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王府陈太妃薨。
离穆荑探望她回来不过三日而已。人老如枯灯,风一吹就灭了,无力回天。穆荑怀有身孕,不能守灵,只去上了一炷香,烧些纸钱,她出殡当日再相送,如此了却了与太妃的恩情。
太妃头七过后,晋王以三年守孝,吃斋念佛之名,开门放行,后院美人儿可自主去留。若去者他打发一笔钱财,若留着,月例供养依旧,只不过不再称夫人,他也不会碰这些美人儿。一时间晋王府后院哀嚎成片。
谁人不知晋王为陛下唯一胞弟,历来备受帝王宠信,府中奢华为京中之最。晋王花名在外,这几年陆陆续续纳进许多美人儿,后院中夫人不上百人也有半百人数,如今自主放行了,众人十分震惊,忍不住怀疑晋王难道性情大变?
穆荑也听闻此事,也只是一声叹息。不敢说晋王此举是错的,因为后院中许多美人仍是清白之躯,恐怕也不愿意一辈子老死在王府中,倘若放走了也是成全她们的自由;但有些女子乃痴情痴心,钟情于晋王,比如小良,比如流产抑郁的如夫人,如今任她们自主去留,留下来也不再称呼夫人,不再侍寝,对她们来说无疑是打击。
晋王的确是心狠的,对他不爱之人如此冷漠,不顾旧情;但对他心爱之人他又十几年坚守不移,痴心等候,不知到底该称他无情还是有情?
再过几日就是一年一度的牡丹节了,转眼便过了一年,光阴似箭、日月如梭,人生有时候不过如此,看似大起大落,波澜起伏,放之时光里也不过是转瞬皆移的事情。去年她还在王府为奴,宫籍将满本欲请辞,奈何晋王留她一月,于是她对未来充满恐惧,觉得前景压抑渺茫,以为按当时的处境再过一年她也不过如此,人生际遇不会有多大改变了。谁知一年后,竟是这番景象呢?一年后她脱苦海,遇到沈择青,找回遗失的幸福,并结合成家孕有子嗣,与去年相比简直天差地别。
又正如八年前,她与阿鱼哥彼此相悦,以为回京后便婚娶终成眷属,谁知不过半年时间里,父亲死了,阿鱼哥娶了小凉,她的人生就此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半年,也不过半年而已。命运无常,世事难料,也许不喜不悲才可安然处之。
穆荑着手准备牡丹节事宜,今年唯有她与沈择青两人相携赏花,不必铺张浪费。不知晋王府那边,太妃死了,众夫人遣散,留府之人也不再称呼夫人,不知晋王与谁度日?与去年热热闹闹相比,他又有何感想呢?
又或者也许只是她多想,晋王未必有如此忧愁。
赏花宴当日,官员休沐罢朝,宫里只是小小举行宴会,陛下只邀近臣,不邀百官。沈择青晌午便去了,不过午时就回来了,来回一个多时辰,穆荑惊奇问他:“怎么回来得这般早?”
沈择青道:“陛下与顾丞相欲前往龙首山行宫赏花,那儿才是京中培育牡丹的胜地,我嫌去路太远,此去恐怕不到深夜回不来,顾念娘子你,便请辞了!”
穆荑嗔他一眼:“陛下之邀你也敢拒,胆大包天!”
“我这一颗大胆可不都是为了娘子你么?陛下晓得沈某家中藏软玉,心神不宁,也是万分体谅的!”
穆荑背靠在他怀中,倒是极幸福地笑了笑,至少他在外头心里还是惦记着她的,而不似一般王公大臣那般陛下召唤了,便全心全力陪同服侍,而忘记了家中的美娇娘了!
夜幕降临,穆荑与沈择青品茶赏月,相互说了许多幼年趣事,沈择青道:“你那位玩伴大牛从军应当不错,力气大,有脾气有血性,上战杀敌应当是一员猛将!”
“你不要当了将军便看谁都以军人资质衡量了。”穆荑拿他没办法,忍不住嗔他。
沈择青却揶揄反驳了句:“是谁曾当了掌事姑姑,如今已是将军夫人了,还对府中杂事亲力亲为,细抓不放,管家都快头疼死了,他觉得他自个儿一无是处,啥事都要先通报夫人请示一番,不敢擅作主张!”
穆荑瞪大眼睛眨了眨,“是么,管家跟你告状了?”
沈择青呷了一口茶,揶揄一笑,“要不要招管家来问问?”
“别……看来的确是我做错了,不该管太宽!”穆荑低头自省。
沈择青过来搂住她肩头,“不论管家还是我,都希望你好好休息,如今你的身子一天比一天重了,你还要操劳到何时,嗯?”
他稍微低头,穆荑亦抬头望着他,他便吻下去。
穆荑心臊移开,望着檐廊下一丛夜来香道:“阿木,我带你去水家村走走如何?那儿是世外桃源,是一个……非常不错的地方!”穆荑心下十分向往,离开了八年了,真想回去看看,她真不喜欢呆在京里!
沈择青咬着她莹润的耳垂,语气低沉暗哑,正似一只小虫子爬进她的耳里,“好啊!”
穆荑痒得偏头移开,正欲打他,管家忽然敲门,而后进院通报:“将军、夫人!”
“何事?”沈择青立即改掉不正经,严肃回问。
管家的身影隐在夜色中显得局促不安:“宫里来报,陛下及丞相大人……出事了!”
而后院中一片窒息。
沈择青当夜入宫了,穆荑心神不宁,也睡不安稳,他直到翌日霜白才回来,已是满身疲惫双眼冒血丝,看得出乃是连夜奔波。
穆荑问他:“怎么了,陛下及顾丞相出了何事?”
“陛下及顾丞相昨日去龙首山赏花,戌时才回,然而半路遇伏击,其他官员无事,可陛下及顾丞相双双摔入山崖,至今找不到身影。”
穆荑十分惊讶,愣愣地站起来,“怎会如此?”
沈择青摇摇头,“我们昨夜一整夜都在寻找陛下和缉捕山贼,如今山匪俱已抓获,陛下和顾丞相却还未找到。”
龙首山乃是皇宫之北的大山,也是京城的天然屏障,龙首山南面有一片宽阔平地,称为龙首原,地势高于永安城,皇宫便建立在龙首原之上,可俯视全京城。龙首山历来为皇家禁地,只可行狩猎之用,里头放养了许多珍奇野兽。是个人都知道那座山不可轻易闯入,否则不被禁卫军乱箭射死也被猛兽叼走,没听说还有山匪胆大包天敢在哪儿埋伏的!
“此事十分蹊跷。”
“是十分蹊跷。山匪如今已供认,说夜深看不清楚那是帝王的车架,贸然袭击。如今大理寺还在审,看能不能审问出其他名堂来!不过……”
“不过什么?”
“我曾经当过响马……你晓得的……我认识那群山贼,确确实实都是山匪,无外人冒充,不过他们原先在京郊的骊山行事,不知为何转入京城,入了龙首山。”
“你是说……他们身份不可疑,只是忽然转入龙首山有些可疑是么?”
沈择青点头,又怅然叹息:“我总感觉近日不安宁,恐有乱事发生,国不可十日无相,不可不可一日无君,如今陛下及顾丞相双双失踪,只怕怀揣野心之人将欲生事。”
“你说宫里的那位?”
“不止!”沈择青语气沉重。
他的预感是对的,这件事背后酝酿了极大的一件阴谋,禁卫军如是寻常了陛下及顾丞相五日之后仍未寻见,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甚至连遗落旁物皆未找到,两人凭空消失了一番,朝中终于大乱了。
原先朝廷分为两党,薄氏一党,顾丞相一党,原先晋王同属陛下、顾丞相阵营,明远侯高高挂起,不掺和纷争。可自从陛下削了晋王兵权,欲害明远侯之后,晋王迅速与明远侯结合成党,虽然表面归附顾丞相,可君臣之间毕竟生有嫌隙,已经不能和好如初。薄氏阵营倒是牢靠不可摧,虽然薄统领造反坍塌了一角,但还不至于崩溃了。
如今,陛下和顾丞相双双失踪,顾丞相一党群龙无首,内部惶恐混乱不堪,已属乌合之众。晋王及明远侯仍是按兵不动,没有收服乌合之众之意,也没有更大的举动,倒是薄氏一党蠢蠢欲动。
薄太后自从前段时日病了(极有可能是陛下派人暗中投毒),而且薄统领造反之后,陛下已经逼其还政,她已经许久无权过问朝政了,可是这一次陛下及顾丞相失踪,又给了她机会。薄太后以国乱不堪,需有人统领大局为由,再次出入朝堂垂帘听政了。
她乃皇太后身份,又曾有先帝授权打理朝政的旨意,如今国乱危亡之际,实在太有理由出山了。
沈择青一声叹息,皇帝及顾丞相千方百计部署,仍是令薄氏轻而易举搬回局面,如果此次袭击是薄太后安排,那可真应证了姜还是老的辣!
顾丞相手下乌合之众自乱阵脚,十日之后见仍是寻不到陛下和顾丞相,怕薄太后把持朝政拿捏得太过顺心顺手,时至日久恐变成另外一个武后,这国祚就别再想拿回来了,于是联名请求册封新帝。
册封新帝,如今晋王最合适,不仅年长还是陛下胞弟,顺理成章,其他两位皇子尚且年少,资质身份都排不上,这是给晋王机会么?
不过也许对于乌合之众而言,倘若陛下及顾丞相都死了,他们的支柱也倒了,还是另谋靠山吧,他们与薄氏一党斗了这么多年,倘若薄氏一党倘若执政,定然不会给他们好出路了,相较而言,晋王稍微靠谱些!
如此说来,晋王前几日的按兵不动还是有道理的,天下自会掉馅饼儿砸到他头上,可是薄氏岂会甘心?薄氏之意乃是册立幼主为帝,先堵住众口悠悠,等时机成熟了废幼主自立,往后这江山便可易姓薄氏了。
当年薄氏已经走到了立幼主的地步,可惜顾丞相老狐狸,太难对付,又时值契柯侵犯中原,不得不同心协力对外,这才给顾丞相机会迎回了二皇子、三皇子,并逼迫薄氏册立二皇子为帝。如今顾丞相失踪了,薄氏最大的劲敌没有了,此次机会天时地利人和,再不把握天理难容,而且以后也恐难有机会了,薄氏也是咬牙发狠,这一次一定要成事!
春日一场惊雷过后,遍地槐花,穆荑早晨醒来,才发现前两日前尚在枝头半羞半露伸展花苞的槐花全开了,青青白白挂了满树。
新发的槐花最是甜嫩,她站在庭院中伸手勾了勾最矮枝头的槐花,可惜仍是够不着,轻轻叹息,心想着倘若沈择青在,一伸手应该就够得着了,然而沈择青已经有两日夜不回府了。
朝中变天变日,后院深闺里也总是寂静安然,无从探知朝堂里发生了什么。身为女子有好有坏,倘若狠下心来不问世事就好,倘若一心惦记着丈夫、父上及儿孙,便怎么生都不得安宁。
穆荑这两日也食不下咽,好不容易看到槐花有点胃口想常常鲜也够不着,她总不能似小时候那般光着脚丫子往上爬,她肚子里还怀着一个呢,倘若他知晓了还不知如何取笑!
穆荑正发愣之际,看到院门外急匆匆奔来一个人,提着衣袍快速走上台阶跨入门槛,不是管家是谁!他喜上眉梢,拱手鞠躬道:“夫人,将军回来了!”
穆荑眸光一亮,亦是惊喜,便让人搭把手搀扶到前院去。
管家通报太快了,穆荑出去的时候才看到沈择青下马车从正门走进来,门外三辆马车,有些幡盖随从,正门是开着的,可见有贵客。果不其然,沈择青回身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他身后还有明远侯和晋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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