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听见清脆一声,愣住,滞住动作。他茫然注视着眼前的一切,还伸指在谢济鼻下探了探,许久才明白过来:下手重了,他把自己儿子杀了。
谏官会怎么参他?史官会怎么写他?
还得找个理由替自己开脱。
许久,皇帝发出两声笑,不知道是在笑什么。听在暗卫们耳中,均觉得格外瘆人。
外头有内侍跑过来,与守在殿外的暗卫耳语,似乎是有什么事情要禀报。暗卫踌躇半响,上前向皇帝跪奏道:“陛下,皇后娘娘似是正往东宫赶来。”
皇帝捂着伤站直,道:“宣御医。”先给自己治伤。皇帝又道:“将殿内清理干净。”
“那皇后娘娘那边呢?”
皇帝道:“倘若她来了,就让她进来。”该来的总是会来,皇帝并不逃避。只是他不明白,一直以来,日子都过得顺利祥和,怎么各种坏事仿佛事先商量好的,突然接踵而至?
就好像谁扯断了线,原本穿着的珠子噼里啪啦往下掉。
皇后急匆匆往东宫赶,每走一步,她的心都要上下跳两下。上跳,是担心儿子谢济的安危,下沉,是在想她怎么这样傻。
傻到乖乖住在中宫里,竟不知道,被枕边人蒙蔽了实情。
已经十二月二十七了,皇后还念着,这都入年了,怎么苏家都没有人来看看她?皇后赏赐礼物给苏家,派出去的内侍回报,皆道礼物收到了,但苏家的人却没有回应。皇后询问皇帝,皇帝告诉她,苏钟还在永州造反,苏铮叛逃去北狄,苏钊则正在带兵征讨他的两位同族兄弟。
皇后竟信以为真,甚至生了两、三分过意不去因为这愧意,数月来,但凡皇帝临幸中宫,皇后都使出全力伺候。
直到今天早上,几位年轻宫人坐在台阶上,争论是汉王英俊还是周将军温柔,皇后才从她们的只言片语中,听出征狄破虏的不是苏钊,而是谢致和周峦。
苏钊哪里去了?皇帝何故瞒她?
皇后是个该聪明时糊涂的人,到了这个时候,才醒悟:皇帝之前的承诺有假,他还是拿苏钊问了罪,苏家诸人十有八、九已下狱。
皇后又是个该糊涂时却聪明的人,背着皇帝去查了天牢。一查之下,皇后心头犹如炭炙火烧,燎成了一片荒芜:苏家的人全被斩了!
皇后觉得很难受,就好像鲠了一块长且锐利的刺在胸腔内。皇后不顾皇帝尚在金殿问政,亦不顾宫人内侍阻拦,就急切切往金殿冲,她非要把这根“刺”吐出来,当着谢景的面问一问:十年夫妻,他怎能欺瞒无情至此?!
皇后走到一半,得知消息,皇帝已经离开金殿,去了东宫因为太子和许国夫人被抓回来了。
皇后的心陡然就悬了起来,差点呼吸不稳,当场晕厥。皇后把手搭在两侧宫人的手上,稳住心神,自言自语:“快,本宫要速去见济大郎。”越走越慌,竟然还绊了一跤。
冥冥之中似有预感,皇后本来是走的大道,该往正门进的,她却心底忽沉,本能地转了方向,改经小道,去往右边偏殿的侧门。一帮子中宫的宫人跟着改掉,哗啦全调转方向。
八个暗卫抬着两样东西要出门,正巧被皇后堵在门前。
皇后喝道:“站住!”又询问:“你们抬的是什么东西?”
暗卫们皆垂眼不答,齐齐单膝跪下,殿内若死水沉寂。
皇后便自己观察:两样东西皆用锦缎裹得严严实实,形状修长,看轮廓……像是尸体。她眼皮一跳,身子前倾,差点再栽一跤。
身旁的内侍眼疾手快,扶住皇后:“娘娘仔细脚下。”
皇后吸了许多口气,终于鼓足勇气,命道:“你们把这锦缎除去,本宫要瞧瞧,裹的是什么东西?”
暗卫们仍垂着眼,仿佛全是聋子,不前行,却也不遵从皇后的命令。
皇后躁起来,囔道:“你们都是石雕木刻的嘛!”她上前提了距离最近的暗卫一脚,正踢在他膝上。
暗卫任踢任踹,亦不吭一声。
皇后自己上前,两手去扒锦缎,就好似襁褓中扒开婴儿的脸,锦缎中露出曾微和的面庞来。
许国夫人死去已久,嘴角旋起,似哭似笑,分外诡异。
皇后瞧见这是具曾微和的尸体,僵硬转头,望向另外一具,心绝望了一半。从前,她未婚先孕,随夫君造反,当皇后,除去后宫对手……都志得意满,从来不慌的。这会却突然没了勇气,不敢去扒另外一具裹着的锦缎。
皇后吞咽了四五口,轻声命令身后内侍:“你替本宫,去把那边那具的脸扒开。”尾音几近游丝,内侍没听清,猜测一番,方才去扒另外那一具。
锦缎左右扒开,很快露出谢济的面容来。
“啊呀!”内侍不可控地尖叫出来,皇后身后的宫人内侍立刻跪了一地。
八名暗卫一直是跪着的,此刻殿内只有皇后一人独伫,睁着眼,微抬着下巴,泪流满面。
哭了一会,皇后悄无声息地走近谢济,见他头上有伤,血已凝固,皇后明了了大半。
皇后不发一言,转身离去,身后跪着的宫人内侍没有得到允许,皆不敢起来。皇后一人若鬼似魅,飘进寝殿。
宫人端着金盆温水,正在伺候皇帝洗手。皇帝听见声响,转头瞄见皇后,他似乎并不慌张,也不急切,双手在御巾上擦拭干净,才走过来,对皇后道:“梓潼,你来了。”
寻常言语,带两三分关切。
皇后流着泪笑道:“好父皇,好父亲!”
皇帝静静地注视着皇后,心里浮起几丝惆怅:今时今日,他和苏妍妍,夫妻也算是做到头了。
亦或者说,自斩苏钊那一刻起,两人就夫妻缘尽了。
皇帝安慰皇后:“济大郎不孝,我们还有深二郎。”心里想的却是袁宝林和蔡修仪俱有孕,他不愁无后。
“陛下,臣妾和你做了十年夫妻……你怎么这样狠心无情?看在我们十年夫妻的份上,陛下竟对臣妾的家人下得去手?陛下曾经许诺过臣妾的那些话呢?”皇后接连二三的质问,却觉得怎么问,都不能抒发胸中憋着的那口气:“陛下,十年夫妻啊,你欺我、瞒我、骗我至此!”
皇后昂首:“十年夫妻,陛下,你可曾真心待过我?”
皇帝心里想着,他对她自然有真心。
但皇后的语气太过于硬,皇帝听着听着就烦躁起来,再转念一想,就因为同苏妍妍做了夫妻,才有了孽子谢济!皇帝不由出口道:“够了,十年夫妻又如何?!朕同常蕙心也做过十年夫妻,还不是杀了她!”
此话一出,皇帝张着的唇合不上,自己也吃惊,怎么就说了出来?
皇帝放眼四周,心想,这些长着耳朵的宫人内侍,皆留不得了。
皇后却没想那么多,一心念的,都是从年少到中年唯一喜欢的那个男人,负了她。皇后哂笑:“陛下这么说,是要杀了臣妾吗?”她气不过,补充道:“就像除去臣妾儿子,兄长那样。”
杀掉亲子,皇帝心中有愧。但他不觉得除去苏氏兄弟有错,皇帝纠正道:“莫提你那些兄长,是他们自己不争气!”
皇后心冷,扯着嘴角笑道:“是,我的兄长们是不争气。”昔年苏家几番争论,数句私语,本该人人烂在肚子里,不告诉皇帝。这会撕破了脸皮,皇后也不管不顾了,将当年的非议拿到明面上说:“我的兄长们不晓得自立为尊,反倒扶着别人登帝位,帝位到手,就被别人砍去了脑袋!”皇后觉得自己真傻,一心一意搭上全家,辅佐谢景登位,还天真的以为,世上最大的荣耀莫过于夫君和儿子皆是帝王。
皇后转念又想到,苏铮出征前对她说的那些话。皇帝这般薄待苏铮,苏铮却还想着帮皇帝掩住当年与狄人密签的卖国协议,替皇帝抗下黑锅。皇后不由道:“铮哥直到出征,都始终忠心耿耿为陛下着想,舍自己清名,替陛下擦干净黑污!”
闻此言,皇帝猛然抬头,直对上皇后双眸。只一眼,皇帝便看出来,皇后知道他当年同狄人密签了协议。
她连这事都知道了?是苏铮告诉她的?她在替苏铮打抱不平?皇帝忽然又记起佛手钏的事,心头不是滋味。
不是醋意,就是感觉别人动了自己的东西,这东西还跟着别人跑了,不舒服。
皇帝目光冷却:“梓潼,你随深二郎去梧州吧。”
皇后伫在原地,将皇帝这句话过了一遍,明白皇帝的意思是要废后,将谢深远封梧州。
梧州地处偏僻西南,多雾障,多虫蚁,只有流放的罪臣,发配的犯人才会被贬去梧州。
昔日是哪位多情郎君,在她耳畔蜜语:妍妍,朕甚是疼爱深二郎,虽不能立他为太子,但绝对不会薄待他。朕将他封为冀王,让他永永远远留在父母身边。
皇后笑出泪来。
过会,皇后伸手抹去泪眼,保持着姿容整洁,不失凤仪,问道:“陛下不打算让深二郎继任太子么?”
皇帝心想:这不是多此一问?苏妍妍几时也糊涂至斯!枉他以前还喜欢她的聪明。
皇帝耐着性子答道:“不打算。”
皇后并不知道蔡修仪、袁宝林皆怀了孩子。皇后以为皇帝除了谢济、谢深外,再无他子,不由讥讽道:“哈哈。陛下您都不担心自己无后吗?”皇后昂起下巴,傲慢道:“谢景,早知如此,当年直接让小皇帝认你做爹啊!”
这句话骤然刺痛了皇帝,他前迈一步,眸露阴沉,逼问道:“苏妍妍,你什么意思?”
皇后目睹着皇帝的反应,见他脸色变阴,她心中反倒生起一股痛快开心。
痛快开心过后,皇后又觉得难过。想起从前,第一次偷窥到谢景从太后寝殿内出来,神情慌张虚怯,与两人之前背着常蕙心偷情何其相似……也就是从那一天起,皇后明白了,就算除去常蕙心,她也不能将谢景锁在身后,让他只属于她一个人。
皇后冷笑着,高声回答皇帝:“什么意思?呵呵,反正你也是他有实无名的后爹啊!”
皇帝的心刹那揪了起来,最隐秘最难堪的旧事,犹如一道经心上划过的伤疤,愈合了多年,却仍隐隐作痛。这次这事被苏妍妍重新掀露,就好似伤口被人残忍再次撕裂,全是血淋淋。
皇帝涨红了一张脸,难堪,还是难堪;恼怒,还是恼怒。
谢景喜欢过常蕙心,喜欢过苏妍妍,却从来没有喜欢过前朝太后。
当年的谢景,少年才俊,意气风发,从会稽努力挣回京城,最初的念想,也不过是近庙堂,能更好的抒展报国之志。
小皇帝年幼,太后摄政,重用谢景,谢景竟懵了眼,没看出她有旁的心思,以为是圣光厚德,感激不已。谢景勤勤恳恳担任吏部尚书,罢朝后,太后经常留谢景在宫中议事,他也没往歪处想,一心想着做中兴之臣,力挽狂澜。
伪帝逼宫造反,谢景第一个站出来,护小皇帝和太后西幸雍州。他那时热血沸腾,曾有一刻想着,就这么为国捐躯了,那也是死得其所,能瞑其目。
难以忘记那耻辱的一日,谢景饮了一觚太后赐的御酒,眼皮打颤,昏睡过去。再醒来时,凤床,纱帐,袅袅烟香,谢景发现自己不着丝缕被束缚住四肢。太后则骑跨在上,同样不着丝缕,凌驾于他……谢景本能地收紧四肢,想要挣脱,却发现精钢坚铁,挣脱不得,只留下一长串金属碰撞的声音。
太后欣赏着谢景的徒劳挣扎,待他停歇安静下来,不质问了,也不骂了。太后便以一种俯视和赏鉴的姿态,挑起谢景的下巴,告诉他:“谢大人,你认真起来的样子,真好看。”
莫大的羞辱从头淋到了脚,谢景的世界陡陷黑暗:他辛辛苦苦忠君侍主,努力了这么多,自以为靠的是才学和谋略……却原来,能获得主政妇人青睐,不过是因为他长得好看。
受了此辱,不如自尽。谢景正要咬舌,却发现酒劲和烟香里多添了算计,他底下竟不可控的支起,迎合起来……谢景身子动着,头默默偏向一侧,心哀暗道:自古以来的面首,应该就是这样的吧。
皇帝咬牙眯眼,他不想回忆这件羞辱旧事,但是苏妍妍重提起来,就好似打开了闸门,那些痛苦又耻辱的画面,全部如潮涌过来。苏妍妍她为什么要提起来?!
这旧事隐秘,皇帝一直以为苏妍妍不知道。这会苏妍妍一讲,皇帝突然觉得,苏妍妍一定背着他,嘲笑他许多年!皇帝脑海中甚至能构想出苏妍妍和苏铮男盗女女昌,完事后搂在一起嘲笑皇帝的场面。
皇后不知皇帝心中所想,还前近两步,逼近皇帝,几乎与他面对着面,继续在他心口上捅刀:“谢景,你也就是靠着女人爬到今天,先爬我的床,又爬太后的床,你与那女支子小倌何异?”皇后说完,得意而笑,嘴角高傲一勾,对眼前的男人流露出轻蔑。
又来了,她又是这种笑!他最厌恶她这个表情!
皇帝忿然怒吼一声,伸手扼住皇后的脖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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