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桐心里很难受。他没什么心机,但不代表他是个傻子。他的世界是光明的,但不代表他看不到黑暗。
容桐方才去弄醒酒汤,因为孝顺,他用了最快的速度做好,额头上全是汗,也只简单擦了擦。汤有些烫,盛得又满,于是容桐亲自将它端回来的时候,走得特别小心。不知不觉蹑了手脚,未曾出声。容桐走近房前,因为双手都不得空,他本来准备喊房内的“苏虞溪”开门的,却听到房内攀谈……起初什么“一辈人”、“我写了三十来份”、“女鬼”之类的,容桐都不大明白,听得云里雾里的。直到听见容父笑道“我好歹也做过御医”,容桐的双唇陡然张大,却空空发不出声。
在容桐的印象里,父亲早年出了远门,说是要登青云,但是后来父亲归来了,却是一贫如洗。再后来,容父沉溺于酗酒和赌博中,决口不提过往经历……父亲曾做过御医!
这一真相犹如炸雷,炸醒了容桐的脑子,他的脑子异常清醒,转得飞速,将房内二人的话语倒回去回忆。
容桐回忆一句,深思一句:
“谢过你没碰我儿子?”这是说苏虞溪没行夫妻之实,容桐想面上一讪。
“你脸上这面具不知是谁给你做的”戴了面具?难道日日相对的人不是苏虞溪?!!
“怎么说我也是和夫人你有旧交的”这话……不明白。
“我该跟你是一辈人,你喊我阿爹瘆的慌”假苏虞溪和阿爹是一个辈分的?
容桐心内晃悠悠,又回到父亲最后那句话,“你眼界向来高,一看中一个人,那人就能登九五之尊”。
容桐脑子里还未作出判断,双手却本能地一颤,把碗摔了。他僵硬地站在门外,身若石雕,父亲好像听出碗砸了,还在屋内抱怨了一些话……容桐耳中嗡嗡的,听不清楚。
容桐亦迈不开步,心里开始逐渐理顺头绪,谁能办苏虞溪办得这样惟妙惟肖?容桐很快想到一个心底的人,慧娘。她跟苏虞溪声音相同,身段相仿,以致于他几次认错。
慧娘和陛下有关系?对了,她从帝陵的玉棺里倏然坐起来,留给他一个最初的回眸。场景骇人,令容桐心头巨跳,她眉眼间的温顺和善气,却又令他产生了莫名的吸引。
可是慧娘曾当着容桐的面否认过,她和当今天子毫无关系。她只是被仇家药晕,搬到了玄宫里。
可是父亲方才说常蕙心是同一辈人,还有其它的那些话,常蕙心均没有否认。
容桐纠结半响,终于难过地承认:慧娘欺骗了他。
容桐推门入内,走一步,想一步,心里越来越清晰,一切都明了了:初遇慧娘,她问他今夕何夕。她对当今和过往的年号一无所知,不知道如今是哪朝哪代,不知雍州早改名做安州,却能直呼出天子姓名她根本就不是被仇家药晕了搬进玄宫去的!她是被陛下安置在玄宫玉棺里,而且已经躺了很多年,不知地上事已变迁。
容桐迈的是步子,走的是绝望。此时此刻,他眼中甚至看不见容父,只看见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背影。她是苏虞溪,还是慧娘?她不是苏虞溪,也不是慧娘,因为苏虞溪是他的朋友,慧娘是他爱的人。而眼前留给他漠然背影的女人,只是一个始终在骗他的人。
她究竟是谁?!
“你是谁?”容桐问出口,又似扪心自问,心如针扎。
女子身子僵硬,许久,她转过身来,平静地望着容桐,唤道:“琴父。”
这声音无波无澜,容桐发现自己仍不能判断,苦笑一声。他吼不起来人,心痛到了极致,声音居然还是软的,追问道:“我问你是谁?”
容父打岔道:“我的醒酒汤?”
容桐这才将注意力转到容父身上,直直盯着容父,问道:“阿爹,你以前做过御医?”
容父不敢对视容桐的眼睛,将脸埋进枕头里,重复道:“我的醒酒汤……”
“醒酒汤孩儿等会去给你再做,旦请阿爹先回答孩儿的问题。”容桐陡然提高了音量,眸光中生出怒火和锐利,容父从未见过,吃了一惊。
半响,容父镇定下来,板起脸咳了几声,尴尬道:“大人的事情,小孩子不要参与进来。”容父命令道:“琴父,你先出去。”
容桐岿然不动,红通通的眼里噙着泪花,愈发像一只兔子。容桐道:“阿爹,我已经快二十五了,而且我任职京兆尹……”说到这,容桐哽了一下:“阿爹,你当初拿了朝廷发给我的路费去赌,输个精光,是故意不想让我考春闱吧?”
容父默然无语。
容桐偏过头去,他真的不是傻子,只是从前不会往坏处想罢了。
容桐再问常蕙心:“你是谁?”他语气坚硬,竟告诫常蕙心:“你不要左右而言它。”少顷,不闻常蕙心言语,容桐心中竟生出一股恶气,伸臂道:“好,你不说。那且待我亲手将你的面具撕下来!”
常蕙心上前一步,喝道:“你敢!”容桐本能地后退了半步,露怯。
容父见常蕙心吼了自家儿子,手撑着床榻坐起来,劝常蕙心道:“夫人切莫冲动,切莫冲动。”容父也不需要什么醒酒汤了,摇摆着步子走到常蕙心和容桐中间,将两人隔开。容父先对常蕙心道:“夫人,看我的面子,别跟小儿一般计较。夫人体谅体谅,方才还给了夫人那厚厚一沓……”
“厚厚一沓什么?”容桐插嘴道。他记得清楚,父亲说过,给了女子一些东西。只是隔着房门,容桐不知实物。
容父转过身来,注视容桐良久,挣扎犹豫,最终决定不将儿子牵扯进来。容父对容桐道:“琴父,这是为父同这位夫人的私事,你不要参与。”容父又道:“这是为父欠她的。”
容桐言语铿锵,不肯退让,直视着自己的父亲:“阿爹,你的私事,你欠她的,这些我都不该管。但我身为京城父母官,理应该知道,高门苏家的四小姐,陛下为我指婚的妻子,她去哪了?我眼前这位又是谁?”容桐言语艰难,却又毫不犹豫:“这李代桃僵之事,究竟有多少人参与,皆是何人?此事是否欺君,是否牵扯命案?”容桐瞧见常蕙心逐渐低头,他心中一痛,亦是一狠,直对着常蕙心道:“还请这位姑娘,或者本官更应该尊称‘长辈’……解释一下?”容桐忽然发现,说出这一声“长辈”,比方才千千万万的刺疼都要更痛苦。之前是扎心,现在是穿心。
常蕙心闭眼又睁眼,右手往上一抬,撕下人皮面具,道:“琴父,是我。”
容桐呆呆瞧着常蕙心,“慧娘”两个字突然蹿到了嗓子眼,却忽然飘散不见。容桐发不出声,忽然想到:他其实都不知道她的全名,也许她根本不叫“慧娘”。
容父过来推攮容桐,直把容桐往门外推,“唉呀别问了别问了,琴父你这样逼问她也不好,你还是别参与。”容父无奈,只好摆出自己的身份,对容桐道:“琴父,倘若你还认我这个父亲,就给我立马出去!”
容桐眸光冰冷,定了半响,而后向容父徐徐鞠了一躬,转身离开了房间。
容桐走到门外,听见两扇房门在身后“哐当”关紧,他突然就掉下泪来。
特别伤心。
容桐抹了抹眼泪,走远了,没有再偷听容父和常蕙心的对话,未曾听见容父在房内向常蕙心赔礼,并且央求常蕙心不要将他儿子牵扯进来。
容父道:“我一生也就这么一丁点血脉,还想着后继有人。我自己做错了事,把自己赔进去,没得怨言。”
没过多少时间,常蕙心就答应了容父的请求,道:“洪先生放心,琴父不会牵涉此事,亦无性命之忧。”她似乎神思恍了一下,添道:“他是个好人。”
是夜,就寝,常蕙心故意挨到很晚才进入房内,见容桐已经睡在了床上。他睡在里面,背对着外面的一切不知道容桐睡熟了没有,反正他纹丝不动,似未闻周遭的一切声响。
常蕙心怀揣着一颗特别难受的心,上床就寝。她睡在外面,背对着容桐,睁眼又闭眼,久久睡不着……常蕙心稍微转身,想去观察一下容桐,突然听见容桐毫无感情的声音:“我不想再跟你同床。”
常蕙心愣住,须臾,心道:也是应该。
常蕙心起身下床,穿好外衣,去寻别处睡了。
待到常蕙心走了以后,容桐才从床上坐起来,右手仍捏着嗓子,他方才就是这样,一只手捏着嗓子,一只手掐着被子,才能确保刚才发出的声音,不带一点感情。
容桐瞧着只剩下他一人的房间,刚才常蕙心走的时候没点灯,黑黢黢的,比没有点火折子的帝陵甬道还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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