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桐藏了一只匕首。
他本来担心暗卫抓捕时会误伤,是准备保护常蕙心的,哪想到会举起来对准她。
世事难料,容桐自己先红了眼眶。情义在,忠义也在,情与忠难以取舍,以忠义为先。
容桐双手颤抖,匕首指着常蕙心,他的嘴唇几番嚅动,却说不出来话。
常蕙心起先震惊,不敢相信容桐举匕首对准她。是她的眼睛花了么?
她的眼睛没有看错,的确是昔日友人,举匕相向。
常蕙心确认般问道:“你要杀我?”
容桐道:“我不是要杀你,我是要为陛下,为这天下除去奸佞之人。”还是要杀她。
常蕙心嗤笑了一声。她突然觉得,去年春天,客栈的轩窗,窗子后面像白云一样安静用功的青年……这些景物,统统离她好远了。
常蕙心横下心来,反问容桐:“你口口声声知君感君忠君,要除奸佞之人。那请问,去岁此时,帝陵玄宫内,是哪位鸡鸣狗盗之徒?!”
容桐错愕,他一心念着曾微和、常蕙心、谢致的逆行,倒忘了自己也曾做过大逆不道之事盗窃帝陵。
更兼常蕙心眼神凶狠,步步逼近,容桐不由得后退三步,抖着手道:“你别过来!”
一瞬间情况反转,倒好像她要杀他。
常蕙心抬起右手,食指和中指一弹,就将容桐的匕首弹开了,掉在地上。容桐膝盖一屈,差点跌坐在地上,还好他反应过来,晃了几步,站稳了。
容父刚巧在这个时候到家,酒还没醒,舌头捋不直:“这、这是怎么、么了?”
常蕙心快步走过来,回头瞥了一眼容桐,交待容父道:“你跟他说。”她赶时间去找谢致呢!
常蕙心跨出门去,不再回头。
容父望着站在不远处的容桐,张大嘴巴,无声地问了一个字:啊?
车厢内,谢济抱着曾微和,马车颠簸,她一路喊痛、喊疼,不肯多说话。谢济哭得稀里哗啦,不像个男孩子……负责看守的两名暗卫都看不下去了,各自别过头。
马车在宫门前停住,暗卫们上前要押解曾微和,谢济不让,牢牢抱她在怀:“本王会把她带进去。”
暗卫们不敢押解谢济,怕伤了他,只好围绕在谢济四周,任由谢济抱着曾微和,经过宫门,跑进宫去。
谢济越跑心越虚,这一条甬道他走了无数回,最从未像这次一样恐惧,怕长长的甬道走不到头。谢济的泪滴下来,打在曾微和脸上,曾微和笑道:“你别跑这么快,气喘吁吁的……轻功真差。”
谢济一喜:她曾微和终于肯说一句完整的话。
谢济表达喜悦的方式仍是哭,“对不起,我以后好好练功。”以前他总是偷懒,该练武的时候不练武,跑出去寻皇叔一处打猎。
曾微和道:“怕是没有以后了……”
“怎么可能没有。”谢济辨道。他正抱着曾微和回东宫,等下一放她在床上,就会有太医来给她医治。
曾微和惋惜道:“我还没来得及收个徒弟,一身武艺要失传了……”
谢济哽咽着声音:“这个时候你还武痴。”
曾微和却强行要教谢济:“我教你吧。”
谢济泪眼朦胧,瞅见曾微和一双薄唇没有半点血色,他哽着喉咙道:“好,你教我,都依你。”
曾微和开始絮絮叨叨地说:“义父传我掌法……”她从招式说到心法,异常繁复,谢济哪里听得进去,道:“微和,你说了这么多,我记不住。”
曾微和似乎没有听到谢济的话,仍在继续讲:“半生以来,我凭着三套掌法,肆意任行。但最厉害的,却是那套不常使的剑法……”曾微和从剑法第一招开始讲,讲到最后一招,她似无意提高了声音,不再虚弱:“这剑法最后一招,我从来没有使过。它是下下之策,却能助你反败成为平局。”
谢济吸着鼻子问:“怎么个平局?”他抬眼看着前方,东宫已经快到了。
“遇着了比你强劲千倍万倍的对手,你毫无胜算,只能先拔剑自捅,似欲寻死。待敌人走过来细瞧时,你趁其放松警惕,迅速出手……”曾微和声音变弱,将这剑法最后一招的招式,心法,只说给谢济一人听。她的声音似蚊若蝇的细,却都绵绵痒痒,进了谢济心里。
曾微和忽然唏嘘:“不管是用掌还是用剑,来来去去都是潇洒张扬,坦荡快意,却没想到这最后一招,阴险狠毒,伤人又伤己。”损了一世清名。
谢济没把曾微和的话听到点子上去,他哭道:“哪个说你阴险狠毒了,你别这样诋毁自己,我听着难过……”
曾微和却不再理会谢济,大事已成一半,她闭上眼睛,养伤,也养精蓄锐,等待接下来那场大战。牢牢闭起双眼的曾微和,忽然就忆起昔年旧事,往日的画面在黑暗中徐徐浮现。那是曾微和的大婚之夜,周郎仲晦,世间无双,她千辛万苦,终于博得他的喜爱,嫁他为妻。喜堂上,主婚的谢景表哥念完“夫妻对拜”,她跋扈气盛,本着一颗炫耀和喜悦之心,自掀了盖头,以新娘妆容示人。
逾矩无礼的举动,宾客皆惊,连坐在父母位上的太后和小皇帝,面上也露出讶异上。只有她的周郎,懂她、爱她、尊重她,凝视着她,脉脉含笑。
在相公周仲晦的支持下,曾微和再无犹豫,一口气道:“今日我与周郎结为夫妻,以后便同死共生,生死追随。他去哪我便去哪,他下地狱我便下地狱。”
是谁立马插嘴,说今日大喜,动不动提死,多不吉利。这个插嘴的人是谁,曾微和记不清了,她只记得周郎大笑,伸出双臂,温柔握住她的双手。新郎新娘跪在地上,执手相看,默然不理会周遭人语。
曾微和迷迷糊糊忆起旧事,闭着的眼皮颤动,滚落出几滴清泪。谢济抱她到床上,见她落泪,心痛地为她拭去。
地龙全部烧了起来,殿内并不觉冷。皇帝坐在龙椅上,看似发呆,实则在细思一些事情。
方才,他就在这金殿上,接见了班师回京的谢致和周峦。
谢致不遵圣意,擅自调兵,按律当斩。周峦亦不遵圣意,擅自调兵,按律也该斩。
但是谢致斩不得,周峦亦斩不得!
两个人打了胜仗回来,威名普天皆知,皇帝这个时候处置他们,必然会招来非议,有污圣名。
皇帝只好明降实升,象征性地罚了下谢致和周峦。同时,皇帝还向谢致和周峦套话,询问住在狄庭那几日,两人的日常生活。
皇帝是单独询问的,先问了谢致,谢致退下后,又问了周峦。谢周二人口供一致,大多数事情均如实向皇帝禀报,却隐去狄王献出协议一事,只字不提。
谢致和周峦退下去,皇帝斟酌良久,认为谢致和周峦是真不知道皇帝同狄人签过协议。皇帝转念再一想,谢致周峦两个嫩头青小伙子,仅仅凭着一腔热血,驱报国,可能还真没有什么复杂心思。
皇帝放下半颗心来。
皇帝这才询问关于太子的事,得知太子和许国夫人已押解回宫。许国夫人肚中胎儿不保,正在东宫寝殿卧床静养,太子在旁照顾。皇帝拧起眉头,问暗卫道:“怎么没把两人分开?”怎么还让谢济和那女人粘在一起?!
暗卫跪下道:“陛下恕罪,臣等尽了全力,然后太子殿下始终不肯同许国夫人分开。纵算是御医来为许国夫人医治,太子殿下仍不肯避开血污,紧紧挽着许国夫人的手,不肯分离。”
皇帝听闻怄气,道:“孽子!朕去瞧瞧。”
东宫殿外围着一层禁卫,将殿内二人看得牢牢。
皇帝踏入东宫寝殿,一眼就瞧见长子谢济,双膝跪地,身子趴在床上。不用说,床上躺着曾微和。
堂堂太子,这副卑微姿态,皇帝不由得生气,心想:这孩子辛辛苦苦栽培了十数年,到头来,成了不得不废的废物!
皇帝愠声唤道:“济大郎。”
谢济转过头来,眼睛凹陷,一张脸比床上的曾微和还白。谢济久缺睡眠,这会脑子反应慢,连该给皇帝请安这种最基本的礼数也忘了,就呆愣愣瞧着皇帝。
皇帝恼斥:“瞧瞧你如今成什么样子!”
“嘘。”谢济将食指放在唇上,轻声对皇帝道:“父皇小声,微和她正在休息。”句句声声,皆为曾微和着想。
皇帝立定,细细一听,“休憩”中曾微和气息井然有序……皇帝心中厌恶极了。他面上却不得不压抑着,不显露出来。皇帝命令谢济道:“你先站起来。”跪什么跪,曾微和又不是他的父母亲。
谢济依命站起,手却仍牵着曾微和的手,一只膀子扯着。
皇帝瞧着心烦,缓缓道:“昔年,周大人以身殉国,朕感其忠义,赐封微和表妹为许国夫人。如今表妹抱恙在身,形容憔悴,朕瞧着表姐,不由得忆起旧事,周大人是朕挚友,过往仿佛还在眼前,朕心头大恸。”
谢济不喜欢别人提起曾微和的前任丈夫,禁不住制止皇帝:“父皇,别说了……”
皇帝却道:“济大郎,表姑母病重,你床前伺奉,孝心可嘉。”
一句话讲得谢济低了头,面红耳赤。
曾微和慢慢睁开双眼,轻声道:“陛下。”曾微和挣扎着要起身,谢济哪肯让她坐起来,忙按住她,道:“你好好休息,别起来,对身子不好。”
曾微和推开谢济,徐徐道:“陛下方才这么一提,到让我记起来,周郎是死在谁手上了。”
谢济听她喊“周郎”,心中一醋。转念又担心,周仲晦是被伪军的万箭射死的,曾微和一个弱女子,忆起往事会不会后怕?谢济抱住曾微和,感觉到她的身子在发颤,谢济不由坚定了自己的想法,呵护道:“微和莫怕。”谢济转头,央求皇帝:“父皇,你别吓微和了!”
皇帝心头一跳:曾微和知道真相了?她知道了几分?又告知谢济几分?
皇帝心中戒备大增,却不便明着问,便命四周宫人、内侍、禁卫统统退下。接着,皇帝对谢济道:“济大郎,你先出去。朕有话,要同许国夫人单独讲。”
谢济不遵令,仍抓着曾微和的手,不愿离去。
皇帝心中薄生恼怒。
曾微和旋起笑意,温声劝了谢济几句,谢济言听计从,出殿去了。曾微和转头,朝着皇帝绽放出一个无奈又得意的笑容。
皇帝心中的恼怒陡然就涨了一倍。
皇帝压抑着自己恼怒,对曾微和道:“微和表妹,不要装病了。你坐起来,朕要好生同你谈谈。”曾微和却陡然跃起,徒手直袭向皇帝,皇帝身上也没兵器,只得空手来接。两人你来我往打了三、四掌,曾微和唇碰巧擦过皇帝耳侧,她这才轻起朱唇:“谢景,我与你无话可说。”
皇帝眉头蹙起,须臾间,他理清头绪,恍然大悟:“歹毒妇人!”谢济候在殿外,随时都有可能破门而入。曾微和却故意挑衅皇帝,皇帝如果出招伤了曾微和,父子必定翻脸,皇帝若不伤曾微和,曾微和便要取皇帝性命。
曾微和武功比谢景逊些,她身上还有重伤,按理打不过皇帝谢景。然而曾微和抱着必死之心,拼出十二分全力,皇帝一时竟处下风,忙于招架。他又不愿让殿外的谢济冲进来,所以不唤禁卫,只一个人应付,唾道:“妇人着实歹毒。”
“跟你学的。”曾微和言语不让半分。
皇帝道:“当初就不该留你。”
曾微和道:“是你自己想留个仁厚名呗!”
皇帝双手左右上下,将曾微和招招逼人,毫不留情的掌风尽数接住。皇帝冷哼一声,“你从不肯让半分,这就是为何打小朕就厌恶你。”皇帝忽然想起,某年某月,曾微和非要同常蕙心比剑,将常蕙心击成重伤。他心疼不已,夺过常蕙心的剑,替她教训曾微和。
皇帝心中突然涌起一股莫名的哀痛,双掌陡然加力,直击曾微和。曾微和却冷笑一声,摊开双臂,不守只攻。皇帝一掌击在曾微和左肩上,他自己腰腹上也挨了曾微和一掌。皇帝再起手,翻掌,猛击,直打在曾微和胸口,清晰听得曾微和骨骼碎裂的声音。
曾微和含笑后倒,双袖故意往后齐甩,带倒一对宫灯。宫灯撞地,金架与地面接触,发出震颤响声。殿外的谢济听到,心惊不已,不顾禁卫们阻拦,强行推开殿门。
谢济一只脚踏在门外,一只脚还在门外,亲眼见着,自己心爱的女人被父皇击中,她本就单薄的身子像一片纸,又好像一只折翼的蝴蝶,后仰坠地。曾微和听见门响和脚步声,侧首望过来。她眼中的无助之色,揉碎了谢济的心。
谢济大喊一声“微和”,跑过去抱住曾微和。她躺在他怀里,身子是从来没有过的柔软。谢济拼命摇她:“微和、微和!”没有回应,谢济伸指在曾微和鼻下一探,她已经没了气息。
谢济朝皇帝大吼一声:“父皇!”
他的父皇,杀了他的女人。
谢济的两只眼睛很快红起来,赤色如血,他跪在地上,以一种仰视的姿态盯着皇帝。
皇帝伸手抚了一下腹部,这个曾微和的掌风真是阴毒,肌理表面看起来没什么,骨肉却是钻心刺骨的疼。皇帝忍着疼,故作淡定对谢济道:“济大郎,你先起来,这事复杂,不是你想的那样的。”
谢济盯着皇帝,不出声。他突然想起来,小时候最不开心的事,就是别人都有爹,只有他没有。十岁以前,父皇还不是父皇,他每年只来看他一、两次,父皇不来的时候,家里的亲戚总嘲笑他们母子俩,母后总是抱着他哭。父皇来的时候,母后哭得更厉害。
“父亲”这个词,总是伴随着眼泪的。
谢济落下来泪,忽然又想到,自己和曾微和东躲西藏的日子里,连母后也不再联系他了。
他被父皇母后抛弃了。
谢济这么一想,万年俱灰,他目光环扫四周,觉得这金灿灿的太子东宫也没什么意思,日后换了天子金殿,也一样了无生趣。
谢济却低下头,抓起曾微和的手,反复摩挲,心想:这世上真心牵挂他的,也就只曾微和一个。
皇帝不知谢济心头所想,以为自己儿子还在伤心曾微和,便劝道:“不过就是一个女人,将来你会遇到千万个比她好的。”
宫中不能带兵器,几个跟进来的御前禁卫,是唯几个佩了剑的。殿外投进来的阳光照在剑鞘上,反出亮眼的光。谢济心念一动,猛地扑过去,攥住剑柄,抽出一把剑来。
“保护陛下!”禁卫们纷纷围住皇帝。
皇帝吃惊,亦起了戒备之心,喊道:“济大郎。”皇帝又道:“勿伤太子!”
皇帝这么一喊,四名本来打算上前擒拿谢济的禁卫,全都迟疑了脚步。
谢济双手握住剑柄,朝天举着剑,脚步晃来晃去。皇帝以为谢济要做谋逆之举,斥道:“孽子,你打算做什么!”哪知话音未落,就见谢济忽然将剑倒置,剑锋朝下,径直戳入自己肚肠。
皇帝心中咯噔一下,好似什么东西碎了。忽然记起谢济是他第一个儿子,要不是因为这个儿子,皇帝后来也不会走到杀妻另娶那一步。最初那几年,为了保护这个儿子不暴露,他藏着掩着,千辛万苦。他在会稽,见不到谢济,亦不能认这个儿子,所有的思念和珍惜,全都埋在心里,掖在怀里,哽在喉咙里。
皇帝真情流露,禁不住跑向前去。皇帝一来,原本要上前搀扶谢济的禁卫齐齐退开,给皇帝让出一条道路。皇帝在谢济背后蹲下,关切道:“济大郎,你有没有事?来人,速宣御”
一个“医”字还未出口,本来插在谢济肚上的那把剑,竟刺入皇帝右肋。
皇帝瞪圆了眼睛,不敢相信。一来,谢济这招是怎么出的?手法快如鬼魅,连皇帝这样的高手也未能看清。二来,他的儿子亲手杀了他?
皇帝身子不敢动,怕扯动刺入骨肉内的剑锋,再添划伤。皇帝只能转动眼珠,下瞟自己的伤口:还好,是右肋,没有伤及心脏。
谢济吞吐道:“父、父皇。”谢济好像吓到了,又好像清醒了。
皇帝一手捂住肋上伤口,涌出的血透过指缝,涓涓往外渗。另一只手则毫不犹豫起掌,先击在谢济左胸,继而上抬,抓住谢济天灵盖往下按,冷漠道:“留你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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