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蕙心尽可能地将苏家情况记住,而后,与容桐一道回门。
夫妻俩自然得同左一辆车,容桐居右,常蕙心坐在左边。
容桐觉得特别迷惑:他新娶的娘子明明长得一点也不像常蕙心,可为什么总觉得是常蕙心在瞄他?苏虞溪不仅声音与常蕙心相仿,连气息也相似,丝丝清香萦绕,容桐恍觉这一路……常蕙心还坐在他身边。
对常蕙心的思念,与忠君忠妻相悖,容桐偏过头去,瞅着车厢一角,独自痛苦。
苏家的大宅坐落在城东,不多时便至。苏宅的标志性建筑是中央的塔楼,巍峨高过城墙,人登至塔顶,能俯瞰京中盛景,亦能最早观见日出。
常蕙心步入苏家庭院,抬头一仰,不禁想:好辉煌的院落,不知道是靠什么挣来?不知何日亲眼见它倒塌!
苏铮已经下了早朝,在家守着,待女儿归来。容桐和常蕙心恭敬向苏铮下拜,依着礼节交谈数语,苏铮寻了个理由,支开容桐,单独留下常蕙心。苏铮盯她良久,徐徐道:“女儿,你变了。”
常蕙心心头一跳,故作镇定地微笑,苏铮脸上却不见一丝笑容,他心下难过:小女养在家中十五年,如珠如宝,嫁做人妇一夜成长,昔日清澈无暇的眼眸,变成幽潭千尺,情绪重重。
虽然难过,但女子终归是要出嫁的,以后她生子,育子……更多的磨难还在前方这都是天命潮流,推着人走,每个人都要经历。
苏铮叮嘱道:“虞儿,将来你若遇着了辛苦委屈,千万记住全部告诉爹爹,爹爹都替你解决。”苏铮又道:“等会去看望你娘,记得多陪陪她。昨日你出嫁,虽然她当着你的面没掉一滴眼泪,等你的轿子远行,她一转身眼泪就全掉了下来。昨夜,你娘跟我说,她心里空空的,就好像女儿离开了,就永远不再回来。”苏铮叹气,想起昨夜夫妻俩沉默相对,思念女儿,各自心里默默难过。
常蕙心低头应是。遵从苏铮的命令去看望苏夫人。路上经过别苑,她透过月洞门,瞧见苑中竟被人辟出半亩耕地,有个农夫模样的男人在弯腰种菜。常蕙心记起楚王楚后欢喜全图里,谢致给她的情报:皇后的嫡亲兄长,百战百胜的大将军苏钊,自从主动辞官后,便在家里开垦农田,做起了有闲农夫。
常蕙心故意嘀咕:“是……大伯吗?”
常蕙心身后的春荣循声一望,叹了声:“唉。”
可能是二女的声音惊动了苏钊,他抬起头,朝月洞门这边望过来。久经沙场的将军,眸光依旧精锐,却锐而不锋,好似宝剑藏于檀匣蒙尘,利刃堆放仓库生锈。苏钊的脸上了无生趣,如丧考妣。
“大老爷总是这副脸色。”春荣禁不住轻声说:“小姐我们快走吧,夫人还盼着见你呢!”
常蕙心点头道:“说得是。”抬步快走,心中却默想:苏钊倒是一枚日后有用的棋。
常蕙心与春荣同行,时快时慢调整步调,令春荣在不知不觉终给常蕙心带了路。两人来到后院女眷居所,一跨入拱门,就见一中年男子,躺在石头上鼾声昏睡,敞胸露怀,石头根处一溜倒了七、八个酒坛。
春荣跺脚道:“哎呀二老爷喝醉了,又乱闯进院子里来了!”
常蕙心听闻春荣言语,方才知道,这放浪形骸的男子,是曾经赤手生擒伪帝,惯做前锋的虎将苏钟。
又一个自暴自弃的!苏家可用的棋子还真不少!
常蕙心拉着春荣道:“我们快走。”二女绕道,避开正出丑态的苏钟,去住院拜见苏夫人。苏夫人早就盼红了眼,站在栏前,瞧见女儿归来,情不自禁了眼泪。待到常蕙心走近,苏夫人又赶紧抹干净眼泪,只露喜态。
常蕙心盈盈下拜,苏夫人却赶紧扶起她。苏夫人手往上抬,欲触及常蕙心脸颊,摸摸自己女儿瘦了没有。
昨夜容桐的言语提醒了常蕙心,人皮面具没有温度,不同与人真正的肌肤。所以来苏家之前,常蕙心特意上了厚妆。眼看着苏夫人的指尖即将触颊,常蕙心连忙躲开:“娘,别摸,粉要掉啦!”常蕙心故作娇羞,“倘若等下出去黑一块白一块,让相公见着,岂不丢人!”
苏夫人见女欣喜,哪里还有心思去怀疑,假装生气道:“真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你现在一口一口全都是相公了!”
常蕙心就势挽住苏夫人胳膊,笑道:“娘,别生气,我心里当然有你的。”
苏夫人身子僵住,两串泪珠子落下来。
常蕙心始料未及,先是一诧异,继而明白过来:苏氏母女俩的感情,相当深厚。只可惜她不是苏虞溪,与苏夫人始终肉不贴肉,心隔着心。
临行别离前,苏夫人给了常蕙心许多梯己的宝贝,还叮嘱她:“缺少什么想用什么,只管同娘说!”
常蕙心以为事情全做完了,该和容桐回容府了。哪里苏铮再次召见她,告诉她,皇后既是她同族姑母,又一手促成了她的姻缘。于情于理,常蕙心都应进宫一趟,面谢皇恩。
苏铮讲完,听见身侧清脆撞了一下,他连忙转身,瞧见常蕙心站在椅侧,手扶着腰。常蕙心低头道:“刚才没有站稳,撞着了扶手。”
由于这个手势太偏下,苏铮旋即想到容桐新婚之夜用力太猛,令女儿受了痛楚,这会还站不稳。苏铮既痛且怒,但小夫妻床帏间的事,他这个做父亲的怎么干预!苏铮只能垂了眼帘,讳莫如深。
苏铮道:“你进宫一趟吧,去看看你皇姑妈,早去早回。”
常蕙心稍稍微了下腰。
进宫……她一听见要接近谢景就激动,恨潮万丈,刚才一不留神后退,就撞上了座椅扶手。
这是常蕙心第一次进宫,以前她总觉得皇宫是处神圣的地方,皇帝和太后也是高高在上的,只能膜拜,不可亵渎。谢景每日都要入宫,对禁宫颇为熟悉,有时候常蕙心忍不住向谢景打听:皇宫究竟是个什么构造,样子?真如传言那般美轮美奂?
谢景故意逗常蕙心,告诉她皇宫是用金子做的,白玉堆砌的。
常蕙心嗔他:“金雕玉砌那么好,你怎么不留下来?”
谢景哈哈大笑,伸臂从常蕙心背后抱住她,薄唇在她颈间斯磨:“宫中再好也没有你,为夫当然要每日归家,守着我的娘子了!”谢景抱着常蕙心倒下去,将她娇软的身子翻过来,他再倾身覆上。
常蕙心由内侍领着,行在宫中。禁宫万重,庄严肃穆。虽然不是真的金雕玉砌,但绝对是世上独一无二的辉煌。
宫中一行,便觉得苏宅也没修得多奢侈,不过京中一平凡百姓人家。
只是,常蕙心如今对这皇宫已全无敬仰和艳羡,不觉得它高高大大,反倒觉得它是乱葬岗,泥土里埋的,都最丑陋肮脏,最说不得的白骨和秘密。
常蕙心被人领入中宫,隔着珠帘拜见苏皇后。礼毕,皇后屏退左右,只留梯己宫人,这才命人卷起珠帘。常蕙心微微抬头,看清苏妍妍面目。十几年前曾见过苏妍妍一面,但时间久了,就记得她和谢景暧昧不清,苏妍妍到底长什么样,常蕙心完全没有印象了。
此刻,常蕙心将苏妍妍仔细打量:原来她的眼长成这样,原来她的眉长成这样,原来她的口长成这样……
打量完,常蕙心一点也没有要同苏妍妍比较的心思,她只是想:什么时候能让苏妍妍加倍感受她的痛苦呢?
高处的苏妍妍已经发话:“虞儿,终于得了容郎君,了却心愿啦?”这话说得俏皮又亲切,仿佛真是寻常人家里,疼爱侄女的姑妈。
常蕙心低下头,克制自己的冲动,向苏妍妍道谢。
苏妍妍喜笑颜开,“你上次入宫,可劲缠着我撒娇,说‘我要容郎’,‘我要容郎’。这会成了亲了,就明白羞了?拘谨什么!”苏妍妍命令身后宫人:“去把本宫的黄花榈妆匣拿来。”宫人听命而去,苏妍妍步下高台,对常蕙心道:“前些日子姑妈宫里除尘,将过去的首饰统统清理了一遍,姑妈捡了二十来件最心水的,存在黄花榈妆匣内,等会你随意挑选。”苏妍妍挺喜欢苏虞溪,活泼生动,苏妍妍能从她身上找回朝气。再则,苏妍妍连着两胎得男,她挺盼望养个女儿,再生第三胎……唉,也不是想生就能生的,她年纪大了,且还有陛下那一关。
苏妍妍对常蕙心道:“按理说,本宫私匣里有些首饰……不应给人瞧见。但你是本宫的侄女,寻常人家姑妈给侄女几件贴身的首饰,也没什么,反而显得亲近。等下你别拘束,就随心挑吧。”
常蕙心道:“民女大婚,娘娘已经赐过许多宝物,怎敢再受。”
苏妍妍不满意了,“唉,客气什么!你这套迂腐说辞,是不是来之前你爹教的?”苏妍妍摆手,袖口丹凤随之飘起,仿若展翅,“千万别沾染了你爹身上那股子臭男人的气味!”
常蕙心暗想:世上最臭那位男子的气味,已经全浸透到你身上去了!
少时,宫人将妆匣取来。苏妍妍命宫人将妆匣捧着常蕙心面前。苏妍妍伫在不远处笑道:“本宫今日高兴,我们苏家女儿,总算有一人觅得良配!”
常蕙心将目光投向眼前妆匣,榈木色泽褐暗,妆匣结构匀称,匣体发出淙淙禅香。雅致芬芳,连绵不绝。宫人缓缓将妆匣打开,常蕙心一眼就看见了那枚翡翠蝴蝶玉佩。
在满匣珍品中,这一枚蝴蝶佩是最劣质的,但是常蕙心眼中却只能看见它。其余的首饰皆罩了雾,她没有心情瞧。
十几年前,谢景就撒谎说弄丢了的蝴蝶玉佩,原来还在啊……它静静躺在苏妍妍的妆匣里,似乎前不久才经过保养,色泽光润,一翼翅膀如生微颤。
刹那间,常蕙心又解开了一桩旧日的疑团。谢景拿着她雕的蝴蝶,送给了苏妍妍。这事不能明白,一明白,她心里就像蹿进了条毒蛇,咬她,钻她,一口口蛇信子吐出的都是剧毒汁液,腐骨蚀肉。
手不由心控,常蕙心的纤手竟在不知不觉中前伸,离得蝴蝶佩越来越近了,听见苏妍妍的笑声在耳畔响起:“看中蝴蝶佩啦?这个是陛下早期送我的,是一对,还有一枚在陛下那里,蝶佩不大能送你。但是这个……”苏妍妍起手取了匣中一串蜜蜡佛手钏,“这个也是陛下送的,但它是单只,我不常戴,不信佛……送你也无妨!”
不由得常蕙心选,苏妍妍已经赐下。
姑侄二女再闲谈半刻,苏妍妍道时候也不早了,侄女再不回去,苏铮肯定担心。苏妍妍便遣心腹内侍引路,领常蕙心出宫。
后宫可没有出宫的路,还得绕至前殿侧门,一路上千弯百转,经过御苑时,池上第一批香荷已经绽苞,亭亭立于水上。微风和香气齐齐吹来,常蕙心不禁侧头,倏然瞧见池畔水榭恭敬立着数名内侍,临近栏杆处,端坐着一位银袍男子,正抬腕提笔,不知道是在写字,还是在作画?
这一瞥之下常蕙心如遭雷轰。
前面引路的内侍察觉到常蕙心的步伐没跟上,他转过身来:“苏姑娘?”内侍发现常蕙心驻足不动,两眼望着水榭。内侍也望去过,见榭中赏荷的皇帝,记起临行前皇后叮嘱过,若是路上遇见陛下或是太子,不可失礼。
内侍便道:“苏姑娘,那是陛下。皇后娘娘同陛下提到过,你今日要入宫。现下遇见陛下,姑娘理当面圣,叩首见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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