么她只是一个行尸走肉的躯体而已。
穆荑磕头,轻轻地应:“奴婢有错,奴婢知罪!”
“后面是不是该加一句:任凭王爷处罚?”晋王讽刺。
穆荑诚惶诚恐,便补了句:“任凭王爷处罚!”
晋王哼一声,甩袖走回原先的亭子。
穆荑只一动不动地跪着,只觉得周围的风皆静止了,时间停止在这一刻,牡丹花笑靥迎幽月,如美人皎洁灵动的身影,小凉的灵魂仿佛弥漫在这一片月色当中,幽静地看着他们。前人欢乐消散,只忆追思,当时之情已惘然。
晋王却没有发脾气,忽然平静地道:“刚才你唱的是幼时与小凉唱的歌儿么?再唱两句吧!”
“奴……奴婢不会!”穆荑轻轻反驳。
晋王的语气便有些冷硬:“小芍,那几句歌是你母亲教你与小凉的,你再说不会,本王真要罚你,竟胆敢欺下瞒上!”
穆荑诚惶诚恐,沉默许久,想着他是主子,他要下人怎么样,她除了照做还能如何?遂轻轻叹息,硬着头皮唱道:“淮左名都,竹西佳处,解鞍少驻初程。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
歌声是她的母亲教的,教的却是小凉的母亲当年唱遍京城的扬州慢,小凉生来没有见过自己的父母,是父亲念着与小凉生父的主仆情意,把小凉带入家中收养。母亲告诉小凉,小凉的母亲乃是在扬州遇见骑马领兵的小凉之父,后来不顾娇柔薄弱之躯追随他来到京城……小凉的母亲如何地重情重义,风华绝代……
母亲教她们唱这首歌,可惜母亲与她远没有小凉唱得好,小凉传承其母之嗓音、舞姿、美貌,唱过的歌旁人再唱,便是杂音乱耳了。因此穆荑只唱了几句,便不敢再唱,其实方才她也只唱了几句而已。
她跪在地上,等着晋王回应,然而等了许久都不见他说话。穆荑稍稍抬头,便见晋王坐在台阶上,一手抵着膝盖大掌扶撑脸面,深深埋头,久久不语。风在此时拂过,姚黄笑靥如花,香气四溢,令她想念那无忧无虑的梦境。
晋王此时终于说话,声音却是沉又沉,难掩痛苦和沙哑:“你唱得很好……”
穆荑不敢应承,又跪了许久,听晋王压抑地道:“小芍,过来陪我坐一会儿吧,无主仆身份,无晋王与掌事姑姑,只是阿鱼哥和小芍,可否?”
他的声音如拿一把刀凌迟在心头,让人疼痛又难受,可再疼痛再难受也难以掩盖强烈的信念,仿佛只要还有一丝丝希望,他也不会放弃。
穆荑不知晋王为何如此压抑和痛苦,也许他也在感伤小凉,今夜的他和她都为小凉而感受着。小凉死了,三个玩伴只剩了两个,此后在长达四年的时光里她与他皆是如此痛苦和纠结着。
穆荑忽然有点同情晋王,她和他何尝不是天涯沦落人?遂规矩地应了一声,慢慢走上去,安静地坐在他身旁。
晋王仍保持方才的动作,很久之后才似好了一些,放下手,怅然叹息。
“小时候在水家村……穆叔叔未归,我与你和小凉坐在家门口等着,从日落等到月出,等到月悬中天,终于等到他披星戴月回来,你总是第一个发现,第一个奔上去呼喊阿爹,我们才反应过来跟着追上去,穆叔叔笑呵呵地抚摸我们的头,举起满载而归的猎物,我们高兴,又有几日不愁吃食了!真怀念那段日子……”晋王描述此事,语气很淡,带着无限追思。他转头望着穆荑,却发现穆荑闭着眼,搭在地上的手用力握成拳,微微颤抖着。
穆荑无法像晋王那般淡定地哀思,那是她的父亲,那个总是笑呵呵,憨厚面对他们的父亲,即便只打来一只兔子也会先把最大最肥美的肉分给晋王,才轮到自己的女儿和小凉。他不识字,没受过礼教,但深知忠君守节,为了完成先帝遗命,他誓死保护三皇子,不惜牺牲了母亲和整个族人,终于完成任务,可是为了成全晋王及左丞相对薄太后的退让,又甘愿背负谋逆之罪死在宫廷上。
她没法忘记父亲流着血躺在自己面前,她一遍遍地呼喊:“阿鱼哥,求求你救他,他可是幼时保护你的叔叔……”晋王摆出冷漠的脸,父亲拉着她的手虚弱地安抚:“静女,爹爹乃为名节而死,不可为难晋王……”
名节,谋逆之罪至今未得平反,甚至害得自己女儿锒铛入狱,真的是他所谓的名节?这样的父亲,穆荑有时候恨他的自私,可又为他的博爱和忠诚而折服。
月光从亭外洒入,照亮穆荑的侧脸,即便她的身子颤抖她的面容仍是沉静得无一丝波纹,犹如一潭死水。她是一个娴静美好的女子,正如她的名字静女其姝,她的品质如野芍药般坚硬顽强,即便经受风雨也向世人展示最美的花朵。这样的穆荑,有时候真让人心疼,心疼得想把她揽在怀里。
晋王微微抬手,可在触及她手背前一刻又停了下来,看着月光洒入投映他微曲的五指,影子正好覆到穆荑手上,宛如他正抓着她的手。他静静地望着那一片斜影,想象着他触及她的手背温度,即便小时候他无数次握住那一双手,可如今,连影子的触碰他都觉得奢侈!
晋王最终收回了手,搁在她身后不远的地板,一寸之遥,却犹如隔着汪洋大海,他深知他与她隔着不是那一寸的距离,而是心间的隔阂。
“小芍……”他低声唤。
穆荑睁开了眼,那颤抖的手也终于停止颤抖,她面无表情道:“王爷应当学会遗忘过去,只有忘了过去才不会想念、便不会纠结和痛苦!”
“你忘了过去的事了么?”晋王幽幽地问。
穆荑冷静且坚定回答:“奴婢忘了,无爱无恨,无欲无求,心如止水。”
晋王有一瞬间的怔愣,望着她,看她平静无波的脸,却是再也说不出话。
她也许是忘了,忘记了仇恨和灾难,做到心如止水,也变成了另一个陌生而冷漠的人。
难道只有他在纠结那些事?小凉死了,小芍忘了,唯有他孤独地记着,他不甘地想要抓住那一丝回忆,却只抓住了虚无缥缈的风。
“小芍……”晋王沙哑地唤,忍不住抬手靠近她的脸,然而穆荑忽然转过头,晋王便停住了手。四目相对,月光照亮彼此的脸,他们看到彼此面目的苍白,透明如薄雾,也许只是在梦里。
晋王忽然改为摘下她头顶上的姚黄。穆荑大惊,便步下台阶下跪:“奴婢该死!奴婢不是刻意学着凉夫人,请王爷恕罪!”
晋王拈着姚黄,那香气肆意鼻尖,伴随着她头发的香味儿……可是,她终究不是记忆中那个人。眼前这个低眉顺眼、奴颜婢膝的人还是当初乡野间灵动单纯、一心一意只为着自己伙伴着想的穆荑?眼前循规蹈矩、冷静处事的掌事姑姑真的还是当初热情善良、天真好奇的小芍?她忘了,他亦忘记了,有时候他已分不清楚,她苟且偏安于王府是为了幼时三人的情意,还是她只是想要躲避追杀安稳地活下去而已。
她变得太陌生,然而是他让她变得如此,还是她的心太冷漠?
晋王咬牙切齿:“有时候本王真的十分痛恨你!”
穆荑又诚惶诚恐地低头求饶,晋王已经厌倦了眼前之人奴颜婢膝的模样,漠然起身离去。他们三人之中,唯有小凉幸运地保留本色,虽然她早已撒手人寰,但不必惦记日后的痛苦,甚至可以令后人无限心痛地怀念她,也许小凉,真的是幸福的!
穆荑看着他离去,心中叹息,他走了,她亦会离开,离开这座王府,阿鱼哥早已在七年前,死在她的心里!
…………
大颖北方有少数民族国家,名叫契柯,时常进犯中原,先帝驾崩薄太后掌权期间,立幼主为帝,两位深得民心的皇子出逃,朝臣不和、社稷不稳,契柯趁机掠夺我北方燕云三州。今上登基后曾数次派出大将夺城,直至淳熙七年,即半年前才收复失地。北安军王大将军立下战功,昨日受召返京,大军入城当日,皇帝亲登朱雀门迎接,全城百姓夹道庆贺,北安军便于百丈宽的朱雀大街上列阵排兵,接受陛下检阅及封赏。当日获封不下百名,王大将军荣封郡公爵,食邑五千户。这是今上登基,迄今为止最为振奋和盛大的一场活动了,以至于受封朝会之后全京城百姓还津津乐道。
晋王为今上胞弟,受旨在宫中接待了北安军将领两日,第三日回归时却带上了右裨将沈择青。
右裨将即将入府,男宾宴席由前院苏公公张罗,穆荑倒不必管,只是府中不知哪里来的传言,传说那右将军天资不凡、仪表俊美,丰神秀逸,年仅二十五已官至北安军右将军,虽是寒门草芥出身,论功行赏当日锋芒却盖过了许多荫庇子弟,当真是永安城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为众多女儿期盼,众多“岳父”青眼相向,即便是深闺寂寞的晋王府夫人也蠢蠢欲动,想欲借同宴之机窥那沈将军一眼。
晋王无王妃,宴请男宾之时偶尔会带上一两个舞艺超群的美妾陪伴左右,她们争的便是晋王身边的那个席位,为此还大打出手了。真是一群想男人想疯了的女人!穆荑为此十分头疼,论晋王府后院的美人儿,环肥燕瘦,才艺超群,各式各样的美人太多了根本挑不过来,晋王大宠的良夫人又上不了台面,只能从那些勾心斗角,使劲浑身解数的夫人中挑选,为了给晋王挑选合心意的美人儿又使得众美人儿心服口服她可快去半条命了,心里祈祷着这一波波不平事赶快过去,令她顺利离开王府!
此时穆荑已经定下茗夫人和澜夫人,那两位夫人已陪王爷去前院了,可是后院中还有一群不甘心前来找她哭诉的人是怎么回事?她尽心尽力做思想工作,前方苏公公却来唤:“穆荑姑姑,王爷有请!”
穆荑只得撇开几位夫人,告辞离去,然而心中百般疑惑,晋王为何传她一个奴才出去?
苏公公眼尖发现,不赞同地瞄了穆荑一眼,低声道:“姑姑,你与那位沈将军可是旧识?”
穆荑怔愣,想半天不明白,皱眉头:“苏公公,沈将军如此青年才俊人物,奴婢身居后院中怎么认得?”
“是呢,咱家也十分疑惑,可是那沈将军开口闭口询问姑姑的动静,说要见姑姑一面,弄得王爷十分不快!待会儿姑姑可要仔细说话些,王爷的情绪已是十分难以捉摸了。”
穆荑心惊,谨慎地道了句:“是……”只是还是不明白,沈择青跟她有何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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