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家那头的事情,因是广陵府有言在先,绝不能放出一丝一毫的消息出去。因此傅阳对戴悦,甚至都不曾明讲是薛家,又反复嘱咐了不要外传的。因此大家每日都只见傅阳小两口儿携手出门,却不晓得两个人会半路上分手,一个往薛家作坊,一个往戴家去。
然而这几日广陵城中的百姓,也隐隐地觉得不对。原先盛传的钦差巡盐的事情,只是雷声大,雨点小,隔了这样久也不见动静。朝堂之中安静得过了分,仿佛暴风雨到来之前的宁静一般。
突然有一日,便有人往这潭看似宁静的水中丢了一块石子,广陵城中立刻沸腾起来。这出头的,竟然是两淮盐业总商黄韬。他透过两淮盐政,直接往朝中递了一份奏章,内容竟是大肆鞭挞现行盐引制的种种弊端,乞求朝廷体察民意,将盐引制改革为盐票制。
盐票制,意味着采盐的权利还是把握在朝廷手中,然而承担盐业运输与经销的门槛,则由早先的引窝与盐引,降低到了普通商家富户可以承受的地步。这边相当于在最大范围内放开盐业的特许经营权。
奏章中所写近十余年来百姓保守盐价之苦,令人动容,不过这暂且不去说,整篇奏章最出奇的是上奏之人的立场。两淮盐业总商,黄韬自己便是曾经从盐业经销之中获利成千上万之巨的,如今竟能挺身出来,痛陈盐政之弊端,呼吁推行新政,若非真正一心为国,又或是系心于民之人,定然做不了这等决断。
内阁与皇帝见了,尚且没有发声,广陵城之中,已经闹翻了天。城中的盐商们,无论手中有没有引窝这个东西,齐刷刷地反对废除盐引制。原因无他,要么是现在正赚着钱的财路,要么是未来可能轮到自己头上的财路,万一真的黄韬这上书被采纳了,盐业新政推行下来,大家都断了财路,去喝西北风去。
因此盐商们都闹着要亲见黄韬。可是黄韬借口称病,闭门不出。有那情绪激动的盐商老爷,冲上前去拍黄家的大门,可是这些老爷们平日里养尊处优、花天酒地惯了,此时心里激动,还不等拍上门板,已经先晕倒了几个。登时送医的送医,闹事的闹事,黄府门前的东关街上,热闹非凡。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黄家身上。
然而傅家这头,却完全顾不上关注盐政的这些闲事。
傅阳将姚十力带去了薛家那头,自然也将素馨母子两个也瞒住了。这两人一忙忙起来,几乎便不着家。所幸薛家的作坊里,只去了拿主意的薛定贵一个,余下做事的管事与伙计都在。大家虽然都不晓得主家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广陵府下来人吩咐的事情,大家都不敢不照做。于是傅阳与姚十力两人指挥起薛家的事情来,倒也指使得动,所遇到的困难,倒是比预想的小。
姚十力便对傅阳说:“阳少爷,你先回那两头去看看吧!这里有我盯着,料来出不了什么岔子。你家里这阵子还要办春儿姑娘的喜事,你且忙你的去。”
傅阳苦笑了一声,道:“妹妹的事情,我一点都顾不上,真是的……”他说起来,语气之中竟带了无限懊丧,毕竟是傅春儿一辈子的大事,他眼下没有办法尽力,实在是觉得抱憾得紧。
姚十力便安慰他,道:“春儿姑娘不是那等小气的人……”他刚想往下说,却被傅阳摇手止住了,他自然明白妹妹是何等样的人,这其实也只是他自己觉得心里过意不去。“罢罢,咱们加把劲儿,忙过这一阵,正好赶上春儿的大礼。”傅阳握了拳道。眼下他肩头每一件事情,都是压力巨大,而风险奇高的事情,然而他却暗自下定了决心,要尽全力将这些事情一一了解,他还有一份大礼,要送给妹妹呢!
两人在薛家这头稍许说了两句闲话,便正见到一个披着玄色大氅的人带着几个衙役侍卫模样的人过来,见了傅阳,当先那人冷冷地招呼道:“傅小哥——”
傅阳见了他,微微愣了愣,才认出来,马上上前拱手行礼,道:“袁相公!”这人他见过,是去年此时皇商大选之际,在广陵府门前帮着他拖时间理论的那位相公,自称是讼师的。如今换了一副打扮,满身肃杀凛然之气,傅阳还真的有些迟疑,差点没敢认。
袁时随意地点点头,道:“我的这些人,会布在薛家的作坊之中,届时他们会负责出面,与原先和薛家接洽之人联系。你带着薛家的伙计,继续该做什么做什么,原先定下的货品,都一定要按时制出来。早先应承你的,等事情了结,一定会遂你的意。”说话间,他的目光渐渐地从傅阳面上扫到了姚十力面上,“这往后的一个月里,薛家铺子里,只有你一个人能够随意进出,其他的人我都会看管起来……”
袁时说到这里,他带来的那些人已经纷纷改装,有些便露出十分的市侩相,换上了铺子里掌柜或是伙计的衣服,有的打扮做护院和长随。这些人倏忽之间便完全抹去了府衙公差的痕迹,活脱脱就是薛家的下人。旁边薛家作坊的伙计,见了这般情形,只抬了抬头,便继续忙碌手上的事情去了,似乎薛家主家以前神叨叨的事情做得太多,作坊的人早已养成了光干活、不说话的习惯。
傅阳却看向姚十力,袁时刚刚说的话,便将姚十力也给一竿子打了进去。若是姚十力能在这里留守,固然再好不过,可是姚十力家中娇妻幼子,傅阳拿不准他肯于不肯。
姚十力却没有丝毫的犹豫,冲着傅阳点了点头。他晓得自己如果应承了傅阳,全心全意地帮傅家做事,家中素馨母子二人,一定会被照顾得妥妥帖帖的,他绝不会有任何后顾之忧。这是这些年以来,傅姚两人之间合作无间,所形成的默契。
两人彼此互信,傅阳再没有多说些什么,只点点头,对姚十力说:“放心,保重!”
袁时一时交代完毕,转过头来对着傅阳,似乎漫不经心地道:“听说你家最近要办喜事!是什么日子?”
傅阳点头应是,将傅春儿成亲的日子给说了。
袁时点点头,突然之间放缓了语气,只道:“届时若是有机会,便上门去讨杯水酒!”
傅阳连忙道:“这个自然,欢迎之至。”
袁时不理会傅阳的客套话,自顾自转身告辞去了。原先跟在他身边的一位下属,不禁脸上露出惊讶的神色,对傅阳说:“这位小哥,你跟我们袁大人认识?”
“袁大人?”傅阳不晓得袁时官职有多高,只好含糊应了,道:“有过一面之缘。”
“一面之缘那!”那人若有所思,“我们袁大人向来对人不假辞色的,竟然会亲自上门贺喜……我看呀,小哥,我们袁大人是对你青眼有加的了。”
傅阳嘴上支吾,心中想,要不是那身衣服,便定然就将袁相公当讼师看了。这袁大人,究竟是什么人啊!改日见了黄五爷,须得问上一问。
说话之间,薛家便一阵乱,一个管事模样的人过来,说:“傅少爷,过一会儿金陵府便来人,你要不先请回吧,明日辰时过来便好。”见傅阳的眼光往姚十力那头看过去,便道:“我们有分寸的,您的兄弟,一定便会照应好的。”
傅阳便点点头,既然没法在薛家这头久留,他便自然会选择将时间用在刀刃上,算算辰光,正好可以去戴家那头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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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陵府那头,“前任”守备太监丘得正绝望地吞下摆在面前的一盅药酒。饮尽之后,他往北面叩首三下,喃喃地道:“主上,我只是听命于人啊……”
薛定贵此时也被囚在金陵府的地牢里,早已施了重刑,此刻遍体凌伤,面对着问讯的酷吏,“呸”的一声,吐出一口血水。
“丘得全都说了,这人的口供都没有用了——”进来另一个狱吏,对先前一人说。
“哦!”
狱吏应了一声,与来人一起出了牢房门。
怎么没有用,薛定贵艰难地抽动嘴角,想努力地握出一个笑容来——这群自作聪明的家伙!
然而此时想想,他自己何尝不是自作聪明?弟弟薛定诺折在女人身上,总算牡丹花下死,不枉风流快活活了一世。而自己呢,不爱声色犬马,生意上便再顺利,也始终抵不过日日梦想的权柄。他笃信富贵险中求,可是求来求去,不过也落得这样一个下场——身陷囹圄,命不久矣。
这阴冷潮湿的牢房之中,少了那无时不刻的凌讯折辱,薛定贵终于慢慢地宁定下来,阖眼睡去。睡梦之中,他似乎又闻到了那种熟悉的幽香,他曾经寻寻觅觅了很久,终于曾经给他以安慰的香气,在记忆之中慢慢弥漫开来,弥散在空气里。
此刻在梦中,薛定贵悔之无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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