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谢景端坐在水榭中,今日他穿的上衣下裳皆是银色,佩绶、腰带、荷包无一不是纯白,浑身上下,唯独发髻间那只花榈木簪,颜色深沉。谢景很喜欢花榈木,因为上面总带着淡淡的禅香味,前些日子他还命人用花榈木做了一套器具,其中一只为皇后定制妆匣。
谢景觉得,皇后应该同自己喜好相同,也喜欢那舒心宁人的禅香。
池上新荷,颜色脆粉,很是可爱。谢景偶尔将目光投向水面,赏几眼荷花,更多的时候,则是专心致志抄写经文。
昨日申时,安州密信来报,常蕙心的尸首不见了。谢景接到密报,心里最初并没觉得怎样,甚至一点波澜也未起,他将密信掷入炉中焚毁,继续批阅还剩下半摞的奏折。可是到了夜里,他忽然就失眠了,躺在宽敞舒适的龙床上,睁开双眼,望着黑窟窿一般的帐顶,心中特别空虚。
总觉得缺点什么,急需补缺,又有些后怕。
今日早朝的时候,谢景的右眼皮不住地跳,心中愈慌了于是便来此处抄经。
谢景御笔沾金箔汁,正楷工整,抄在墨色的绢丝上。他抄的是地藏菩萨本愿经,一为从无边佛法中得一昧安心,二为忏悔业障,救拔过世的亲人眷属解脱苦难,愿常蕙心在黄泉彼岸,弃怨得恕,一心一意等待百年后的他其实第二条本质上,还是求个安心。
谢景一面抄经,一面不可控地想:常蕙心的尸首怎么会不见了呢?是被谁暗中偷换了?
谢景的第一反应,是怀疑谢致。他昨日下午召唤监视谢致的细作,询问汉王最近有无异动。谢景连问了四名细作,都没问出个所以然来倒是得知自己的大儿子谢济,前不久又偷偷私会谢致,京郊共猎,叔侄两个一起玩物丧志。
谢景听了自然恼怒,但这不是关键的事,关键是要弄清楚,常蕙心一具早没了气息的尸体,哪去呢?
密报上说,玉棺内多出两名男子尸首,据查,应是璋县附近流窜作案的盗墓贼。谢景想到这里,禁不住出声一笑:盗墓贼暴毙玄宫,难不成是常蕙心变了女鬼,从棺材里爬出来把他们杀了?
这一念陡然萌生,谢景整个后背全起了鸡皮疙瘩。
明明是荒谬可笑的念头,死人不可能复生,谢景的脑海里却禁不住浮现骇人画面:棺盖自开,常蕙心从玉棺内坐起来,笑着冲他启唇。
这画面太真实,谢景仿佛可以感受到玉棺的冰凉,和玄宫里特有的阴森寒气。因为前年他刚抱过常蕙心尸身,所以幻想的画面中,她的容貌和衣着也样样清晰。
但这画面却没有声音。
常蕙心朱唇张起,谢景竖直了耳朵,却听不见她在说什么,她的口型亦十分模糊。
谢景猜测,画面无声的原因,应该是他十年不曾听常蕙心发声,已经快将她的声音忘干净了。
谢景停笔,御毫仍执在手中,全身心回忆常蕙心的声音。他也不怕累,令脑海里的常蕙心一遍又一遍推棺坐起、启唇、出声,声音不对,她躺下再来……终于,常蕙心的嗓音完全正确了,谢景也终于听清楚她在说什么
常蕙心烟视媚行,用最温柔的语调说着心惊肉跳的话:“谢丽光,我回来索你命了。”
“民女参见陛下。”突然冒出一句话,是常蕙心的声音!皇帝谢景吓了一跳,脑袋还未来得及偏转去瞧来者,右手已剧烈一抖,笔杆向前扫出去,撞到砚台,继而将砚台击出,清脆落地。
砚台内盛的金箔汁向四周飞溅,飙在桌腿上,溅到谢景的银袍上,地上还有金灿灿的一滩。金箔本是结界、制符、克鬼怪的法物,眼前的场景却与它本愿相悖,桌子袍子甚至整间水榭,满满都是诡异的怨气。
谢景张皇之下,竟未注意到来者只是稍微屈膝,并未向他叩首。他颤抖着声音呼唤身后的熊公公:“阿福,来的是什么人?”
熊公公和水榭内的其他内侍不知皇帝为何发怒砸东西,均惶恐跪着呢!熊公公听见皇帝发问,不敢站起来,跪着给领常蕙心进来的内侍使眼色:你领进来的,这是谁呀?
内侍早吓个半死,忙不迭磕头道:“陛下息怒。这位姑娘是皇后娘娘的本家,苏宰相的嫡女,刚刚嫁给容少尹的那位。她今日回门,入宫面见皇后。”
内侍回答完皇帝的问话,稍稍镇定下来,恐惧渐退,他不禁奇怪:皇上要想知道来者是谁,为什么要绕着弯子问他们这些内侍啊?直接问苏小姐不就完了!
皇帝哪敢问来者是谁,声音一模一样,他还以为是常蕙心的鬼魂。这会听内侍禀明,谢景心中稍安,却仍存疑,他将双手反背到身后,俯视常蕙心,命令道:“抬起头来。”
常蕙心先闭起眼睛,调整情绪,方才抬头与谢景对视。
谢景听见自己心里松了口气,还好,不是她。
她还是乖乖在玄宫里等他为好。
九五之尊的威仪重新回到谢景身后,他眯眼扫了一圈跪着的内侍,道:“你们都起来吧。”
“诺。”熊公公领头站起来,赶紧命令内侍们打扫水榭,将碎片桌子经文统统移出去,再将地上那一片金色清洗干净。
熊公公佝腰向谢景禀道:“陛下,榭中杂乱,地上多有碎片,还恳请陛下暂时移驾别处。奴婢们打扫的时候,恐怕会不知轻重,伤到陛下龙体。”
谢景颔首,移步离开水榭,又因为心中有鬼,他对常蕙心道:“你也一并出来,让他们打扫吧。”
按礼,常蕙心应叩谢圣恩,至少也该道一句“多谢陛下”,可是常蕙心一个字也没回应,默默跟着谢景身后走了出去。她毫无礼貌,连熊公公这个旁听的,都在心中“疑”了一声,谢景却浑然未察,神思它处:虽然这位苏铮的女儿跟常蕙心长得完全不一样,年纪出生也对不上号,但谢景心头的疑虑就是不去,他总觉得……是常蕙心回来了。
谢景决定私下向这位苏小姐问几句话。
谢景和常蕙心先后离开水榭。两人一前一后,相差两、三寸的距离,谢景总觉得是常蕙心走在身边,一颗心七上八下,他忍不住偏头瞧了身边女子数次……不是她,的确不是她,可为何总是不安呢?
谢景的眼皮子同样跳得厉害,他不得不抬起手,在眉骨底下按了片刻,安神。
谢景一边走,一边问常蕙心:“你是苏延清的女儿?”
“是。”
“进宫见过皇后了?”
“是。”
“几岁了?”
“十五。”
“真是年轻。”谢景叹道:“我们这一辈老了啊……皇后宠你宠得厉害,经常在朕耳边提起你。说来,你也是朕的侄女,朕是你的姑父,你不必拘拘束束的!”谢景心情逐渐放松,脚下渐渐变得轻快。步子迈得大了,与常蕙心拉开了一步的距离。常蕙心走在谢景身后,目光情不自禁投向他的后脑勺,想挥一拳砸个稀巴烂;目光又移到谢景的后脖颈,拧断他的脖子也不错;目光往下,死死盯着谢景左边背部,可惜进宫搜身,她没有兵器在手,要不然一匕首捅了心脏也不错……
常蕙心思绪重重,想的全都是如何置谢景于死地。她的右手在不知不觉中举高,谢景却突然转身,冷冷盯着常蕙心他的身法太快了,甚至胜过曾微和。
不闻谢景的呼吸,只有他的声音清晰冰冷传来,宛如金玉掷地:“你要做什么?”
两人已至池畔,常蕙心瞧见半塘荷花,灵机一动,收手福身道:“陛下息怒。民女未曾瞧见过这么好看的一池荷花,一时恍惚冲动,竟情不自禁探手去摘。”常蕙心摇头哂笑:“陛下提醒,民女才发现自己离着荷塘还有好远,可不痴人!”
谢景的声音幽幽响起:“你腕上怎么带了这串佛手钏?”
常蕙心一楞,垂眼一看,手腕上是皇后方才硬给她套上去的佛手钏。
谢景浮现笑意:“是皇后赐予你的么?”
常蕙心诧异道:“皇姑妈?”来而不往非礼也,她一脸无辜单纯,毫不隐瞒道:“这手钏怎么会跟皇姑妈扯上关系?民女的爹爹年轻时曾同一远乡女子私定终身,可惜天意弄人,两人不得不分开了。那女子仍对民女的爹爹念念不忘,将这佛手钏寄予民女的爹爹,以表思念。”常蕙心心直口快,讲到最后竟忘了谦称:“我爹平时可宝贝这手钏了,舍不得戴!我瞧见了心水,向爹爹求了好多次,直到成亲前,我爹经不住我央求,才不情不愿送给我做陪嫁,哼!”
常蕙心说着上前一步,半气半嗔道:“皇姑父,你听完这事可得给我评评理,我爹爹小不小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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