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大老爷的丧事办了十几天,直到过了清明下了葬才闲下来。
王楹的神情有些疲惫,深松了口气才走进了素心堂,然后便看到小杨氏坐在屋里里的榻上,眼神放空,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王楹走过去,轻轻的喊了一声“祖母”,小杨氏这才回过神来,看向王楹,道:“是楹姐儿来啦。”接着指了指旁边的位置让她坐下,又问道:“看过你大伯母了,她怎么样了?”
王楹道:“现在已经醒了,大夫说她这是哀伤过甚所致,如今只要多多休息就没事了,大嫂和大姐在照顾她。”王楹所说的大姐,指的是蒋大老爷和蒋大夫人吴氏的独女蒋霏。
小杨氏微微点了点头,顿了会,又问道:“你祖父呢?还在书房里没有出来?”
王楹见小杨氏神情有些低落,便道:“大伯父去世,祖父也是太过伤心才会将自己关在书房里,等过阵子,祖父也就好了。”
小杨氏深叹了一口气,道:“他这是在怪我。”
王楹道:“这怎么会呢,祖父一向看重祖母,祖母万不可这样多心。”
小杨氏却摇了摇头,继续道:“我知道他这是在怪我,怪我这些年没有用心对待你大伯。外面人人都道我聪明,将丈夫牢牢的笼络了一辈子,后院里连个妾室都没有,又道我会养儿子,将亲儿子养得比先头嫡姐生的长子还聪明。她们潜意何不是讽刺我手段凌厉毒辣,踩着姐姐上位,将你大伯父挤得连地方都没得站,便是连你大伯父身体病弱少不了都要怀疑是我动了手脚。后娘难做,继室难为,当年你曾祖母何不也是这样想的,所以到死都在怪我。”
王楹道:“祖母,您别多想,这样想您的人都是嫉妒你呢。”
小杨氏却像是没有听到一样,继续道:“是,当年我嫡母将我嫁进侯府,打的是让我照顾你大伯父长大的主意,而我一半为了避嫌一半也是心中不甘,便故意摞开手对你大伯父不管不顾,将他交给你曾祖母养育。但我这样做又有什么错,嫁进侯府是我愿意的不成,还是我故意勾引了自己的姐夫,我被毁了亲事嫁进来,凭什么要我牺牲自己来照顾别人的孩子,难道是庶出就活该被人践踏。我对你大伯父虽然没有养育之恩,但进门这么多年,我敢拍着自己的胸脯说,我连他一根手指头都不曾动过,更不曾抢过他什么东西。我生的儿子比他出息,是我命好,凭什么我的孩子就该不如他。”
“他们说的是让我照顾你伯父长大,但又有谁真的相信过我,嫡母为了让我不生二心,甚至要绝了我的子女缘。我进门后的第三年才生了你舅舅,之后又过了六年,才又得了你母亲,我虽与你祖父相守了一辈子,但除了你舅舅和你母亲,却再无其他的子女,这其中是因为什么我知道得一清二楚。我初进门时,就连你祖父和曾祖母都是对我防之又防,说是将你大伯父交给我照顾,却从来不敢让我和他单独呆在一起,便是给他换个衣裳,身边也是围着一堆一堆的奶娘和丫鬟。他娘胎带来不足,身体虚弱,后在我手上因有一点小病,你曾祖母便要对我怀疑上三分,急急忙忙的将你大伯父接到自己的院子照顾。她当时虽不曾说什么,但那怀疑的眼神,我到现在都还记着。我想这样也好,反正我无论如何做他们都是不相信我的,我何必这样费力不讨好。你大伯父让你曾祖母照顾,总没人怀疑她会害了亲孙子,他再有事,也怨不到我身上。所以后面你大伯父病好了之后,你曾祖母再说让我将他接回来照顾,我便找了理由拒绝,只管一心一意调理身体生子自己的孩子。”
小杨氏的性子要强,从来不曾对外人说过这些,便是王楹,这也是第一次听到小杨氏提起她以前的事情。只是这许多事积在心里久了没有发泄出来,便让人不由自主的有了埋怨,此时忍不住说出来,便带了几分怨气。
王楹虽然不曾经历,但也心疼小杨氏,心里不由有些难受,握了握小杨氏的手,安慰道:“外祖母,那些都过去了……”
小杨氏却没有什么反应,神情空洞,她回忆起了自己自己小时候的事……
当年杨氏也是显赫一时的大家族,她的父亲当年曾官至阁老,但却风流多情,嫡母大家出身手段利落,家中妾室一个一个的纳进来,但庶出的永远只有女儿,庶出的儿子不是在娘肚里没了就是幼年夭折。父亲关心自己的仕途,当时还要仰仗岳家,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她的生母陆姨娘当年本是嫡母的陪嫁丫鬟,因为长得漂亮,遭嫡母忌讳打发到了浣洗房做了一个洗衣丫鬟。
只是随着父亲的官越做越大,对岳家也就渐渐不如以前恭敬。后来父亲宠上一个妾室,那个妾室出身良籍,手段不输嫡母,凭着父亲的宠爱,后面又怀了孕,对嫡母造成了不小的威胁。
嫡母为了分那妾室的宠,将她的生母找出来抬举成了父亲的第九房姨娘。
一开始时,姨娘的确得了父亲的青眼盛宠了一阵子。只是她空有美貌性子却怯懦无趣,不及八姨娘伶俐通透,很快便被八姨娘压了下去,再之后父亲对姨娘虽有小宠,但始终不及八姨娘。
姨娘运气算好,在父亲盛宠的那段时间怀了孕,十月怀胎一朝生下了她。
后面嫡母用一招“与人有私”清算了八姨娘,而八姨娘因为在入府前确实有些不干净,这才让八姨娘失了宠。
只是八姨娘去了,不久便又来了新的姨娘。她的姨娘继续被嫡母当棋子一样抬出去,跟新姨娘打擂台。
新的十姨娘容貌不输前面的任何一个姨娘,又能歌善舞,很是得父亲的心,父亲对她甚至比对八姨娘还要来得宠爱。十姨娘仰仗着父亲的宠爱,对嫡母多有不敬,因着父亲袒护,嫡母对她却是毫无办法。到后面仿佛连嫡母都对她败下了阵来,一应内宅权利皆分了一半给十姨娘,对十姨娘又是“姐姐”“妹妹”的相称,仿佛是对她示了弱。
只是十姨娘有着过人的美貌,却没有八姨娘那样的心机城府。她虽得父亲盛宠许多年,却在进府的第三年才怀了孕。孩子得来不易,她自然防得紧之又紧,但却仍是在一朝分娩时一尸两命。
当时姨娘同样正怀着孕,几个产婆看过她的肚子都言这一胎是个男孩。十姨娘生产的时候,姨娘就随侍在嫡母身边,那时她看着嫡母抱着那个了无生气皮肤带着青紫的孩子,眼神若有似无的看向陆姨娘,叹道:“可惜了,是个男孩呢,若是能活下来,也能给大哥儿二哥儿做个伴,可惜是个没福的。”
姨娘一声胆小怯懦,对嫡母恭敬卑微,那一天晚上抱着五岁的她坐在自己的院子里,整个人都在簌簌发抖,一下一下的摸着自己的肚子,喃喃自语的问她或问自己:“怎么办,怎么办?”
直到快天亮的时候,她才仿佛下定了决心一般,亲手打碎了桌上的茶碗,用茶碗的碎片划破了自己的脸。那时候她看着鲜红的血液从母亲白皙漂亮的脸上留下来,那样的触目惊心。
哪个女人不爱美,那时的她甚至看到了她眼睛里留下来的泪,滑落在脸上混杂进血液里,成了这个世上最咸最涩最令人痛苦的东西。
后来姨娘便带着满脸的伤痕,拉着她去了正院,跪在坐得高高在上的嫡母面前请罪,说自己不小心磕到了钉子弄坏了脸,求太太恕罪。
那时候的嫡母是什么样的表情呢,她只记得她叹了口气,或者是松了一口气,然后什么也没说,便让人请了大夫来给姨娘看伤。
只是等伤好了之后,姨娘脸上便留下了怎么都去之不了的两道疤,姨娘也随之彻底的失宠。
以自己的容貌为代价,姨娘最终平安的生下了弟弟。这个弟弟不出色不聪明,两岁学走,三岁才会说话,不会念书,庶务上亦无天赋,跟嫡母所出的两个嫡兄比起来,他显得那样蠢笨拙略,但却最终平安的长大成人。
庶出永远都争不过嫡出,在姨娘划伤自己的脸的那一刻开始她就知道,她也不想去跟他们争。她学着姨娘,对待嫡母恭谨甚微,伏低做小。
她的容貌传自姨娘,长大后亦是出色,但她却不敢穿好看的衣裳戴好看的珠钗,只恐稍有什么便要被以为要盖了嫡姐的风头。
或许嫡母终于放心了她们的本分,对她和姨娘比对其他的姨娘庶女稍有了几分和颜悦色。
及至十三岁,嫡母照着本分给她定了亲事。男方是父亲的门生,家境贫寒,但读书上却有些天赋。
她那时候是感激嫡母的,至少这门亲事算是尽了嫡母的责。而她也心心等待着出阁的日子。
她以为她一辈子也就这样了,夫婿出息,她便跟着诰命加身,夫婿没有那样的运到,她最终也就如一般的庶女那样做个寻常人家的妇人,但无论如何,总比她留在杨家谨小慎微担惊受怕的强。若是可能,等她在夫家站稳脚跟之后,她甚至会将姨娘接出来奉养,脱离那个她们都不喜欢的地方。
但这一切期待都因嫡姐去世而打破。
嫡母所出的唯一嫡姐嫁到了赫赫有名的威北侯府,那一直是嫡母最为骄傲的事。可惜她的福气不够,在生长子时却难产而亡,留下嗷嗷待哺的儿子。
父亲不愿意断了与威北侯府的姻亲,想要再选一个女儿嫁过去。嫡母同样不放心外孙,也愿意嫁一个庶女过去。女婿还年轻总会另娶,比起她让其他高门闺秀来做外孙的后母,自然是她能拿捏得住的庶女来得更令人可靠。
家中未嫁且适龄的女儿只有她和八姨娘所出的庶姐,庶姐汲汲营取想要嫁给姐夫,父亲亦打算让这个还算伶俐的女儿嫁过去,只是嫡母厌恶这个庶女,怎么愿意让这个庶女有机会出头,更何况让她去照顾外孙。
嫡母私下退了她原本的亲事,以姨娘和弟弟相逼让她应下这门亲事,再然后用一碗赏赐的“燕窝汤”想要绝了她的子嗣。
喝下那碗汤的晚上,她在自己的院子里,偷偷的喝着泥水催吐,一碗一碗泥水灌下去,到后面,她甚至连胃里的黄疸水都要吐出来了,她的姨娘在旁边看着她,只敢捂着嘴巴小声的哭。
她最终嫁进了威北侯府,所有的人都说她福气好,以庶出之身嫁入侯门,只有她自己知道她为了在这个家立足曾经付出过什么。
那时候无论丈夫还是婆婆,对她都无太多的感情。
婆婆将孙子交给了她这个后母兼姨母照顾,但却时时防范着她这个继室会谋害了孙子,丈夫亦不相信她会对长子真心实意的好,一件事他宁愿让麽麽交代她都不愿意亲自跟她说,身边围绕的都是与丈夫有了几年感情的妾室。她是用庶女的标准教育着长大的,高门大户的人情往来交际隐晦,她无一知晓,她进门便要承担一府的中馈,府中管事的麽麽丫鬟全都是嫡姐曾经使唤的人,对她甚至不及丈夫身边的妾室恭敬。
她的境况如四面楚歌,在最难最难的时候,她甚至想什么也不管什么也不要,就这样浑浑噩噩的过一辈子。
可是最终她还是将所有的事情一件一件的理顺,学着主持中馈,学着用正室的手段压服妾室,一手一手的渐渐让丈夫的心向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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