咄必在高昌城南升平坊有一处私宅,离高昌王宫和热闹的东西两市都有段距离,又算不得很偏僻。建筑的样式与普通的宅院没什么区别,也是围合似的的二层土胚建筑,拱门小窗,房间与房间之间有廊道相连,院中采光。
哲林牵马车从后门坡路直接进了院子,刚卸下车套,就听见脆生生的一嗓子呼喊,紧接着一个纤瘦高挑的身影便冲了出来,一下扑进了哲林的怀里。面部神经似乎一向不太发达的哲林,难得地展开了笑容,眼中尽是疼爱。我与小茶正从车里扒拉着自己的行李,看见哲林的样子都不禁楞了楞。哲林感觉到了我们的目光,手掌轻轻拍了拍紧搂着他脖子的姑娘,瞥了我一眼,似乎有点不好意思。
“没事没事,你忙,我们这拿了东西就走。”我赶紧对他说,手底下也重新忙乎起来。
那女孩似乎是才注意到旁边有人,从哲林的脖颈处抬起头来,好奇地打量了一下我们,忽然就跳过来拉着我的手,欢喜道:“李静训!你是李静训!”
我吓得差点灵魂出了窍,这大逆不道名字好久没听过了。定了定神,又仔细地瞧了瞧这小雀似的女孩,才踏踏实实地笑起来,握了握她的手说:“朵沐儿!”
朵沐儿当年不过十来岁的年纪,如今一晃六年,出落得水水嫩嫩,眉目还像小时候那般清晰,现在更多了一番少女的娇艳风情。朵沐儿见我认出了她,笑得越发开心,“哥哥捎信让我到这等着,说殿下从中原带了客人来。我在这等了好久呢。能再见到你可真好。”
“嗯。你长大长高了,比小时候还漂亮。”
她大方地道了声谢谢,说我也变大变漂亮了。我干笑了两声,“那里那里,一般大而已。”
晚上用饭时才又见到咄必,看样子刚刚洗过澡,头发潮湿地披在身后,散发着清洁干净的味道。银灰色的眼眸里神色恬淡安静,淡淡蜜色的皮肤上还残留着热气嘘出的微红,身穿着月白的简袍,静静地坐着。竟有点不沾人间烟火气的错觉。
朵沐儿拿着执壶正给他斟酒。他见我进来了,便将面前的酒杯推了推,问我:“喝吗?高昌的葡萄酒,尝尝看。”
我挨着桌子坐下,伸手把酒杯拿过来放在手里晃了晃,葡萄酒的香味散了出来,与现代的葡萄酒味道很相似。抿了一口,略甜,味道却当真不错。
“喝的惯?”
“不错。这里的葡萄好,酒自然也就比别处的好。”
“别处?”
我的心肝一颤,垂下眼皮不动声色地又喝了一口,道:“好歹是在宫里呆过,多少还有点见识。”
他嗯了一声,专注地看着自己手里的酒杯。我觉得自己的说辞还算可信,便放下心来,抄起筷子准备夹菜。筷子头还没碰到面前的肉,就听他漫不经心地说:“公主信佛,持戒很多年了,怎么,隋帝还会给她送酒?”
“送份情意,难道隋帝还真在乎那点酒?”我强辩道。
咄必把酒杯放回桌上,力道有些大,朵沐儿略担心地看了我一眼。我自知已经走嘴,索性也豁出去了,把筷子一扔,仰头笑道:“没错,我骗你呢。能不能让我说实话,看你的本事。”
咄必盯着我,像是想把我身上盯出几个洞来。我也不是不憷头这小子的目光,那眸子的颜色原本就透着几分冷,笑起来都温度不高,更何况这样森森然地盯着我。不过我也知道,若真服软怕了他,他也只会得寸进尺罢了。于是我挺了挺脊梁,脸上依然强撑着满不在乎的笑容,勇敢地与他对视。
屋里的空气就跟冻住了似的,小茶与朵沐儿站在一边,连喘气声都藏了起来。好一会儿,咄必倾身过来对我勾了勾手指,我便也往前倾了倾身子,伸出一只手臂来托着自己的脸颊,以防止他有什么伤害我的动作。
那张脸近在咫尺,那双眼前所未有的清晰。微暖的气息带着若有若无的酒香,丝丝钻进我的鼻子里,有点不自在的痒。
他忽然伸出手在我肩上重重地拍了一下,我下意识地一缩脖子,用手挡住了脸。等回过味儿来的时候,他已经收回了手,嘴角勾着一抹嘲讽,“就这点胆量?”
我对自己的反应也有点恼火,不自然地漱漱嗓子道:“我何必吃这点眼前的亏。”
他不置可否地一笑,重新拿起酒杯,对着我举了举,“我倒是欣赏你的态度,那咱们就继续走着瞧好了。”
在屋子里窝了几天,胡吃闷睡地把一路积攒的疲劳都散干净,觉得神清气爽。我原以为咄必来高昌是有他要做的事情,却不想这家伙似乎真的是来渡假的,比我还懒骨头。
我坐不住的想出去转转,便去找他,想借有功夫在身的朵沐儿一起出门。他正歪在长绒的地毯上看书,揪着葡萄吃的惬意,听明了我的来意后就站起来,让朵沐儿帮他净手换了衣裳,道:“我带你去。”
“我可不管饭。”我道。
“我管。”说罢推着我出了门。
高昌城是个重要的贸易枢纽,中亚、欧洲还有中原来的商人,将各自的货物运到这里进行买卖,所以这里的东西比首都大兴城的种类还要丰富。又因着是一级批发,外国货物的价格也便宜的多。
我这一转就转上了瘾,与咄必隔三差五的跑出去扫货,到冬天的时候,我住的屋子已经快被自己给堆满了。小茶愁的够呛,明令禁止我再买东西,软硬兼施地收走了我所有现银。
不能再继续扫货后,我才想起当初要转转高昌城的初衷,于是与咄必变方针,专攻城里城外的庙宇佛寺。
“你倒玩得不亦乐乎。”
“不然呢,我还能干什么?”我手捧着小手炉,身上穿着厚绒的棉衣,戴着顶狐皮风帽,脚蹬毡靴,热乎的像个移动暖气。瞧了一眼咄必,“你不冷吗?”
“你不热吗?”
“哪有人冬天问热不热的。我可没有你火力壮。”我心里咕哝了一句傻小子,迈步随他走进一间庙宇。
庙中有些暗,油灯火苗轻晃,香火味甚浓,有僧人诵经的声音从远处传来,节奏起伏平缓,含混不清。我看着殿中墙壁上的壁画,手指轻轻滑过那些流畅的线条。真希望有个相机,把这些后世已经风化斑驳的艺术品记录下来。
“不拜?”咄必靠过来轻声地问我。
我摇摇头,“佛不在这里。”
他抬头看了看殿中佛像,神色疑惑。我浅笑着指了指自己的胸口,“在这里。不拜这里,叩遍天下寺庙也是无用。”
“呵,你这说辞倒很像那慧觉和尚。”
“慧觉?”我觉得耳熟,忘记自己倒底是在哪听过这法号的了。
“涿郡定慧寺的一位高僧,出了名的百无禁忌。四处云游,与官宦权贵搅的火热但从不求财权名望,与其它宗教、绿林帮派也多有交集。”他有些无奈的笑了笑,“正统的出家之人多是看不惯的,但我倒觉得他才是名副其实的胸怀广博,海纳百川。”
“噢——”我点点头,“想起来了,我在涿郡重遇世民和建成在定慧寺,当时他们就是去拜见慧觉师傅的,听他们提过一句。”
“嗯,陇西那帮贵族,没他不熟的。”
“你认识他吗?”
“不认识。”他道,忽而好像又想起了什么似的,叩了叩下颌道:“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来了,慧觉与你要找的三清道长,应该是认识的。”
我心里咯噔一下,旋即又叹口气,“那有什么用,反正三清道长已经死了。”
“死了?!”咄必诧异道。
“怎么?你不知道?”我转头看着他,也是满眼的不可思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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