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桐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继而猜测:常蕙心是不是不满意她自己牵马?
容桐大愧,忙跑上前去,从常蕙心手中夺过马缰:“慧娘,你上车去坐着,我来驾马。”
“你会驾么?”
“小生试试……”容桐没底气,却并不后悔。他认定自己的抉择是对的总不能让一个大姑娘驾马,他这个男子汉坐在车厢里面吧!倘若两人同坐厢内,孤男寡女共处一室,那也不成。
容桐尝试着坐上车辕,哪知骏马认生,陡然高扬起一双前蹄,马车不稳,差点将容桐掀下去。
“当心!”常蕙心伸手欲扶,手却在半空中滞住,收回来。同一时刻回转的还有她的心思见容桐不擅驾车,常蕙心本想表态,她来驾车。但转念一想,若是常蕙心自己驾车,容桐坐在车厢里面,那岂不是她的后脑勺、后脖颈和后背,皆毫无防备地暴露给了容桐?
万一他骤起谋害之心,她岂不死在上京路上,又枉死了一次?可不能再枉死了,还要去查明真相呢……
因着一点自卫私心,常蕙心沉默不言。她自行上车,任由容桐在前面颠颠簸簸,左摇右摆地尝试驾车御马。
容桐回头,不好意思地向常蕙心道歉:“慧娘,我车技生疏,等会路上肯定一路颠簸,磕碰着你了。”
睹见容桐额头上皆是汗,常蕙心泛起丁点愧疚,垂睑说了句:“不磕碰,倒是我……要多谢容公子了。”
容桐忙摆手:“哪里哪里,相互扶持、相互扶持是应该的。”
马车跌跌撞撞,起伏颇大。
常蕙心坐在车厢内,为了维持身体的平稳,她将腿稍稍分开,成马步状坐姿,手上却捏着一块似泥团的东西。
常蕙心打算给自己捏个喉结。
小小的,粘在脖子上,不显突兀,但又能让人一眼看见,不生疑惑。
以前常蕙心和谢景未成婚时结伴出行,谢景便是这么给她捏喉结,以便掩人耳目。
谢景……
前头路上遇着一个转弯,容桐反应慢了,连马带车厢陡然一个大倾斜。常蕙心的身子亦随着车厢倾斜,腰间佩剑“哐当”撞在壁上,她情不自禁抓紧宝剑……
容桐隔着车帘关切道:“慧娘,你还好吧?”
“我没事。”常蕙心也隔着帘子回应:“你驾稳。”
前面没了声音,可能容桐又开始自我羞愧了吧。
马车行使逐渐恢复平稳,常蕙心亦逐渐坐正。她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再一看,原是手上仍握着剑柄……不知怎地,常蕙心回忆起方才在铁匠铺买剑,她向容桐提及了自己的父亲……
永凤年初,新君盛年登基,国家中兴,朝中人才济济,有太傅谢少伯、太子太保谢少仲、太尉苏至、镇国将军苏长留、司空曾适……
其中为首的谢苏两世家,时称“文谢武苏”,族人满布朝中,门生广遍天下。
但是到了永凤二十几年,耄耋的皇帝沉迷求仙炼药,不再上朝。太傅谢少伯多次进谏,皇帝不仅不采纳他的谏言,反倒听任术士和宦官的诬告,当朝罢去谢太傅的官职。
谢太傅怒目圆瞪,须髯皆竖,颤颤巍巍说出一番肺腑之言后,竟挺直老残之躯,一头撞向九华龙柱,以死直谏。
皇帝昏聩,竟认为血溅龙廷乃不详之兆,震怒之下罪责谢氏满门,太子太保谢少仲罢官下狱。谢少仲的嫡子谢还颀本应连坐,妻子新阳公主问询入宫,带孕长跪求情,谢还颀因此免于一死,由中书侍郎迁降吴州长史,永凤二十二年,举家离京。
谢还颀刚到任长史三个月,皇帝就又敕了新旨,将谢还颀再降为吴兴治中。同年年末,敕令又来,命谢还颀迁降会稽县令。
谢还颀一贬再贬,一年之内,直从正三品降至从七品,拱木生危,只能任由它人摧毁!
官场上皆知谢还颀为皇帝所恶,谁人愿与他亲?谢还颀到任会稽,治下县丞、主薄皆不来参见,只有捕头常原,身是命官却有任侠气,不顾身份地位,逾级与谢还颀相交。
常蕙心还记得,永凤二十三年的新年,家里突然就多了三个人一起过,谢县令,谢夫人,和他们的长子谢景。
常蕙心那时才十一岁,小孩子心性,认为家里人越多越热闹。年夜饭席间,常蕙心高兴得不了,爬上座椅跪坐着,又折腾爬下来,拍手大叫:“阿爹说以后我们家就多了三个人!哟,哟,我有大伯大伯母和哥哥咯!”
“蕙娘,不是三个,是四个人。”常原含笑指正女儿的错误。
谢夫人娇羞低头,右手轻抚上肚子,谢县令则侧目看向自家夫人,满目柔光。
常蕙心瞪大了眼睛,不明白。
就在这个时候,谢夫人的表情突然扭曲起来,她捂着肚子,整个人缓缓下坠。谢县令神情慌乱扶住夫人,父亲常原则大声向外呼唤仆佣:“快、快去请产婆!”常原又弯腰按住谢县令臂膀:“谢兄,你别急,让且大嫂忍一忍,小弟这就亲自去请!”
常原说完,脚尖点起运起轻功,飞一般向外奔去。常原心急如焚,至始至终未瞟一眼女儿。
产婆很快请来,喊了常原的两位小妾进去帮忙。紧闭大门,将其余人等皆隔在外面。
听得里面谢夫人的哭声喊声,产婆和小妾的鼓励之声,就是不闻婴儿呱呱声,谢县令和常原两个大男人,均焦急地走来走去。
苍穹中骤劈白光,直劈屋顶,白光一亮,照得房屋四周景物清晰如昼,白光一暗,周遭又陡坠漆黑之中。乍亮乍暗之下,颇为惊心。
紧跟又响起轰隆隆的巨雷,常原奇道:“吴地冬日一贯温和,怎地还电闪雷鸣了呢?”常原转头看向谢还颀,商量道:“谢兄,这看样子是要有暴雨,你和大侄子先到厢房避一避?”
“新阳还在生产,我哪里有心思去避!”
正争执着,听见房内传来婴儿哭啼之声,不输空中雷鸣响亮。
“生了!”谢县令和常原皆是一喜,见常原某妾笑眯眯打开房门。本来外男不能入内,谢县令却道:“贤兄一起进去吧!”常乐任侠,便不再忌讳,与谢县令相继步入房间。常蕙心也屁颠屁颠跟着凑热闹,冷不防撞在一人腰上。
“哎哟!”常蕙心喊了一声,这人的腰身怎么这么硬。她仰头看,发现身旁是个小少年就是席间认识的,谢县令的公子谢景。
他明明只有十五、六岁年纪,却板着一张脸,像个小大人。
谢景咧了下嘴唇,似乎也被撞痛,但他却迅速收敛表情,刻意伸长脖子,扬起下巴装严肃。
常蕙心用鼻孔对他发了一声“哼”,她掉回头,抬脚跨过门槛,故意抢在谢景前面,大摇大摆地进门了。
常蕙心走近床前,瞧见谢夫人脱力躺于床上,目光中流露欣慰喜悦,出生的婴孩裹了暖和厚实的襁褓,正由谢县令抱着,摇啊摇……
常原亦是高兴,多嘴一句:“谢兄,嫂子,二侄子的名字你们想好没?”
谢县令本正轻摇襁褓的双臂突然放缓,眼神渐黯:“我与新阳去年曾商议,若得次男,便为他取名‘致’字……”
“谢致,好啊!”常原武艺颇高,文墨上却不大懂,只知一味叫好。
谢县令停住动作,将幼婴谢致放于床上,偎依在他母亲身边。他抬手轻抚谢致前额,忽然轻笑道:“本以为此子会在京中临世,谁知他母亲怀着他,随我数地辗转奔波,从吴郡至吴兴,又到会稽,一年间颠尽三吴……不如,就唤他乳名‘三吴’。”
谢县令正垂着头,一滴泪落下来,不沾衣襟,直滴到床缎上,谢夫人也顷刻泪眼朦胧。
“喜得贵子呢,高兴的事,哭什么?再说今日还是除夕……”常原说是这样说,却也忍不住伸手抹了一把眼泪。
窗外雷声尽,噼里啪啦下起暴雨来,本是为了庆贺新年挂起的红灯笼,被狂风一吹,挨个打在窗檐上,又大力将窗户往里推。风呼呼灌进来,夹带着暴雨飞溅。
“快点给我把窗户都关上,关上!”常原哀恸喊道。
在暴雨声、击打声和常原的喊叫声中,常蕙心听见断断续续地泣声在她身后响起。
“哼……呜……哼……呜……”像只小狗。
常蕙心回头望去,见原本板着脸的少年谢景,早已撑不住垮了表情,缩着两边肩膀,靠在床角哭。他哭得难过,渐渐声音放大,双手举起捂住脸庞。常蕙心走过去劝谢景,拉一拉他的衣角:“别哭啦”
谢县令也瞧见这边情况,斥道:“景儿,别哭!十六岁的男子汉,哪还有哭鼻子的道理!”
“你阿爹叫你别哭了……”常蕙心继续扯谢景衣角。
谢景愈发难过,移开双手,露出一张满是泪痕的脸庞来。他伸手去扒常蕙心,嘟着嘴说:“你走开!”
常蕙心咬咬唇,掉头要走,谢景却跺脚大喊:“你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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