咄吉走过来拉我的胳膊,我下意识地躲闪。
我不想动,我没有力气,我也不想知道他究竟要带我再去哪里,那一定是更黑暗更深的沼泽。我想就在这翠雪阁永远地坐下去,什么也不听,什么也不问,什么也不想。关上窗关上门,让自己与这腐朽阴暗融为一体。
咄吉似乎对我这样的状态不太满意,半蹲下来,拉着我脑后的发辫强迫我抬起了头,“你对他情深,朕喜欢你对他情深。”
他站起身来,不由分说地将我从地上拽了起来,箍紧了我的胳膊拉着我往外走。翠雪阁的门被打开,外面光线白亮,天空地面房屋树木,每一样都那么刺眼。我眯起眼睛,浑身酸软又麻木的被咄吉带着下了台阶。
“宫中的故事最多,再精彩的戏文都抵不上宫中之事。对吗?”咄吉微微偏着头看我,他在翠雪阁里的那种阴冷之气仿佛已经被这白雪日光涤清,笑容澹澹,一副当真是在散步聊天的样子。“大兴宫里也是这样的吧。”
他与咄必一样有着白皙的皮肤,眼窝很深,是更典型的突厥相貌。他笑着,唇上一横细密的胡须也随之挑起似乎善意的弧度,却让我愈发的害怕。我动了动被他箍得发麻的手臂,近乎哀求地说:“你放开我,我要回去。”
“你要回去找他?”他手不松脚不停,笑着说:“朕会让你去找他的。”
“你放开我……”我掩饰不住自己的软弱,几乎哭出声来。清醒的疼痛,与无知的快乐,我是不是应该选择后者?我觉得快乐,觉得幸福,觉得自己是被真心爱着的,是不是就够了?人生短短数十年,我为什么不去选择恣意快乐的生活?我今日生不知是否明日死,我为什么要让自己这样的疼?
可是,我迈出了那一步,便再也回不去了。咄吉的言语如毒,扎进我的身体,顺着我的血脉游走全身。
潘多拉的盒子一旦打翻,又岂是自己说阖上就能阖上的。
穿过东花园,再往内苑走,绕过可贺敦寝宫时我瑟缩着不敢往那边看。咄吉顿了一下脚步,看了看那扇只打开半扇的门,又继续前行。路越走越静,渐渐的已经不见宫女。偶尔有越冬的鸟儿从树梢惊飞,翅膀扑得积雪簌簌落下,稍纵,一切便又没进了稠密成片的安静里。
我入宫次数虽多,却也只在可贺敦寝宫和东西两边的花园逗留过,从来不知道,也从没有兴趣去探究这宫里其它的角落。在宫中的每一处,都有可能撞破不欲人知的诡秘,有可能看见不该自己看见的东西,然后送掉自己的性命——这是当年乐平公主嘱咐过我的。
所以这宫里的人都走着自己惯常走的路,见自己每天见的人,像碌碌的蚂蚁,仿佛活过又仿佛没有活过的在宫里埋葬一生。
咄吉在宫中东北上风处的一片林子前停了下来。林中树叶早已落净,秃枝上盖了一层白雪,点缀的景致越发萧索。林子的深处能看见一处灰砖墙的建筑,一径宛转通幽,若是夏日里浓绿成荫,倒当真是个不错的地方。
径上十分奇怪的没有积雪,咄吉踏上曲径,“父汗巧思,引了地热在这路底,怕咄必的母亲冬日赏梅的时侯滑倒,真是恩爱。”他低声笑道,笑得冷淡不屑,“咄必岂有不骄傲的道理?小时朕羡慕的紧,每天跟在他的身边,看着他在父汗面前恣意玩闹,朕便谨慎地凑趣,恍惚以为可贺敦是自己的亲娘,弟弟也是自己的亲弟弟。朕也有那么单纯的时侯。”他回头看了我一眼,“然后,父汗去中原觐见新帝,毫不在意地抛下朕这长子,带着他去了。”
话落,他已拉着我走到了这院落的门口。院门的黑漆已经发乌,边角处的漆皮翘开了一道道裂痕,露出里面泛着粉红色的腻子来。门楣处扇形的匾额上疏密有致的点点梅花已经蒙了一层的灰尘,‘沁园‘两个字却是干净的,似乎才刚刚有人擦过,依稀可辨指痕。
咄吉稍稍推开虚掩的门,带我侧身闪入院中,一入院子,刚刚若有似无的幽香便浓郁了许多。院子格局方正,是中原院落的建制,花木眼下都是秃枝,却隐约能看出栽种的位置是考量过的,夏日里必是一步一景,匠心独具。
我与咄吉往后院走去,越走,那幽香越浓。至最后一进的堂屋前,咄吉转了个弯,推开院墙边一扇低矮的小门低头走了进去。门后是一条夹在两堵屋墙之间的夹路,只有一人的宽度,逼仄阴暗,像是下人穿行的小道。
转过一个拐角,咄吉在一扇石刻小花窗前停了下来,探了一下头,随即轻声地哼笑了一下,把我也拉到那扇花窗前。我透过那花窗望出去,发现花窗所对的地方像是这院子的花园。
园子面积不小,有廊曲折其中,廊下通了水渠蜿蜒流入矮山石下。山石旁,一树枝桠遒劲的蜡梅树正胜放着满枝金黄,树冠展开丈余,像一穹灿金屋顶盖住石下一方池塘,一履小径,一对男女。
男子一袭鸦青色织棱纹的长衫,银白丝绦束腰,勒出蜂腰长腿的挺拔身姿。清冷的日光被一树蜡梅细细研碎,点缀般地落在他黑褐色顺滑的长发上,泛出微微铜红的光泽。
我忘记自己有没有这样远远地看过他,记忆中似乎都是他的眉眼他的唇,都是他温柔裹挟的气息。他总是靠得我很近,以至于我这远远一见之下,恍惚的像是没有认出来。
他长成了这样好的男人。从那一年在太守府中相见,转眼已是近八年的光景。我曾经笃信他是属于我的,笃信他剪冰般的双眸中是我可以牵住的深情,可现在,他站在另一个女人面前,看着她沐在阳光下的脸。
我看不见咄必的眼睛,我也不敢想他现在的神情,害怕自己看惯了的表情呈现,却是对着另外一个人。我将额头抵在粗糙冰冷的花窗棂上,已经不知道自己的眼泪有没有流,不知道自己的心在不在痛。
我木然的看着云昭对咄必说着什么,看着她涂满鲜红蔻丹的手指滑过咄必的脸庞。咄必握住了她的手,拭了她的泪,她埋头在咄必的胸膛,我只看见那双手臂紧紧地箍住了咄必的腰。
那是我惯常做的动作。
我爱伏在他的胸膛,胸膛挺括,能为我抵住最冷的风,听见他的心跳就会觉得踏实;我也爱环住他的腰,肌肉紧实匀称,我在他身后交叠双手,把他紧紧地箍在自己的怀里,像是完全拥有。
原来我喜欢的,她也喜欢。在翠雪阁听咄吉说的时侯,我还没有如此彻骨的感受,现在透过花窗远远望见,忽然觉得无法容忍。
另外一个女人!她倚在我的爱人的胸膛,环住他的腰,霸占了他的目光!她怎么可以?她怎么可以这样对他哭对他笑!而咄必又怎能如此?怎么能让另一个女人去抚过他的脸颊,为另一个女人拭去泪水!
我的,那原本一切都是我的!那该是属于我的欢喜,我的爱,那是我满满一腔的情意……
喉咙与胸口都在痉挛般的抽搐,我张着嘴,想哭,想嚎啕大哭,可眼泪却不肯再流。
我已经无法相信,这两年多里他的微笑、蹙眉,他的拥抱、亲吻。回想每个眼神仿佛都变了味道,仿佛都带着居心叵测的试探与算计。
咄必,你演的这样的好……,好得我用真心为你捧了场。
我的手指用力的抠着花窗粗砺的窗棂,抠得指甲齐根折断,抠得十指尖血珠淋淋,却仍是撑不住的跌坐下去,跌进泥泞的雪水中。
“腊月二十八是他母亲的生辰,这里有他母亲最爱的蜡梅花。朕以为今年他会带你到这里来的。”咄吉轻轻嗤笑,“看来还是不方便。”
我怔怔地坐着,好一会儿才仰起头,双目空洞地看了看他,僵硬地笑了一下,问道:“你让我看这出戏干什么?你对我这样恶毒做什么?”
咄吉一笑,撩起衣摆蹲在了我的面前,“李潇,朕也喜欢你的价值,所以朕需要你与朕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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