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必明知故问?
我握了握空落落的手掌,慢慢地将手收回到了桌子下面,转开了目光看着窗外,好一会儿才问他:“哲林告诉你了?”
他闭上眼睛点了点头,复又睁开,“他告诉我你去找过他。至于杀死哲哲的事……”他顿了顿,“于我而言他做的并不算错。李潇,你会觉得我心狠吗?”
我低头绞了绞手指,“我也不知道。其实……,听到哲哲的死讯,我未尝不是松了一口气的。但那总归是条鲜活的生命。”
“哲哲……,很可惜。”咄必的手指划过桌面,如同发出一声暗哑的叹息。哲哲已经死了,说错说对,也换不回如花般的生命。我的心里亦是不能拆分出这件事的是非来,只好由着它像团乱麻一般抛在心底。
我甩开哲哲的影子,有点担心地问他:“史蜀胡悉也看出哲哲死的蹊跷了吗?”
“史蜀胡悉虽然当时并不在场,但冷静下来分析定是能发现个中疑点。不过哲哲听见他和索葛的谈话也是个意外,所以他并不知道真正的缘由,不然我也不是现在的境遇。”
“他……对你有些危险。”
“岂止有些。史蜀胡悉痛失爱女后咄吉却没给哲哲追封,更没有对我做出申斥,存心让他把这笔账记的牢牢的。咄吉原本对他就很倚重,如今更是放心了。”咄必冷然一笑,“除掉他,怕是不易。”
小二送了饭菜上来,那几碟子菜摆在桌上虽然轻淡却很诱人,我拿起筷子挑了挑那竹芽,咄必便把竹芽往我面前挪了挪,“北地不产这个,从中原运送过来颇为不易,多吃一点。”
我夹着吃了,味道竟是意外的爽脆,不禁感叹:“世道再乱也还是有人忙着赚钱的……”话说着,脑子里却迅速地掠过一个念头,于是放下筷子凑近了咄必问道:“史蜀胡悉这人有什么弱点?”
咄必怔了一下,旋即了然地笑着说:“贪财。”他也凑近了我一些,几乎与我以额相触,那银灰色晶亮的眸子几乎看到我心里去,“丫头,你在动什么脑筋?”
贪财?贪财好啊!不管他是贪财还是好色,有弱点就好啊!我极速地转了转脑子,把电视剧和小说里提到的那些计策过了一遍,奸笑道:“引他离开咄吉视线,先杀后报。”
他剑眉一挑,眯起眼睛笑意甚浓地问我:“谁杀?”
“自然不是你。”我笑了笑,与他同时指向了那盘白灼竹芽,又同时轻声说道:“中原。”
“聪明啊!殿下。”我捏了一条竹芽喂进他的嘴里,“你在中原的线不是都已经接起来了吗?怂恿个人来做这件事。隋帝贪大,臣子便会贪功,中原朝廷虽然没有针对突厥的意思,但也不会拒绝能打击始毕可汗的机会。”
他慢条斯理地嚼着那条竹芽,“借刀杀人,除掉咄吉身边重要的智囊,咄吉若咽下这口气难免失了史蜀胡悉一党的人心,若咽不下,便失了中原朝廷的依仗。最坏的打算也无非是他向大隋发兵挑衅,就算他敢也无胜算,无胜算而出兵,他失掉的便不仅是史蜀胡悉一党了,还有各部的支持。”
我吸了吸气,“我可没想这么多!”
“有你提起这一条贪财,便已足够。”他勾起我的下巴,在我的唇上印了浅浅一吻,“哪里学的这些心思?”
“看书。”我嘿嘿一笑,岔过话题道:“可是,你不怕咄吉真的一气之下与大隋打起来,引了战火到草原,未免得不偿失。”
“会吗?”他笑得有点奸诈,“你说过,他打高丽打了三年,后来因为民变而不得不放弃。那么他哪来的精力恋战?若是真的打了,最多也就是杀下咄吉的锐气。与我而言,横竖都是好事。”
我抖着手指点了点他,笑道:“算得真清楚!”
他抓住我的手指,“那么,王妃,那想立功的中原臣子你可有推荐人选?”
“好便宜的事!你真省心啊!”我抽出手拍了他一下,哼哼地扭过脸去。他笑着摇了摇头,“罢了,那我自己慢慢找就是了。”
“慢慢找?夜长梦多!就算找到了,联系上史蜀胡悉,再让他不设防的离开牙帐也得需要不少的工夫和时间。”
他笑而不语地看着我。我心底暗骂了一声狡猾,咬着嘴唇仰头想了好一会儿才道:“裴矩吧。那人最爱讨杨广的欢心,又是个通晓西域风土人情的,应该是个不错的人选。”
他嗯了一声,拿起筷子给我夹了菜让我吃。我觉得自己能帮到他,心情也是不错,于是埋头吃得津津有味。他饶有兴致地看着,自己则还是那斯文的样子,波澜不惊地吃着竹芽,慢悠悠地说:“李潇,原来你不止知道将来的事,连隋帝朝中臣子的性格和能力竟也这般清楚。”
我一块热豆腐刚刚入口,被他问得心神一颤,滑溜溜的豆腐便呛进了嗓子。我一边咳嗽一边摆着手说:“碰巧知道,咳……,碰巧知道。”
他赶忙起身捋着我的后背,递了水给我,“好好,我不问就是了。”
一忘形又说多了。虽然慧觉说我不会改变历史,可我仍是没有那么大的胆子恣意妄为。单一个知晓未来就赔上了三清道长的一条命,若是不留神被人知道我连朝臣的作为都了解,我还能有命活着?这种事,还是从根上就断绝了的好。
好在咄必也没再多问,私下里安排他该做的事去了。
我问他那支玉笛是否送给了云昭,云昭喜不喜欢,他却说这次回去他没能见到云昭,只是托容嬷嬷代为转交了。
过了约摸半个月的工夫,云昭差人送了封信给我。她说她已收到玉笛,十分的喜欢。又在信中嗔怪我为什么不跟着咄必一起回牙帐,问是不是我与咄必成了怨偶,那她可是当真罪孽深重了。
我怕她吃心,赶紧提笔回信,告诉她咄必对我很好,我们相处的很是愉快,她不是罪孽深重,而是积善积德。鸳鸯谱点的虽然惊心动魄,但看起来却是没有点错,该谢谢她才是。写完了这简短的回信,便让那送信的人带上送回牙帐去了。
日子说慢也快,天气热极的时候落了场大雨,之后秋天便爽利地降临了。天空一天高似一天,风乍起时带了几丝寒意,吹黄了一树的葱绿。
十月里的一天,咄必拎了个用锦缎包好的包袱进来,神色阴晴不定,一边走一边瞄着手里的东西,像是想用目光给那包袱烧出个洞。
我纳闷地看着他走进来,好笑地问:“怎么?仇人送的礼?”
“差不多。”他道,把那锦缎包拎的高高地看着我,又轻轻地放落在我面前,一言不发地看着我。我看看那包袱又看看他,“让我打开?”
“我想,这东西应该是给你的。”他笑得懒散却语气森森。我摸了摸那包袱,里面方方正正的似乎是方盒子,“给我的?谁给我的?”
“不知道!”他咬着牙说。我心念一闪,大抵猜到了这东西从何而来,心口便像是被人攥了一把,闷闷的酸胀。我解开锦缎,缎子里包裹的那方盒子便露了出来。那是个暗红色的漆雕盒子,花团锦簇地刻满了盛放的萱草。
我摊平手掌抚了抚盒面上的那些花,问他:“怎么会给到你?”
“只说是送到这府中,仇原自然就交给我了。”他哼了一声,“果然是一看就知道!那小子是存心给我添堵。”
我抿嘴笑了笑,想不到世民那沉稳内敛的性子还有这样恶作剧的心思。我拍了拍咄必的手以示安慰,然后挑开了盒子上鎏金的锁扣。
盒子里是两支珊瑚雕花笔管的毛笔,不用说,那花还是萱草。毛笔的旁边还有一排六块上品彩墨,色泽纯净细腻。我怔怔地看着那些东西,伸手想摸一摸,可指尖还没触到就又缩了回来。
在涿郡的时候,我和他曾向往过将来的日子,我们说好,等将来我们相守在一起的时候就一起画一幅画。画中只有他与我。我画他,他画我,裱好了挂在屋子里随时相看,随时记得他的身边有个我,我的身边有个他。
这样的一套画具,刻满了我与他日夜相伴的象征,刻满了再也回不去的曾经。他送来的,其实是我与他无望的约定。
我看了一会儿,缓缓地将盒盖盖好,扣上锁扣,又用锦缎将这盒子重新包了起来。然后哀哀地笑了一下,“世民的婚期是不是定了?”
“明年正月。”
“明年正月。”我喃喃地重复了一句。相守无望,所以他只送来了笔墨,纵使我画成了一个他,可他身边却已没有了我。
画,不成画;人,不成双。
我努力地控制着自己的回忆,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但心中还是忍不住一阵阵的抽痛。花褪残红落了一地,不是不能再开,却是花相似人不同。希望变成无望,戛然而止的是我与他曾经希冀过的将来,对望过的美好。所以,怀念,也变成了痛的。
咄必无声地揽过我的肩膀,把我拉进了他的怀里。我双手环上他的腰,沉沉的叹了口气,“对不起。我就是一时的感怀……”
“我懂。”他捋了捋我的头发,“过去便好了。”
平复了自己的情绪后,我起身走到自己的妆奁盒子旁,打开了最下层的小抽屉,想把那支萱草的簪子也放进那个盒子里,想让它们归于一处,想静静的等时间把这些尘封成不再牵念我的回忆。
抽屉被慢慢地打开,里面却空空如也。我身上登时沁出一层细汗,哗啦一下把妆奁盒翻了过来,急急地翻检一番后,楞了。
“我的那支簪子呢?”我木然地转头看着咄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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