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之前,往往是广陵各家铺子最忙碌的时间,因为晓得一进腊月之后,生意便难再做上去,所以大家都卯足了劲儿,在年尾上冲一冲,回头年可以过得好看一些。
不过傅家没有这个顾虑,这一年来,新晋皇商,又拓了往南面去的商道,与以前的年头相比,傅家已经做得够好了。
然而这一年,却出奇地寒冷,没进腊月的时候,广陵府就已经下了两场雪,只不过雪势都不大,很快便融了,城里又暖洋洋地过了两日小阳春的天气。此后,北风乍起,虽然没有雨雪,天气却出奇地冷,连小秦淮这样的活水,往年不冻的,竟然都冻住了。
傅老实望望天,说:“这个天气,入了腊月,只怕是要更冷的。”傅阳听说了这话,便与父亲商量,打算多做一些护手的油膏,分送给左邻右舍。油膏是用羊油做的,成本比起去年用的马油,算下来了不少。油膏里混了些祛寒的药物,抹在手上,虽然不能完全防治冻疮之类的毛病,可是抹在手上很是舒服。
虽然手膏的好评如潮,可是傅家依旧坚持将这一批手膏全部免费送人,免得到时与姑苏府孙家有什么首尾。
除了这一批手膏之外,傅家也悄没声息地开始发卖有颜色的鸭蛋粉。最初只在傅康每日管着的那间铺子里发卖,因为傅康看人极准,只往大姑娘小媳妇面上瞅上一眼,就晓得对方用什么粉合适。马上就是年节,正是大家走亲访友的时节,谁不愿意打扮得美美的上亲戚家去串门子呢?就因为这个,傅康那件铺子的生意,立时好了不止一成,每日络绎不绝的有人推荐了亲朋好友过来,指名要买“馥春”的鸭蛋粉。
可巧不巧,傅康在的那间铺子,正巧对着徐凝门码头。不少沿运河带了最后一批货回去的行商见了傅家铺子门口排队的这副架势,纷纷上岸,问清了傅家所发卖的物事,纷纷称奇。
傅康一律请他们与傅阳去商谈。行商们本来大多是进了薛家的香粉,薛家的粉胜在质量不错,包装精美,但是却不是“鸭蛋粉”,呈散粉状,比不得鸭蛋粉,携带方便。既然傅家又出了新品,而且也是鸭蛋粉,行商们便大多耐不住诱惑,又从傅阳这里进上了一些货,押着便往北面去了。
进腊月之后,傅阳看着空空荡荡的库房,总算舒了一口气。眼下年节的时候,总算可以歇一歇,等到明年开春,再开工准备来年的新货了。
他回到傅家院子里的小楼上,看着戴悦正坐在房门口,对着花样子绣花。傅阳温言道:“冷不冷,”跟着上前将她的手一捻,道,“这么冰,快回屋去吧!或是你还想绣花,就到楼下,跟娘一起,娘那边点了炭盆。”
戴悦摇摇手,道:“没事,我觉得还好。”
傅阳笑道:“今年炭虽然贵,但是咱家又不是买不起。其实你要想在楼上点个,也没什么不行的。”
“知道了,夫君大人。我其实就是觉得对着炭盆,烟火气太重。”戴悦盈盈笑着,斜睨了傅阳一眼,“你是给三弟的学堂刚刚送完柴炭回来吧!”
“嗯,”傅阳点点头,说,“三弟的蒙师,过了年就去金陵府了,最后一年在广陵,我们总得经心些,娘也不放心得紧,担心三弟一个人出门,年纪太小。”
“其实也没事,三弟自有一众同窗,又有李夫子照看着,如果爹娘不放心,金陵府也近,往来看看原不是什么难事。”
夫妻两个说完闲话,傅阳望望楼对面半爿妹妹的房门口,问妻子:“春儿今日可有出来走动?”
“有,一早上有’水绘阁’的伙计过来,说是请她午后过去看看那账目的。才吃了中晌饭这便过去了。”戴悦说着微微掩口,道:“这个春儿,家中的账目都不那么经心,对外面的铺子倒是上心得很,这两日都没怎么出门,一听说是’水绘阁’的账目,就跑出去了。”
“这话还真不能乱说——”傅阳本来想说,这本就是傅春儿未来夫家的产业,可是偏纪小七眼下音讯全无,生死未卜,如果随随便便在妻子面前露了口风,妻子不知就里,在傅春儿面前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这就不好了。
戴悦望着傅阳的神色,晓得厉害,吐了吐舌头。傅阳看着妻子这样娇俏可爱的表情,忍不住在她鼻头上刮了一下。
就在这会儿,傅春儿确实是在水绘阁中,只不过,不是对着李掌柜核对账目,而是对面坐着袁时。
“我的人,在嘉陵江畔的一处小镇上,找到了你要找的人。”袁时极平静地将这话说了出来。
“真的?他眼下怎么样了,什么时候才能返来广陵?”傅春儿哪里禁得住这样的消息,已经震得跳了起来,一双妙目一眨不眨地盯着袁时的面孔,似乎生怕错漏了袁时说的每一个字。
“不知道——”袁时一字一顿地说来,面对着傅春儿激动的神情,他全然面无表情,只是心中却没有他面上显着的这样镇静。
傅春儿流露着失望,坐了回去。
“喏,这是他的亲笔书信。你拿回去看便知晓了。”袁时的话音越发显得硬梆梆的。
“还有,纪解元的家人那里,也各自有书信,所以不必麻烦你再去一家一家奔忙告知了。大德生堂那里,我刚才也打人过去送了消息,所以你……”他本想说,就不要为这些事情烦恼了,然而话到口边,却变成了,“你便不用再管了。”
傅春儿听闻,果然失望之极,喃喃地道:“难道这也是他的意思不成?”
袁时没有理会,只说:“你将这书信拆开看看吧!”
傅春儿听了将信将疑地,将用火漆封好的信笺拆开了看了起来。
袁时在对面,亲眼看着沮丧的神色慢慢地浮上傅春儿的双眼,跟着便是莹莹的泪光。这样持续了大约半刻钟的功夫——袁时当然知道这封信上有多少字,这半刻钟里,只怕傅春儿已经将信上每个字都嚼烂了。
过了半刻,傅春儿将信笺缓缓收了起来,她低垂着眼帘,令袁时在那一刹那之间,几乎想冲到她的面前,托起她的面孔,看看清楚她眼底里为了另外一个远远地在天际的男人,到底寄放多少哀伤。可是,想着被他亲手修饰过的真相,袁时双手一紧,或许,眼下这样或许还是比较好一些。
傅春儿收起信笺,便起身向袁时道谢。
袁时老实不客气,接受了傅春儿的道歉,转身便出门告辞。
“袁相公,”傅春儿跟出来说道,“我这也出门回去了,相送袁相公一程吧!”
听到这里,袁时禁不住回头,仔细端详傅春儿的神色,半晌,很突兀地道:“极好——”
两个人一起走在问月桥上。这等天气,干冷干冷的,天气却不错,问月桥下的河水表面结了薄冰,却将一些浮在河水面儿上枯萎的柳叶都冻在了一处,水面上便一点儿波纹也无,所谓平似镜,便是如此。
傅春儿走到此,突然对袁时说:“袁相公,当日你那些彩蝶儿,如今还在么?”
袁时一愣,方才答道:“早已不在了,当日是养来为了唬那些盐商的物事。那些蝶儿,寿命极短,破蛹成蝶,大约也只得三五日的功夫吧。在这三五日里,每日只以些清露为食,说实话,我觉得他们原也辛苦得很。”
“可是那些彩蝶,很美啊!”傅春儿静静地立在桥上,似乎回忆着当初那只轻盈的肩上蝶,也是在此,翩然起飞,飞向宿命的最后一程。
袁时此刻再一次很想将身前这个小女子的身子拽过来,让她面对自己,好好教训一番,嘱咐她少些悲秋伤春。这念头一闪而过,袁时突然有点面红耳赤,反而朝后退了一步,他头一次觉得心底有什么东西被牵动了。
可是傅春儿自己回过头来,眼中晶莹,面上却绽放着笑容,很是真挚地对袁时说:“袁时大哥,多谢你这次出手相助!”
袁时尚来不及客气,傅春儿又跟着笑道:“袁大哥,要是这次,王爷王妃依旧不在广陵城,你过年节的时候,便来我家吧。我家人多,热闹。”
袁时细细打量傅春儿,见她面上极诚挚的,马上便想应下来。然而他终归还是想起了众人所图之事,忍了忍,粗声道:“没事,我现在手下也有一帮兄弟了,都是没有家小的,总要陪他们聚一聚的。”
“也是,”傅春儿仍然是一副笑模样,她已经坚持了好一会儿了,“那袁时大哥,我要往这边去了,”她指指瓦匠营的方向,袁时颇有些不舍,但是想到别人交付与自己的事情,眼下也确实不是儿女情长的时候,当下点点头,草草与傅春儿分别了。
傅春儿自己依旧在问月桥上头,朝“水绘阁”与“香影阁”两间水榭望了片刻,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出来。
她眼下早已神智清明,一想到纪燮那封信札之上,虽然完全不说起归程的事情,但是纪小七笔力依旧雄健,每个字依然写得隽秀端正,一直到题款署名,都一丝不苟的。既是如此,那便证明,人还是好好的。只要他一切安好,那一切便有希望,难道不是这样么?
只是私心里,她还是希望纪燮早日归来。唐人说得明白,“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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