埋完了酒,谢致跨起左腿,直接坐在栏杆上。他靠着柱子,道:“阿蕙,我还有些事要同你说。”
常蕙心道:“正巧,我也还有些事要同你说。”
谢致本来是侧颜对着常蕙心,闻言偏过头来,道:“那你先说。”
常蕙心就将之前去苏家,苏铮和苏钟提起谢景“卖国求荣”的事,同谢致说了。
谢致转过头去,似有不满:“这么久的事,你怎么才跟我说?”
“我早就想跟你说了,但是总忘。”
谢致“哦”了一声,仍不满意。过会,他问常蕙心,“阿蕙,你觉得我们下一步该怎么走?”
“你心里怎么想的?”
谢致便道出心中所想,他现在手上有兵,周峦也有兵,联合起来,反攻回来。
常蕙心却道不可,接着,她徐徐将心底猜测讲出来:周峦府里的樟树,周峦与曾微和间的微妙,甚至连容府里那个周婆子也讲了。最后,常蕙心道:“三吴,周峦他不是你的人,我怀疑他是前朝陛下!”
谢致的后背仍旧靠着柱子,他弓起一只腿,踩在栏杆上,额头直突突:“你瞒我的事情还挺多的。”
常蕙心心里有点过意不去,嘴上却道:“那你难道什么都不瞒我?”说完,她抬起头观察谢致,见谢致眸光闪烁,晦暗不明。常蕙心心中陡然失落,心想:彼此彼此。
她突然觉得,刚才给谢致擦盔甲那会,心中那份丝丝绵绵挺不值的。
谢致双腿不动,但只上身弯下腰来,他手臂修长,直接就触了地。谢致的手在地里扒拉,看这架势是要取酒,常蕙心赶紧道:“唉、唉,你做什么?这些酒才刚埋下去……”
谢致抬起眼皮,淡淡看了常蕙心一眼,道:“想喝。”说完他就把酒坛从地里提了出来,带出扑簌的泥土,纷纷落在谢致的袍子上,他也不管。谢致大口饮酒,告诉常蕙心:“今天我进宫去,听到一个消息,阿济跟着曾微和跑了。”
常蕙心旋即追问:“跑到哪里去了?”
“不知道。”谢致道:“反正没回许国夫人府,可怜皇兄那些暗卫,在府外头守了多少日子了,没一口酒喝。”人家暗卫辛苦,他不关心暗卫门没吃没睡,单单只可怜暗卫们没有酒喝。常蕙心想了一下,觉得谢致这人连同情都不能同情到正点上去。
常蕙心正想着一些有得没得的,谢致又道:“记得那回京郊,曾微和带着谢致来找我,你就跟我说两人关系不一般,我还不信,竟然真被你猜中了……”谢致本来想赞扬一下常蕙心看人准,转念一想,她前半辈子也就看上一个谢景……谢致生生把话吞回去,叹道:“阿济和微和表姐相差那么大。”
嘿,这话奇了,连常蕙心都睁大一双惊讶的眼睛,紧紧盯着谢致。
过会,谢致发现常蕙心正看他,便回盯回去。谢致用眼神问:你盯我做什么?
谢致目光下瞟,将自身来回打量了一番,缓缓明白过来,常蕙心的意思是指:谢致和常蕙心年纪也差得大。
谢致圆着眼睛,瞪常蕙心,用眼神告诉她:十年无痕,现今她跟他一般大!
跟谢济曾微和那两人哪能相同。
常蕙心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就继续盯着谢致,一来一往两人还互瞪上瘾了。
不知过了多久,常蕙心撑不住了,垂下眼来。谢致见常蕙心败了,这才肯眨眼睛,他又举手揉了揉眼皮,轻轻道:“孤眼睛累。”
常蕙心从汉王府里回来,刚踏进容府,就看见不知道该怎样形容的一幕:喝醉酒的容父吵着要回老家,容桐劝父亲别走,劝不住,只得拉他。可惜容桐力气不及容父,拉不住,于是容桐只好一手拽住前院里那株梧桐树的粗枝,一手紧紧拽住容父,借助梧桐树的力量来挽留父亲。
容桐瞧见常蕙心,似见了救星,大喊道:“娘子,你快来帮忙,阿爹吵着要回去。”
常蕙心笑着上前劝了几句,容父也不知听没听进去,反正他酒劲上来,就地呼呼大睡了。
容桐苦笑,对常蕙心道:“又让你见笑了。”
“一家人说这些做什么。”这话是常蕙心随口回了,容桐听了,却是一楞。过会,他缓缓笑开去的确,相处了一段日子,许是潜移默化吧,容桐和“苏虞溪”之间似乎有了一份家人般的情谊。容桐每日下朝回家,心中第一想着的,都是“苏虞溪”在不在家里。“苏虞溪”则每日都会等待容桐下朝,平时容桐穿的衣裳鞋子,都由她一手操办,有一夜容桐褪外袍时,“苏虞溪”瞧见袍子破了,还给他补了一回。
灯下,容桐仔细瞧佳人,她有一双安静而聪慧的眼,睫毛很长,脸上其它地方却让他觉得怪怪的。容桐瞧着自己“有名无实”的娘子穿着引线,没想到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高门贵女,能有这样娴熟的女红……
伫在灯旁的容桐浅浅叹了口气:其实夫妻俩这样子生活一辈子,也挺好。
唯一遗憾就是容桐对“苏虞溪”无法产生悸动,他恍恍惚惚想着要是娶的是常蕙心就好了。
可惜,世上两全其美的佳话少,到底意难平。
容桐正想着,常蕙心道:“相公,我们一起将阿爹扶回房去吧,地上凉,冻坏了老人家。”容桐点头,没让常蕙心扳人,喊了几个仆人过来,将容父扶回房去了。
仆人退去,容桐和常蕙心也正准备离开,容父却在床榻上悠悠转醒,对容桐道:“琴父,去给我弄碗醒酒汤来。”容父说完,似无意望了常蕙心一眼。
常蕙心顿住脚步,对容桐道:“你快去弄醒酒汤,我在这里照顾阿爹。”
容桐应声离去,待到不闻容桐脚步声了,容父忽然对常蕙心叫道:“你这一声‘阿爹’叫得还真顺口。”
常蕙心心头一跳,神色不改:“阿爹您在说什么?媳妇不明白。”
容父真喝得不轻,他想从褥子底下抽什么东西,身子却躺在床上起不来。容父叹了口气,对常蕙心道:“你要的东西在褥子底下,你自己拿。”
常蕙心脚不迈,问道:“阿爹您让我拿什么?”
容父深深叹气:“按理说我该跟你是一辈人,你喊我‘阿爹’我慎得慌。”
常蕙心眼神骤阴,上前近床榻,手伸进褥子底下一探,摸到一沓纸张。常蕙心将这沓纸全抽出来,逐一瞧了,见每张纸上写的都是一样内容:
一份药方子,下头还有一段朱笔标明显的备注,光熙四年五月十三,谢景讨去此方,毒杀景妻常氏。
这话写得冰冰冷冷的,常蕙心读完后,却不知不觉落了一滴泪在纸上,正巧“妻”和“常”中间,顷刻间模糊了这两个字。
容父躺在床上叹气:“幸亏我写了三十来份,够你随意糟蹋了。”
常蕙心将纸张尽数揣入怀中,收好,向容父道了多谢。容父没力气摆手,“谢我做什么,我应该谢你不是真的女鬼。上次你半夜来唬我,真把我吓到。”
常蕙心笑了,问容父道:“你怎么识破我的?”
“怎么说我也是和夫人你有旧交的,以前没少给你开方子。最近几年酒喝多了脑子不行了,但你的声音容貌还是回忆得起来了。唉。”容父闭起眼睛:“我硬抗着恐惧在这里住下来,就是想观察观察,一仔细瞧,你脸上这面具不知是谁给你做的,火候还没到家啊!我如今是酒喝多了手容易发颤,不然早给你重做一个了。”
常蕙心听这话,笑出声来。她摸了下自己的脸颊,“现今这个就够了,一般人瞧不出来。”
“我那个傻儿子就没瞧出来。”容父接过常蕙心的话,道:“不过还要谢过你,没碰我儿子。”
这一个“碰”字不知指的是哪层意思。常蕙心试探着问:“这你也能瞧出来?”
容父似乎受了莫大的侮辱,话语带着酒味喷出来:“我好歹也做过御医啊,宫里那些男女的方子,前朝我可没少开。”容父是酒醉没力气,有力气了一定要捶胸顿足给常蕙心瞧瞧。
“不过想来你也看不上我儿子。”容父对常蕙心道:“你眼界向来高,一看中一个人,那人就能登九五之尊。”
“哐当”门外发出一声巨响,好像是瓷碗摔在地上。常蕙心瞬间滞住,她的脑子懵了,一会难以做出反应。容父却已反应过来,竟给急得直接从床榻上坐了起来:“糟糕,小子去时脚步忒重,回来竟不出一点脚步声!”
容父旋即倒下又睡,容桐已推门进来,容父迷离着一双醉眼,冲容桐装醉道:“琴父啊,你给我弄蛋酒回来了么?”容父眯着眼睛,转头瞧常蕙心:“媳妇儿,你怎么在这?”
容桐目光坚毅,脚下一步一步逼近,他鲜少用这般果敢毫不带怯的声音说话:“我方才都听到了。”容桐走至常蕙心背后,盯着她的背影,冷冷问:“你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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