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和宫里。
景泰蓝三足象鼻香炉里正散发出袅袅的烟丝,整个房间里都透着一股苏合香的味道。
周世珑半倚半靠在青鸾芍药团刻紫檀榻上,听着坐在她下首的周世珊侃侃而道:“……娘娘如今月份虽然还轻,但许多事也该注意起来了。我在古书上看到了这些有关孕期饮食起居宜该注意的事宜,全都摘抄在了这本册子上,娘娘若是便宜,不如让您身边的宫女照着这些古方来照看您的饮食。”
周世珑在榻上坐久了,有些觉得不舒服,动了动身子,找了个更加舒服的姿势坐着,这才开口道:“多谢姐姐费心了,册子我会让丹珠认真看的。”但却不说会不会用。
周世珊笑了笑,道:“我们是亲亲的姐妹,如今皆独身在这宫里,自然该守望相助,费的这点功夫又算得了什么。”
庆宁七年,后宫大选,时年十七的周世珊参加了那年的选秀。
周世珊在那一届的选秀中虽不是容色最出色的,十七岁的年纪甚至算得上是高龄,但因才艺德馨出色,一路到了终选。在终选时,以一首日言赋赢得了皇上的赞誉,称其“才比班昭”,又言“如此才艺惊绝之女,迎为宫妾实为可惜”,于是奉之以“女贤士”之名,官比四品,协助皇后执掌后宫文教、礼宾、礼赞之事。
简单说来,便是帮助皇后教导后宫宫女文教、礼仪等事的女官,跟尚衣局的女尚宫的职责没有什么两样。
这样的结果跟周世珊的想法实在有些出入,只是事情已经是如此,她也只能进了宫再说。
对周世珊的说辞,周世珑并不予以回应,只是淡淡的笑了笑。
周世珊仿佛一无所察,又接着道:“对了,我还给三皇子绣了荷包,荷包中放了艾草、菖蒲等物,有祛邪避害之用。”说完从袖子中拿出一个荷包来,双手递给周世珑,道:“三皇子虽不缺穿戴之物,但也是我这做姨母的一番心意。”
周世珑使了眼色,让身边的丹珠将荷包接了过来,然后对周世珊道:“我替皇儿谢过姐姐。”
周世珊道:“若是小皇子肯穿戴上,便不枉费我做这个荷包了。”说完又接着不停的继续与周世珑说着话,一直到了天色渐暗,似乎都没有要离开之意。
丹珠有些暗暗着急,下午内侍来传了话,说皇上今日是要过来的,眼看着天色暗淡,皇上怕就要过来了,周世珊却仿佛还没打算离开之意。
又过了好一会,周世珊仿佛才发现天色已经暗了,有些不好意思的对周世珑道:“跟娘娘说着说着险些忘了时间,没想到天已经这样晚了,奴婢也该告退了。”说完给周世珑行了宫礼,这才起来准备从淳和宫出去。
周世珑给丹珠使了眼色让她送周世珊出去,等送完人回来,丹珠这才跟周世珑抱怨道:“周贤士可真有些不知进退,敢情谁不知道她的心思似的,偏偏她又是娘娘的亲姐姐,不好出言赶她,若不然只怕明日整个后宫里都要传出娘娘刻薄寡恩的闲话来了。好在她没想着要一直赖在这里等皇上过来。”
比起丹珠的不平,周世珑的心思倒是平静,她是知道周世珊是一定会在皇上来之前走的。
留在她宫里一直等到皇上来然后见她一面,这样的手段太过刻意和低级了,不是周世珊的风格。周世珊进宫的这两年来,周世珊来她宫里的时候不少,且皆选在皇上会来日子,但绝对会在皇上来之前离开,她来时总会带来些东西,或者是特别的糕点茶露,或者是女红针线,有时候是诗词琴谱。
在家中时,她为了进宫才艺女红练习得辛苦,她在这方面也有天赋,她在这些东西上自来有些自信的,她所想的不过是希望通过这些出色的才艺女红吸引皇上的注意,进而引起皇上的兴趣。
对周世珊的心思,她自来不去点破,更不会阻止她用这些东西在皇帝面前去刷存在感。在她看来,在当年选秀的时候,不管是因为政治还是真心不喜,皇上既然会将她拒之在后宫之外,如今她不相信通过几样东西,皇上就会对她刮目相看。
周世珑还在想着这些事情,外面突然传来内侍的声音:“皇上驾到。”
周世珑连忙起身出去行礼迎接,庆宁帝一脚迈了进来,道了一声“起来吧”,然后便牵了周世珑的手一起进去在榻上坐下,问道:“今天在做什么?”说完又摸了摸她仍还平坦的肚子,又问道:“朕的小皇子今天可还好。”
周世珑笑了笑,道:“今天什么也没做,倒是睡了一天,下午正好姐姐来找,便又和她说了会儿话。”
皇帝“哦”了一声,后问道:“周贤士今日来找你了?”说着又看到小几上放着的一个荷包,微微皱了皱眉。
周世珑见他看着荷包,便又说道:“这是姐姐绣了说要送给皇儿的。”
皇帝面无情绪的“嗯”了一声,转而问起三皇子道:“小三儿呢,怎么不见他?”
周世珑道:“去敬妃宫里找二皇子去了,他屋里的小福子不知从哪里给他找了一只蟋蟀,中午刚吃了饭便拿着说要给他二哥看,只怕是跟二皇子玩得忘了时间了。我现在让人去将他接回来。”
皇帝听到两个儿子兄弟友爱,心里还是很欣慰的,开口道:“不用了,让他们兄弟玩着吧,玩累了他自己就想回来了。”
周世珑笑着道是。
而此时已经离开淳和宫的周世珊回头看着淳和宫亮起的灯光,以及停在淳和宫外的皇帝仪仗,深深的叹了口气,然后才重新回过头,往皇后的凤仪宫去。
皇后此时也同样怀着孕,且已经是到了快生的时候。
皇后这一胎怀得不是太好,这几个月更是时常腿脚抽筋,此时她正歪在榻上,由两个宫女帮着她按摩腿脚。
周世珊走上前去给皇后行礼,皇后抬起头来看着她,问道:“你去见庄妃了”
周世珊道:“是,娘娘。”
皇后点了点头,便不再说什么。
周世珊走过去,换了其中一个宫女的位置,道:“娘娘,我来替你按一按腿吧?”
皇后是知道周世珊练就了一手按摩的绝活的,闻言便不拒绝,对膝下的宫女挥了挥手,让她们将位置让给周世珊。
周世珊挽了袖子帮皇后按着腿,在她的按摩下,皇后感觉腿脚确实要舒服上许多。过了一会之后,皇后不知想到了什么,用手轻轻抚了抚肚子,然后突然叹了一口气。
她自生了大公主之后,过了七年才又怀上这一胎,宫里宫妃接连生下了四位皇子,她的娘家康国公府的势力被皇上渐渐削减,庄妃的娘家势力则是在日益上升,庄妃得皇上宠爱,膝下已有三皇子,如今肚子里又怀了一个,她感觉她的皇后之位坐得越来越不踏实了。若不是庄妃和继远侯府给她的压力越来越大,她也不会想要周世珊进入后宫来掣肘庄妃和周家。
皇后又摸了摸肚子,她只希望这一胎她也能生下皇子才好。
时间匆匆而过,转眼一个月已逝,转而到了九月。
这一日,周世珑正坐在榻上握着三皇子的一只手教他学写字。三皇子已经过了三周岁,正到了该认字的年纪。
丹珠却从外面匆匆的进来,让屋里的其他宫女都下去之后,才悄悄的对周世珑道:“娘娘,皇后生了,是个小皇子。”
周世珑点了点头,不再说什么。
皇后产子,她虽然关心,但皇后生下皇子,她的心情却并未有多大的变化。
自古以来,储君之事就一直是受人关心之事,之前皇后一直没有生下嫡子,朝臣的目光转向几个宫妃所出的皇子,就连她生的三皇子,也被认为是可以竞争储君之位的人选之一。嫡子出生,令前面的几位庶出皇子成为储君的可能性降低了许多。
只是她向来秉持着“得之我幸,失之我命”的原则,倒也没想过就一定要让三皇子成为太子,所以对皇后产下皇子之事,却也能看开得许多。
周世珑见丹珠站在那里欲言又止不曾下去,不由问道:“怎么了,还有什么事吗?”
丹珠又顿了一会,然后才开口道:“嫡小皇子出生后,仿佛是听不到声音。太医用铃铛给小皇子测试过,小皇子对声音没有任何感觉。”
周世珑没有问丹珠是怎么打听到这个消息的,在宫里混的,怎么都会有些门道,但她还是被这个消息震惊住了。
五皇子是个聋子?
她一时却不知该怎么反应了,若是小皇子健健康康的,作为嫡出的皇子,他自然是最有可能成为储君的那一位,但小皇子身患残疾,却又让一切都成了未知数。自古以来,就没有哪位皇子身患这样的残疾能成为皇帝的。而五皇子听不见声音,以后很可能也学不会说话。
或许消息都被皇上和皇后掖住了,五皇子身患残疾的消息并没有传出来,但却仍然可以窥见一些端倪。
五皇子洗三时,奶娘匆匆的将小皇子抱来,等小皇子洗三礼完了之后,不等内外命妇对他称赞一句,奶娘又以小皇子身子弱不能见风为由,匆匆的将小皇子抱下去了。
皇上来淳和宫时虽表现得并无异样,但却周世珑仍然可以隐隐的感受到他心中的火气。这火气不是对她的,而是对皇后的。
康国公府已是两朝外戚,皇后生下嫡子虽然会带来许多麻烦,但他也不会希望自己的儿子会天生身带残疾。他到底是有些责怪皇后没有将小皇子生好的。
等到五皇子过了满月,五皇子是聋子的事情渐渐瞒不住传了出来。
凤仪宫里。
皇后抱着自己的儿子,深深的叹了口气。小皇子长得肤白毓秀,一双眼睛闪闪的看着人,脸上毫无忧愁,完全不知道整个宫里甚至整个朝中,都在因为她的事情惊起一片惊涛骇浪。
周世珊在旁边看着皇后,不由劝道:“娘娘,您不要担心,宫里的太医这么多,便是民间也有不少的能人异士,总有人能将小皇子治好的。”
皇后却摇了摇头,然后看着小皇子发怔。
或许天意如此,要让她绝了争储的心。
姜家两朝外戚,倘若再连着一朝成为外戚,对皇权会受到极大的威胁。皇上其实未必希望她生下嫡子,就算生下,他只怕也会将小皇子抱走抚养,让他少受她这个皇后生母和姜家的影响。
只是她到底是不甘心,想着哪怕是孩子是会抱走抚养,那她也还是孩子的生母,孩子若能登基为皇,她便是独一无二的皇太后,这总比没有要强。
所以在受到庄妃和继远侯府的威胁时,她想要帮助周世珊进宫来。
周世珊和庄妃是异母姐妹,她若进宫和庄妃同侍一夫,必会有所争执。她又是出自继远侯府,她做的事必会牵连继远侯府。她看重周世珊为了进宫无所不用的性子,想要让她进宫得宠为她所用,成为她牵制庄妃和继远侯府最好的棋子。
但她没想到的是,皇上会拒绝周世珊进入后宫。
她以为皇上既然忌讳康国公府,便会同样忌讳正在不断强大的继远侯府的,所以会愿意让周世珊进入后宫,形成她和庄妃互相牵制进而控制继远侯府的局面。
庄妃在他心中的位置,到底是与其他人不一样的。
而如今,她终于是认命了。
她摸了摸孩子的脸,心道,这样也好,听不见说不了话,会与皇位彻底无缘,这样至少能保得他平安长大。他或许做不了皇帝,但无论是他的哪位兄弟做了皇帝,都会保他无忧。
皇后让奶娘将小皇子抱了下去,又让屋里的宫女都下去,屋里只剩下她和周世珊。
周世珊颇有些不解,不知皇后将人都叫下去是想要跟她说什么话,但她却用它敏锐的感觉感知到,她会说的话于她或许不是什么好事。
皇后看了周世珊一眼,问道:“周贤士,你进宫几年了?”
周世珊回道:“得娘娘垂青,奴婢于庆宁七年入宫,如今已有两年。”
皇后抬起头,看着空空的房间,开口道:“本宫知你希望侍奉君王左右,本宫当年亦说过会帮你,但如今两年过去,皇上对你并无心属之意,或许本宫与你都该放弃了。明年你就该年满二十了,女子的青春耗不起,本宫打算放你出宫,趁着年轻你还可嫁得好人家。”
周世珊整颗心都在往下落,就像掉入一个又黑又冷的冰窖。
她知道皇后当初选秀时放她入宫是为了什么,她放弃了家族亲人宁愿做她手中的一颗棋子,不是为了来宫里走一趟然后回去的。周世珊有些勉强的笑了笑,道:“娘娘,您可是因为小皇子的事伤心?您万不可灰心,小皇子的事,我们还……”
皇后却打断她道:“不用说了,本宫决定的事不会再改,你先下去吧。”
周世珊脸上的笑容慢慢冷下来,过了好一会之后,她才不得已的行礼离开。
回到自己的房间,周世珊坐在椅子上,然后一双手便紧紧的握成拳头,指甲几乎陷进了肉里,血肉都仿佛要渗出血来。
她当初夏三伏冬九天,日夜不辍的练习琴棋书画女红德艺是为了什么,现在怎么可能让她放弃。如果能放弃,她早就放弃了,又如何会等到现在。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外面的廊下灯笼掌上了灯,月亮出来。她就那么怔怔的坐着,眼睛空空的,仿佛木头人一般。
直到前殿里传来皇上驾到的声音,她的眼睛这才有了些神彩。
她从椅子上站起来,接着出了房间。
无论如何,总要让她试这最后一次,让她就这样放弃,她不甘心。
她直接走到小皇子所居的房间,对屋里的宫女和奶娘道:“娘娘让我来将小皇子抱出去给皇上看。”
周世珊和皇后的关系向来亲近,奶娘和宫女不疑有他,便让她抱着出去。
等奶娘和宫女们跟着周世珊走到前殿时,却看到皇上正好从殿中出来,面上的表情并不太好,殿里皇后则是跪在地上,脸上的神色头同样不好。
这一看便知,这刚才皇上皇后怕是有了不愉快,奶娘正想提醒周世珊抱着小皇子避开,以免皇上迁怒在小皇子身上,但却看见周世珊快步的向皇上的方向迎了上去,在离皇上两步远的时候,抱着小皇子“扑”的一声跪在了地上。
皇帝看着她皱了皱眉,正想开口说话,却听到周世珊开口道:“皇上,请恕臣女冲撞之罪,但臣女实在是……”说着声音便略有些哽咽起来,又继续道:“五皇子是臣女看着出生的,臣女对她的关心爱切之情不少于您和皇后娘娘。五皇子身带残疾,或许您和皇后娘娘一样,都对五皇子的病情灰了心,认为他不再适宜承继父业。只是他到底是您唯一的嫡子,自古父业由嫡长承袭,小皇子的病情未必不能治好,求您给小皇子一个机会,万不要在此时放弃他……”说着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孩子,眼中两行清泪徐徐的留了下来。
皇帝眼神冰冷的盯着她,过了好一会之后,才讥讽的“哼”了一声,道:“好一个有情有义的丫头……”说完迈开脚,直接从她身旁走了过去。
周世珊整个身体都软了下来,像是置身在冰水里,身体冰冷冰冷的。
还是失败了,还是失败了。
她不是不知道这个手段并不高明,或许一眼就会被皇上看穿。只是她已经毫无办法,倘若她真的被送出宫,那她十几年的心血全都白费了。她总想着无论如何哪怕冒险都要试一试,总比什么都不做的好,或许这就会有奇迹出现。
皇后从屋子里走出来,看着周世珊的眼神像是含了冰。自她第一次见到她以来,她还是第一次用这样的眼神看着她。
她和她再是有利益交换,她也不会允许她拿她的儿子当成向皇上邀宠的工具。
原本看在她在宫中虚度两年的光阴有一部分她的原因在,她本想替她选个老人家然后懿旨赐婚,让她有个好的终身归属的,看来,她根本是不稀罕。
淳和宫里,周世珑最后一次听到周世珊的消息,是她被皇后以“文采见识斐然不可辜负”为由,委以编纂两部女传记烈女传孝妇传的“重任”。
皇后懿旨,令周世珊居于宫中西北角的重华楼,只令一宫女贴身伺候其饮食起居,两部传记编纂完成前,其不得出重华楼,外人亦不得进入重华楼,以免打扰“女贤士”安心编纂传记。
周世珑听到时便知,这不过是皇后软禁她的一个说辞。
周世珑只是轻轻的为她叹了口气,然后便继续回到教导儿子习字的事情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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