咄吉的话语像蛇一般阴毒。可是我该恨他吗?恨他什么?恨他无情戳破我美好的幻梦。可若这不是幻梦,他又如何戳破。他给了我一面照妖镜,我照出了妖异,那并不能怪镜子。
“现在,你了解朕的心思了吗?”他凑近我,“他利用你,你也可以利用他。他欺骗你,你也可以欺骗他。李潇,朕要你与朕合作。报复,最痛快的莫过于笑着亮出利刃,温柔一刀。不想看看吗?看看视你真心如蔽履的人如何倒进尘埃,看着他惊恐挣扎。不想吗?”
我想吗?
抽搐般地笑了一下。我想吗?想有一天以睥睨的姿态看着咄必,让他也尝一尝我今日的痛苦,把今日的恨悉数还给他。那样我会痛快吗?
从今天起把自己藏进阴暗的角落,慢慢地让恨吞噬自己,让这恨泯灭掉生命里所有光明,煎熬隐忍,然后在他身后狰狞的笑。那样,我痛快吗?
我慢慢地从泥泞中站起身来,转身往外走。咄吉没有再拉住我,在我身后用怪异而温柔的语调说:“你回不去了,你能选择的只有朕。”
“不。”我艰难地说,“我不想与你一样。我与你原本就不一样。”
“不一样?这恨你只能沤在自己的心里,翻滚,膨胀,那时你便不会再说这样的话。哦,朕还忘了提醒你,你那么信任你的侍女,就从未曾怀疑过吗?”
我霍然转过身去,他用好整以暇地姿态迎视着我几欲喷火的目光,依然不疾不徐地说:“朕给你时间去想。”
我狠狠地咬着嘴唇,踉跄着退了几步后转身便跑,肩膀撞在夹道坚硬的墙壁上也顾不得,只想远远的逃开。
云昭,咄必,小茶……
呵,我吸着扑进口鼻的寒冷,觉得自己生生活成了一个笑话!
我从宫中下人出入的侧门出了王宫,远远地看见了咄必府邸的马车,咄必正姿态闲逸地坐在马车上,望着宫门口。
他在等我。
我有一刻很想就这么跑过去,扑进他的怀里。可脑中又闪现了刚刚在那树蜡梅下云昭靠在他怀中的情景,一双脚就这样死死地钉在地上,一步也迈不出去。
他在笑什么?在笑我傻?笑我的一无所知,笑我身心投入的爱他?
我将自己退进阴影中,一步又一步的,退的离他更远一些。
这熟悉又陌生的牙帐,一墙接着一墙,规整而冰冷的座座府邸。我捋着一条条阴暗的夹道漫无目的的走。我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里,也不知道自己要走去哪里。当日头西沉黑夜笼罩时,我是不是要别无选择的回去咄必的身边?
见到他,我要说什么?我要做什么?是开门见山的质问,等他再以诱人的温情谎言重新将我俘虏;还是忍住,像咄吉说的那样把这恨沤在心底?
我忽然有了就这样死去的念头,放弃挣扎也放弃沉沦,将一切停在这一刻,将我的不甘我的恨留在这一刻。
不知木然地走了多久,直到肩膀忽然被人扶住,一掌手心的温热缓缓注入身体,才唤回了我一点知觉。我抬起头来,看见咄亦正一脸讶然地站在我的面前,“你怎么了?这么个狼狈样?”
“咄亦……”
“嗯?你怎么跑到这来了?跟咄必吵架了?”
“咄亦……”我的声音带着颤抖的哭腔,无尽委屈。
“是我。”他觉出了不对,双手撑住我站立不稳的身子,收起了调侃的语气,“到我府里去慢慢说。”
我死死地揪着他的袖子,摇头道:“咄亦……,你送我走,送我离开这里行不行?”我喉中哽咽,几乎话不成话:“求你,送我走,现在就走。”
他紧锁眉头看着我,“是不是咄必欺负你?我去找那小子!”说完转头对跟在他后面的那个随侍说:“带王妃回府。”
我拉住他拼命的摇头,发髻散乱开,落下三五缕头发被泪水沾在了脸上。咄亦困顿又心疼地站住脚,手指轻轻地将我脸上的发丝捋顺,稍稍犹豫了一下后便沉声道:“行!我现在就送你出牙帐。阿达,备车。”
阿达二话不说撩了衣摆就跑,我抹了抹眼泪蚊声说了句谢谢。咄亦就像没听见一样,有点责备地口吻说:“要是没遇见我,你准备去哪?”
“不知道。”我说。
“到底出了什么事?晌午的时侯不是还好好的,怎么一会儿的工夫弄成这样?”
我低着头不说话。他等了一会儿,叹口气,揽住我的肩膀让我靠在他身上,替我挡住灌入夹道的寒风,不再追问。
不到一炷香的工夫,阿达便拉着马车站在了路上。咄亦半是拖着半是抱着的将我安顿进了马车,自己也坐了进来。我们刚一上车,阿达似乎比我还急似的赶了马车小跑起来。咄亦正在整理棉帘的缝隙,马车起步颇快,我一个不稳险得栽下座位。咄亦眼疾手快地挡住了我前倾的身子,对阿达骂道:“你个二货!回头扣了你丫的驾照!”
我扯动僵硬紧绷的脸笑了一下。这熟悉又遥远的话激起了我的怀念,我忽然开始想念北京粗砺的风,污浊的空气还有缺乏美感的新城。我原本该平淡的走完自己的一生,该有平凡的喜怒哀乐,为什么我要来到这里,受这样的痛苦?
我在这里落不下根,每一次想要安稳的停下来,便有罡风呼啸,让我身不由己的继续漂泊,不知道下一站会是哪里。会不会就这样一直飘着,直到被风吹灭了形神,了无痕迹地过了这寂寂一生。
我歪头靠在车厢壁上,出神地看着车窗帘被风吹打的起落。咄亦把我的头托起,避开了风口,又把车窗帘塞得紧了一些,“留神吹感冒了。”
我无所谓地任他摆弄,默默半晌后问他:“咄亦,你说,我死掉的话是不是就能回去了?”
咄亦被我问的一楞,旋即安慰般地捋着我的后背,“万一回不去呢?凡事顺水行舟,可千万别执拗。不兴吓唬人的,怎么连这样的想法都蹦出来了?“
我缓缓地把脸埋进双手,压抑地哭了起来,“我想回家,好想回家……”
阿达驾着马车,很快便出了牙帐。我再次听到了城门桥放下时的空空声响。就在几天前,我还倚在咄必温暖的怀中,笑语嫣嫣,听他说着那样动人的情话。还想着过完这个年便早早地回去五原,我去年用青梅子泡了酒,过了腊月便可以喝了……
不用想了,不必想了。
我闭上眼睛,起伏太大的情绪之后,觉得浑身上下都是说不出的疲惫,心神被车轮辘辘单一的声音催得昏昏沉沉。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睡过去的,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的很浓了,自己正枕着咄亦的腿。我想坐起来,一动就觉得头疼的厉害。
咄亦倚在车壁上闭着眼,我这一动他便立时睁开了眼睛,“醒了?”
“嗯。”喉咙里又是沙哑的声音,我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果然又发烧了。“我睡了几天?”
“你想睡几天?就几个小时而已,还是今天。”
是吗?我的旧伤看来好了不少,这次竟没有再呕出血来。可惜,这次我倒真想睡上几天,或者干脆睡下去算了。
“阿达!”咄亦吼了一嗓子,阿达立刻探进个脑袋来,一双眼睛滴溜乱转地看着我们俩。“水呢?”咄亦问他。
阿达姿态恭敬的递进来一个水囊,冲我咧嘴一笑后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又指了指我。我纳闷地看着他,咄亦则笑着挥挥手,“好了,没事没事,你去歇着吧。”阿达点点头,撂下了帘子。
“阿达不会说话?”
“嗯。”咄亦小心地托起我,给我喂了几口水。“我在一个小村子里遇见的,自小没了爹娘,在他舅舅家寄养着疏于照顾,不知道误吃了什么东西变成这样。他舅娘极不待见他,我看着可怜就领走了。”
“不会说话……也好。”我笑了笑,想起小茶来心里一痛。
“是。我也是这么想的。”他了然地笑了笑,继而又问我:“你就真的打算这么走了?”
我呼出一口灼热的气息,点点头。“你送我到个镇子就回去吧。”
“拉倒吧。就你这样?把你放哪死哪。”他一边将水倒在我的帕子上,一边不赞同的瞥了我一眼。“能说说吗?怪让人着急的。肯定跟咄必有关,是不是?”他把沾湿的帕子贴在我额头上降温,又把盖在我身上的大氅塞的严实了一些。
我沉默了一会儿,答非所问地说:“咄亦,你为什么会带着不会说话的阿达?你是不是早看透了王室牙帐里的肮脏?”
咄亦点点头,“所以我不喜欢呆在牙帐。”
我长叹一声闭上了眼睛,自嘲地笑着,“我……没你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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